他消失在屋舍中,仿佛火烧眉毛,甘棠呆愣片刻,不是,我没让你现在采。
明明还很虚弱,就跑出去?
她叹了口气,这小鸟心思真的很难懂,他执拗起来,也不是谁能劝的动的。
甘棠难得的在房间中发了下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雪洞一般,寡淡的就像这只小鸟本人。
即便魈有仙人之能,清心生于悬崖峭壁,开得零散,他也需要些时间采撷。左右等不到人,甘棠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魈抱着一大堆清心,在客栈盘踞的高树上见到了等赔礼的人。
甘棠坐在青瓦鸱尾前,粗犷枝梢上,手里头不知从哪捏了几支细柳条,兴致盎然地把它们绞成一根,匝成一环。
他踩在枝干,脑中还有些混沌,直到甘棠偏了头,摊开手:“拿来啊?”
将清心一股脑塞进甘棠手里,魈往树干边挪了挪,一动不动。甘棠不开口,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甘棠其实也未叫他再做什么。
魈只听到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上去心情颇佳,她十指翻飞,将自己拿来的清心插在柳环上,皎洁通透的花密匝匝簇拥在一块,于风中款摆。
……他还以为她是要用清心入药。眼下看来,是在编织花环。
是准备花朝节进献给帝君的吗?
先前的暴风雨将夏日的炽热洗涤不少,袅风带着水气,凉爽怡人。缃黄的宽阔叶片将底下的人纳入凉荫,魈忽然听编花环的人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夜叉除了杀戮,还能做些什么。”
“……”
紧绷似乎散去了些,他并不看人,只是顷刻回道:“当厨子。”
甘棠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没把手里的花笑散。她满眼弯弯:“难为你还记得。不过,我可没什么耐心在灶前烧火,算了吧。”
魈没吭声,甘棠也没说话。
枝叶在风中簌簌,甘棠又开了口:“我还会教那些方士,千岩军。”
魈瞥过眼睛:“随你。”
甘棠吭哧笑了起来,他却没有那么躁心了,谁要理会她。他方先与她置气,真是幼稚极了。
“欸,魈,你过来一下,坐这。”
魈看到甘棠把身转过半边,拍她边上枝干,让他坐过来。他一下子看到了她另一边肩上的齿痕,发僵的厉害,并不能落座。
甘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绪难定,于是招了招手:“那你俯身也行,还有件事没做完。”
……他虽不受控,依旧太过无礼。她还要他多做什么,也是应当。
魈俯下身来,他还没来得及问甘棠要他再做什么,一顶堆雪凝霜的花环,遽然扣在了他的头上。
即便孤姿妍净的清心,簇拥在一起,也显得不再那么孤绝。
幽馥飘散,琼花与人一同倒影在甘棠眼瞳,她笑语盈盈,并不在意魈遽然错愕的神情:“还挺好看。”
怎么会是给——
一度以为熄灭的滚烫猛然升腾。
眼前一花,魈的身形忽然如烟云过眼,荡然无存。
跑什么跑?
茫然看向前方,甘棠思前想后也弄不明白。这算是和解了吧?
不算的话,她真要去他门前堵他了。
她又拿起腿上没用完的几只清心。
霜裹绿叶,花萼饱满,柔瓣舒展,一点破损没有,应当是山头开得最好的那些花,真好看啊。他找了很久吧。
“找个瓶插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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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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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逐渐散去,再过流火七月,天气转凉,林梢叶金黄,落木翛翛。
纵然到了深秋时节,望舒客栈来往的客人依旧熙攘得很,但等到将近腊月,这些人行走南北的行商也就要卸了担子,返乡迎新年了。
甘棠拎了两大包药往客房走去——这次可不是旅行者和小派蒙送来的了,而是留云近日送来的运输木鸟。
她好像是受了旅行者和帝君的启发,不光整只木鸢身上刷了亮青,木鸢自动循迹盘飞到他们附近,还会嘎嘎乱喊她和魈的名字,简直扰人颇深。
想到就木鸢头疼,不然还是把鸟“舌头”拔了吧。
甘棠晃着手里的药包,又觉得口里发苦,她刚想摸壶里的桂花糖啃上一口,登上木阶,却在转角处听到了熟悉的女音:
“啊,好的,这样吗,轻策庄那边去不了吗?明白了,让我想想要怎么调度人手……”
像是通讯结束,麒麟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总兵病倒一位,派谁才行呢,正好赶上各地大傩准备的节骨眼……”
揉蓝卷毛的姑娘看上去就要生啃指甲了,甘棠眨了眨眼,伸出空余的手在廊柱上叩了叩:“甘雨小姐,倘若是千岩军中事务,我倒是可以不入伍代领。”
“诶,甘、甘棠姐姐,你在这?”
被声音惊醒,甘雨遽然掇身看她,惊喜之余,又有些羞涩道:“……主要是需要人镇守巡查,不需要入千岩军,你都听到了?”
魔神遗恨最喜欢出现在人多聚众时,她能理解,只是傩祭在现在已经是璃月一大风俗了么?热闹堪比海灯节。甘棠点了点首:“那便没什么问题,不过记得给报酬。”
甘雨连连颠首:“好的,一定会派人送到。”
能索要对应物本身,已经是公正契约了,让人更好接受。
……她其实也想过找另一位,但她不知道能提供什么。
棘手的问题被这样解决,甘雨松了口气,又偷瞄了眼面前的绯衣少女,惹来奇怪的一瞥后,又慌忙将眸光收了回去。
公务繁忙之余,她偶尔会被刻晴推去休息。她没有太多地方可去,便会来望舒客栈睡上一天,她也在这里,遇上了起死回生的人。
她骇愕以为自己见到了错觉,而千年前就死去的长辈遽然朝她做了个鬼脸:“吓着了吧?”
她又惋惜道:“诶,怎么没小时候那样胖乎乎的了?”
可以不用提最后一句的,真的……
后来她从留云真君那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只能惊叹一句造化弄人,要是帝君还在就好了。
不过令甘雨更惊异的是,她有常在望舒客栈看到这位长辈——不对,已经两千余年了,她现在应当和她是同龄人才对——和魈在一块出现。
对她来说,降魔大圣是难以接近的存在。也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同伴不在,魈在她眼里仿佛和她南辕北辙的存在,甚至因为他训练中的严厉,心中也是有些畏惧的。
除去那时一同履行契约的同伴们,他对帝君是敬,对同侪是君子之交,即便是旅行者,也不够昵近。
就算她小时候亲眼见过魈被甘棠气得要动兵戈,可甘棠走得早,她也只有迷迷糊糊的印象,好像是魈常去找人指点的姐姐。但沧海桑田,所有的事物都变了,两名夜叉呢?
然后她就在客栈大厨口里得到了有关两名夜叉的苦水。
“他俩前些日子好像吵了一大架,小哥不理人,又不知怎地和好了。”
“这姑奶奶在厨房放了八碗杏仁豆腐,要我一大早给小哥摆上,说要要我告诉小哥,送他的。我摆了,说了,小哥也没多回啥,都吃了。”
“她晚上问起人吃没吃,听人吃了,还挺诧异,不是,你自己送的好不好?最后杀去不卜庐买了包胃药给我,笃定说什么肯定不消化,要我回给小哥。”
“谁敢得罪这俩啊!我只好第二天硬着头皮给小哥说了,你猜怎么着?”
“小哥让我看见她,把药包砸她脑门。我哪敢?”
“结果我见着这小姐,把话磕巴一说,她一听,笑声快把房梁都震下来了。接着她又拿了两包,说是强效版,专治倒牙。”
“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自己说,非要我来传话做什么?”
言笑的苦瓜脸还犹在眼前。
除去兄姊,甘雨很少见降魔大圣能接受这样的玩笑,还回应下去……有些不太敢想。
甘雨又悄悄瞟了面前的少女夜叉。
似乎有同姓的渊源不假,可过往偶尔在帝君面前被她逗一两句,交集不多,她其实摸不太准甘棠是怎样的人。
也不知和降魔大圣之间是何种关系。
这一次甘棠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而是将目光投向廊外:“来得正好,到腊月结束前,西北那边我占了。不然你赔我摩拉。”
降魔大圣?
他听到了么?
青墨发的少年站在檐廊外的高树上。
他站在盘虬枝干上,云袖如流水般在风中飘荡。黄润的眸光无言地掠过煞有其事和他“争抢”的容华,又在掠过惴惴不安的甘雨时收回。
和总务司的契约,他不会干涉。
……又想着骗他生气。
“随你。”
他出口顷刻,果然见甘棠面带失望。哼,鬼域伎俩,他才不会正入她下怀。
这鸟而今是越发难逗了。甘棠耸了耸肩,她把手里其中一个药包往外一抛,见魈伸手稳稳接住,她问道:“要水么?”
降魔大圣怎么用药甘雨撞见过一次,一直没人能劝。甘雨却见魈望向甘棠,没说话。
仿佛是默许了的意思。
她逐渐瞪大眼。
“那去厨房吧,你不是嫌弃我碗?啊,甘雨,我们先走了。”
和慌忙颠脑袋的麒麟告别,甘棠提溜药包往楼下走。
靴子踩在木板上“咚咚”的,她停下脚步看后面有鸟跟着,才三步做两步下了楼。
自从她被赠了清心,为报答下一看就是有认真选过的花,甘棠也会好心送碗递出去,魈不喝她便自己饮了。递得多了,魈偶然一天,接了。
然后便是都接了。
只是她上回拿豁口碗,他和她直接打了一架——干嘛,白嫖她的水不算,还嫌弃她的碗?彩绘渐变釉的海棠碗,要不是不小心被她摔了一角,她才不会拿给他。
那局好胜负她还赢了,气得如今不苟言笑的魈上仙练了整整一个月的枪,荻花州的魔物都闻风丧胆,东奔西逃四散开来去了。
一到厨房,就见言笑如临大敌,在听她说要碗要水要杏仁豆腐后,才松了口气。
虽然好像过去了几个月,言笑还是副被他俩传话折腾得有点狠?
甘棠心虚地落了座,可惜她的良心也就出现了一息,在喝完药后更是被抛到了天外去。
她在唇边扇风咋舌,苦得眉头都要打结:“怎么越来越苦了?”
再瞥眼魈,这家伙仿佛满脸若无其事地看她,仿佛在说“就这些真是无用”,看得她心头火起,再来两碗也无妨——
不,这个还是算了吧。
甘棠果断认怂,她开始在言笑端来的杏仁豆腐里倒桂花糖汁。
清秋气爽,岩桂团团,正是制糖膏的好时节,她素日嗜甜,于是囤了不少。
眼珠一转,甘棠不怀好意地舀了一勺糖浆,朝魈的碗里倾。
杏仁豆腐里掺些糖液,是自古有的吃法,但这人倒的实在太多了点——魈刚想阻下,那边人已经倒完了,还泰然自若地冲他一笑:
“璃月老字号,老甜了,你尝一口嘛。”
脑海在吃与不吃中摇摆,然而面前的毕竟是杏仁豆腐,魈眸光闪烁,还是僵着手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齁得他一下就颦蹙起了先前无动于衷的眉。
面前人窃笑簌簌的,魈漠然道:“人类的三岁孩子,都不会做这种事。”
甘棠笑盈盈地咬了半勺:“可我不是人,是夜叉啊。”
“……满嘴歪理。”
把浇在上边的浓稠膏浆刮到一边,魈忽道:“傩祭与海灯节一般,即便是人类演练,也能唤动魔神怨恨。”
本就是驱逐魔神妖异的仪式,就如同遍布喜悦的海灯节,都会招来封印于璃月土地的、半梦半醒间的魔神的愤怒吧。
这世间能伤到现在夜叉的,唯有业障。
甘棠一手托腮,一手将手中调羹一转,她调侃道:“咦,你这是担心我?”
“想到顺口一句,别自作多情。”
魈低头,将整块杏仁豆腐送入唇里,他却听甘棠又问一句:
“现下的傩祭变成什么样了?”
往昔效仿夜叉起舞,如今一定和过去不一样了吧?
还有人记得夜叉们吗?
还是所有与夜叉有关的渊源,如同她的草屋,一并消逝在了岁月当中?
魈的手顿了一顿:“繁冗,多余。你自己去看。”
人类的所有节日庆典对夜叉来说,都意味着翻倍的崇秽,可她并不讨厌那份热闹。甘棠假装忖度片刻:“传说当中,如果行旅路上遇难,只要叫降魔大圣名号便好。”
“不用担心,倘若我遇上什么对付不了的劫难,到时候我就喊魈上仙救命。”
她眨了眨眼:“记得要来啊?”
……谁担心了,谁会来啊,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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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傩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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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染上丹霞色,金乌西沉。
披上橙黄余晖,身着甲胄、手中执戈的千岩军们正前往哨所换班,他们要在轻策庄附近值守到清晨为止。
几位兵士一面走,一面闲聊起来:
“最近轻策庄附近安生不少。”
“好像是上头请了荻花州的那位来抵韩头,帮忙镇镇。”
“诶,是红衣的那位吧?她比另一位更亲近我们这些凡人。我上个月在石原附近,就得了她的指点。”
“你还别说,不亲近也有不亲近的好处,这位就是太不仙了,行商的老来找我哭诉,说救完以后,还得‘摩拉拿来’,还有人去望舒客栈供杏仁豆腐,暗里指望大圣管管她。”
“哈哈,说不定大圣能管。”
“不过今天中午有人报的夜里看到檐下有黑影,推门一下子不见,结果第二天起床昏昏沉沉的事有下文了没?听上去有点像魔神残渣的样子。”
“咦,哪一家出的事,指个方向吧?”
清脆的女音在耳畔响起,吐露案情的千岩军下意识往东边一看:“就是——”
说话的不是同伴!
他忽然警觉踅身,准备把还未侦破的案情吞进肚里,免得招人利用,而视线转到来人身上,他却一个激灵:“是您!”
面前站着的是名绯衣少女,榴裙如烧,雪发从鬓边垂下两丝,在袅风里晃悠。她似乎对甲士口中的“黑影”挺感兴趣,于是微偏了脑袋看他们。
千岩军一时半会不知叫她什么好,又有种被抓包私下议论的窘迫,于是失声的甲士飞快地往东边一指:“那边的罗家,第三株竹旁正北居。”
他说得格外清晰,少女一颔首,扭了半边足,又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