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帮我和那些商人说说,与其指望魈上仙制伏我,不如把杏仁豆腐供给我,还没中间商赚差价。”
除去客栈某位的口味,供给仙家的东西其实很有。日常供的都是些新鲜瓜果五荤十二素什么的,这位明明平时索要保护费多多了,怎么供物也要简单甜点?
甲士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问询:“您也喜欢吃杏仁豆腐?”
她歪了下头:“也还好,吃多了倒牙。”
那您为什么要杏仁豆腐??
千岩军们目送夜叉远去,几人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不禁脱口:“要的供物究竟给谁的啊!”
……
甘棠在云霞中朝前走。
听那几人的描述,不太像是魔神残渣,魔神残渣只会污染,不太会吸食人的精气,听上去更像是尺凫一类的魔物,他未吸食够精气时弱小却难觅踪迹,壮大后便会开始到处吞噬了。
吞些更糟糕的东西就不太妙了,譬如说轻策庄下镇压的螭龙。
溢出来就是名副其实的魔神残渣了。
甘棠正忖裁到此间,旷野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嚣闹,她抬眼望过去,在红树夕曛里见到了彩衣的男女。
一队人皆以狰狞凶面覆脸,各色彩漆绘出青面獠牙,个个狠烈猛厉。原本凶面是夜叉用以减轻业障外露的法器,如今成了人类以邪治邪的道具了。
走在被夕照染得彤红细草上的人们抬首挺胸,仪采奕奕,朱衣玄衫的是发号的头首,他在铿锵声里高亢地唱:“因今驱傩除魍魉~”
后边的人跟着他齐齐唱出下一句:“纳庆先祥无灾厄!”
人类的唱调虽有些古韵,却迥别于她所熟知的过去。
然而乡人陡然鸣锣,浑厚鼙鼓敲击又起,甘棠眼前蓦地出现夜叉聚会中噼啪燃烧的篝火,又仿佛听到了跳动火光前的笑声。
“枪攒赫赫震天衡,急鸣走马万人呼!”
“和帝君学了两句就来吟诗了?做的什么歪瓜裂枣?”
舞枪呼喊的夜叉被同伴一顿胖揍,喧闹和星光月亮揉杂在一起,在碧粼粼的涟漪中荡尽。
凉风初肃,甘棠将鬓角的发别在耳后,往前走的行列将尾巴露了出来,她才看到后边的人举了木牌。
整整十二张,比人还大,牌上用油彩绘了什么,甘棠定睛一看。
她遽然笑了起来。
木牌上赫然画了十二鸟兽。
勾抹神形栩栩如生,过去的十二支夜叉族全被映在了上边,排第一位的俨然是金翅大鹏,虽然和客栈那位长得有些区别,金灿灿的倒是很好看。
哼,以前分高下的时候,金鹏可不是第一。……这世间大约比他想象的要喜欢他。
她甚至在队伍的末尾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朱红的大鸟,羽翼鲜艳的仿佛能照日月。光耀丽天,是谓重明。她死后,重明一族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原来还有人记得。
“就是画的也太胖了点,重明鸟肚子哪有那么圆。红眼倒是对了,头毛会有一簇白的,果然真实还是丢在时间里了。”
心里的咕哝道出了声,恰好野路阔辽,说话人没降低音量的“夸夸其谈”随着商风飘近了傩舞闾阎的耳中,当即行列中人停下了一大半。
偏生品头论足的人还一无所知,犹自在那喋喋不休:“以前夜叉不还是招惹纷争的凶兽么?什么‘夜叉现,必血流’之类的,现在大凶之兆都可以公然在路衢游街了?”
她还挺惊讶的。
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气得怒发冲冠,恨不得和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土鳖理论一番。
他们并不知道傩戏中的驱疫十二兽和夜叉有什么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们想揍说夜叉坏话的人。
第一个如炮弹冲出去的是北面罗家的闺女罗小妹,她戴着墨青的带角傩面,喷火的视线从面具的两个洞里涌溢出来:
“你胡说,夜叉是璃月的大英雄!是璃月的守护神!妈妈都告诉我了,夜叉是瑞兽,才不是凶兽呢!”
迎向眼前人忽然奇怪怔忪的神情,罗小妹勇敢叉腰,用力反驳:“仙人哥哥把我被丘丘人抢走的布娃娃还给了我,仙人哥哥是好人,虽然他不笑,但是不许说仙人哥哥的坏话!”
仙人哥哥不笑?好明显的特征。
甘棠陡然笑了起来,小姑娘的童言童语还蛮可爱的,不知让她带上降魔大圣的大名,再对天喊两句,她的仙人哥哥会不会听到。
的确,她也没见着过臭小鸟笑,好似天下就没有让他开心的事物一样,成天到晚板着张臭脸。
“逗他笑是挺难的。”
甘棠煞有其事地点头,见周遭人还目光不善地看她,她只得摆了摆手,承认自己的疏忽:“是我的错,不该听了几个历史学者的话就胡言乱语,我道歉。”
她又走前几步,嗅了嗅警惕瞪她的罗小妹:“虽然淡了,还是有尺凫的气味,你见到的黑影有多大?”
罗小妹被甘棠峰回路转冷不丁一问,整个有些傻乎乎地,她下意识比划:“和爸爸一样大——”
她脸一垮:“爸爸今天躺床上,很累。”
甘棠皱起眉头:“和成年男性一般大了?那要尽早除去才行。”
再大下去就要害人了。
她这些天没注意到擅长隐匿踪迹的尺凫,光去处理因为感应到驱逐恶神习俗产生憎恶的魔神残渣去了,要赶紧把魔物清理掉。
想必这段时间的魈也忙起来了吧。
听她自语,后边的人隐微骚动,显然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有些不安。
“没事的,你们安心排演就是了。”
甘棠挥了挥手,她想先走一步,又忍不住回头嘟嚷:“比起这个,你们最后那块重明鸟的图能不能改改?金鹏就算了,你们对着客栈那位画也就八九不离十,重明怎么成小肥鸟了?”
想到什么,她又震惊呐呐:“难道这是以前调侃某人的报应?”
叹了口气,甘棠又看向罗小妹:“小妹妹,递只手。”
罗小妹摊开手,一枚裹了薄纸的桂花糖遽然掉进了她手心。
“谢谢你说,夜叉是瑞兽。”
大姐姐含笑的声线在她耳畔漾开,人却消失在了原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众人鸦雀无声,倏尔有人颤巍巍说道:“她说要改的重明红鸟,改完以后,你们觉不觉得,像她本人?”
有人嗤之以鼻:“你干脆说像现在荻花州突然冒出来的那位算了。”
周遭静默一瞬。
“娘喂,真是本人,遇仙了!”
“供桌,快,上供桌!全轻策庄各地都来一份!”
*
入眼的是满目疮痍。
黑压压的云还没有随着兽潮的分崩离析一并散去,焦黑的土地淌出腥膻殷红的血。
尸横蔓草,白骨渐槁。
幽绿的枪身被泼上烈焰一样的红色,黏稠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来,从眼角赫朱落到面颊,他拄着枪,步履蹒跚地在寻找什么。
他在寻找活着的夜叉。
乌黯的鸦低飞盘旋,忽而俯冲下来,利爪一蜷,撕下尸体上的一块肉,魈转首看去。
是死去的铜雀。
他的手几乎颤抖地握不住枪,他穷寻觅极整片战场,却没找到一名活着的夜叉。
除了他以外,没有夜叉在了。
连原本夜叉栖息的所在,已经不是他所见的地方了。
水流冰冷地漫过,大水淹过了曾经热闹的地界,荻花簇生,他在汀州茫然环顾。
水夜叉与岩夜叉相互戮杀,火夜叉自戕,他没赶上。雷夜叉神志不清,打伤他后下落不明,他没能找到他。
他的手足皆已不见,他的战友尽数死去。
他现在踏足的汀渚,原本是什么地方?
雪山夜叉死去后,她没来得及建完的两间屋舍被帝君用元素力保护了起来。他从匆匆逃离那里,到偶或驻足发呆去望一望。
竹林没了,残屋,也不复存在。
什么都没有了。
风夜叉遽然跪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喘气,他想站起来,却在蓼汀上发出痛苦嘶叫。
血泪从魈眼中滚落下来,他痛得一塌糊涂,仿佛有利器敲穿了他的脊骨,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地方在作痛。他几乎想剖开他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死去。
直到远方传来笛音。
银白的闪电从窗外忽而闪现。
“……”
魈猝然从梦中醒来,他心脏砰砰乱跳,思潮涌动,许久才平静下来。
雷霆从天际剧烈响起,万物在电光中显现,又沉没于黝黯当中,弥天亘地的雨猛烈撞击大地。
……甘棠呢?
魈遽然站了起来。
他攥紧了手里的和璞鸢,头也不回地踏进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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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受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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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噼啪坠砸在大地上。
靴底踉跄踩在满是泥泞的细草地上,甘棠歪歪斜斜地走到黑荫中,她喘了口气,扶着树干,慢慢坐在了大树底下。
闪电划破天穹,带来一瞬间的明光,而后又被沉冥所吞噬,星辰皓魄不现。
甘棠几番找寻,寻到了尺凫的踪迹。
影子魔物并不难对付,可惜他逃往了螭龙镇守的山洞,与螭龙溢出的大量魔神遗恨搅和到了一起。
这魔物和雾之魔神一样的,直直往她的眼睛里去撞,好似知晓重明的眸子好污染,甘棠这次没像上回被雾神阴了一手,护好双眼,依旧斩杀了他。
只不过魔神遗恨还是找上了她,她沾染了一丝,不断蠕动的乌泱触手便要渗入肌理,直往她体内钻,她强行拔出,先前积累杀戮的业障却遽然翻腾起来,成了附骨之蛆。
榴红衣裳濡染了雨水,大片水渍泅晕开来,纵然有头顶茂蕤枝梢遮挡,甘棠还是很快就浑身淋湿了,连额前的发丝都浸在水里,粘在额上。
甘棠没能感到深秋夜里的寒凉,也没能嘲笑自己的狼狈,她浑身仿佛着了火,人要在业火之中被焚烧灼殆尽。
这是自她复生之后,第一次爆发的业障。
业障是一种剧烈的疼痛。
不只是肢体因为痛苦而痉挛,她的思绪仿佛在刀山中被凌迟成无数片,头与心口都在不断刺痛,如同尖刀在伤口中不断搅动。
有点得意忘形了。甘棠想。竟然觉得业障不会马上就发作,还能再多点逍遥日子。
不过大约是心中隐微的明白逃不过,千年间的痛楚也习惯了,所以即便痛得厉害,甘棠也没产生什么不甘的怨怼。
她眼前的飘风急雨在视野中渐渐消失成为一个小点,微弱的明光也不见了。漆黑的视线中,甘棠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披盖头的新嫁娘僵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雪白的肌肤泛着死人独有的灰,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裙黯淡无光。
她业障发作,回回都能见小满来拷问她,简直成了一种惯例了。
甘棠随性地望“小满”看她,是想说她杀了她,不配留存于世,还是让她想想自己的罪愆?
可小满启唇,道的却不是以往的陈词滥调,她朝甘棠冷淡说道:“你杀我不负于我,但你有愧于我。”
“你有愧。”
不是应,而且有。
她说得斩钉截铁近乎肃杀,既没哭号,亦未嘶吼,她似乎只是说出了面前人心里的念头,便一言不发,只用带血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业障的主人。
这次厉害了啊。不愧是她爹杀了又杀的螭龙淌流出的怨恨。
甘棠想瞥下眼,却没有挪开。
“……是,我虽不悔,却仍有愧。”
随着甘棠话音落下,数不胜数的幢幢鬼影陡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将她整个人环围起来。
不止是小满,不止是村落的人,还有不知多少,死在她手里的亡魂。
他们没有说话,更没有冲上来撕咬她这个杀人凶手,而是站在她身侧面前,贴在她脸颊,近在咫尺凸出淌血的眼珠死死盯着她。
他们一语不发。
沉默比喧嚣更难挨。
好在这次大约是头次,业障发作的不深,魔神遗恨并未极深地污染她的神智,她还有余力闭眼点燃心火,净化元素力。
火光亮起时,那群幻象便齐刷刷退后了一步,只是依旧面无表情,麻木不仁地看向她的眼瞳。
业障不会轻而易举放过夜叉,“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得了,这一晚要和这些人一块呆到天亮了,习惯了。
刺痛又在头颅中重现,甘棠伸手想撑一撑额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上被润湿的触觉没了。
她忽然从无边的幻象里被拉回了现实,虽然眼前的亡魂还在她一尺一地。
靴底的泥也好像没了,变得不那么沉重。
岂止如此,她的衣裳仿佛被飓风净涤,重回干爽,没有一滴雨落在她肩头,要不是暴雨滂沱击打林叶的声响还在耳边,她还以为她到了别的地界。
甘棠刚想睁开眼,一探究竟,然而有人先她一步,先来探她的死活了——
一根手指伸在她鼻下。有些迟疑,又有些莫名的轻颤。
甘棠遽然开眼,没好气道:“我没死。”
那根手指慌忙挪移,蹲她面前的人霎那立身,站到了离她稍远的位置。
她下意识想抓他的手也捞了个空。……没什么力气,反应也慢了。
“你没叫我。”
恰好颅中再度传来刺痛,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仿佛从深海之中浮现出的一串气泡,甘棠迟钝晃头,企图把自己与世界隔绝的薄膜晃走:
“什么?”
她没听见。
魈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又遽然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杂陈思绪。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着急确认她的生死。那点残渣打不倒她。
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可你找到我了。”
甘棠突然说。
她似乎把脑中的水晃荡没了,即便额头又泌出细细的汗,她还是接收到了来人脱口而出的问询。
魈一愣。
雨滴从苍翠箬叶上满溢坠下,流水在辽远的旷野潺湲地奔涌,魈在打叶声里听到甘棠陡然朝他搭话:
“你知道吗,他们说夜叉是英雄,是瑞兽!”
像见了新奇玩具的三岁小孩,瞄过眼去,连眼梢都带了笑。
于是他别过眼去:“有什么可高兴的。”
“就是高兴呀!”
甘棠咕哝一句。
她胸膛的业火大概把整个人烧糊涂了,她稀里糊涂半晌,突然吐出一句:“我死的时候,你有被吓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