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颇有些无言地看向甘棠,并不想作答。
甘棠却似乎从魈的反应里知晓了些什么,她恍然点头,又问下一个问题:“那我死的时候,你应该没难过?”
业障发作还能目光炯炯看他,要是他不回答,她大概能车轱辘似的问到天荒地老,魈缓缓道:“……没有。”
“那,你没哭吧?”
问的都是些什么?魈恼怒地瞪她一眼,答得急如星火:“没有。”
他又忽然沉默不语。
她死后,他没能接受,等他接受,也已习惯了。
“那就好。”
她猝然松了口气,像是解开了一直纠缠的结。
霜白的电光仿若金虬乱闪,瞬间照出了魈怔忡的容色。
她在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莫非想的是这些吗?
……也许现在会。
好像胸口猝然被锤了一击,他在想什么?好在那人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无暇再细理自己的乱麻一样的思潮。
因为她把手递出来了。
“要不,你拉下我的手吧?”
甘棠歪下脑袋:“会让我感觉身边有活人在。”
她望向前方的虚无:“这里全是死人。一个人在这里,真吵啊。”
“我不知道你在哪。”
魈知道她话里的死人是什么,那是业障,是夜叉心中的罪孽,是他们只能独自一人承担的报应,是他们最终一人步入的归宿。
那只手却笔直递出来,在寻求他的存在。
他眉睫忽而极轻地一颤。
甘棠以为自己等不到那只手,然而一息之间,她的手就被人遽然握住。
少年的手干燥,骨节分明,指腹有粗糙的茧,扣在她的手心。
那只手并不温暖,甚至在夜风中吹久了,带着股浸入骨髓的凉寒,就如同他这个人,孤清,疏离。
心头不歇的火却如同得到了甘霖,稍微不情愿地平息了些。
甘棠听到魈的踟蹰:“……你,往昔,发作了,在帝君龙王跟前,也是如此?”
她摇头:“才不是,在他们面前当然要可靠。”
“你不一样,我什么样子,你不都看过吗?”
魈忽然缄默下来。
甘棠没再说话,她的理所当然几乎让他要产生错觉,似乎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她就那样直直举着胳膊,把手放进他掌心,蜷紧了指尖,贴在他的指腹上。
他竟然也产生了错觉,不忍让人举得太疲累,于是再次蹲下身来——
她的脑袋歪缠过来,挨在了他的手臂上。
魈的呼吸一滞。
是站是坐?魈原本想站起来,却在雨夜薄微的光亮中,瞧到了甘棠额颅上的细密的汗。
她大概疼痛得厉害。
“……”
他鬼使神差在树底坐下了身,迩近之人把脑袋须臾移到了他的肩头,一点没客气。
不要脸,一定又什么也没想。
魈踅过眼,他伸手想推,手抬到甘棠鬓边,飘风将她的碎发拂得晃荡。
他放下手,转过头。
……推不开,算了。
耳廓后两点热意将要透上面庞,魈陡然看到远处山庄一角隐隐亮起光。
红芒穿过林麓,那是飘燃的火把。
汉子姑娘约摸着还在准备大傩仪礼,于是高昂傩歌在风雨中也飘入他们耳中:
“高击鼓,重捶锣,赤疫鬼魃逐却。”
他们的歌声被风雨掩蔽,远远传来,他肩头的甘棠也轻轻地哼:“疫病无侵扰,不必饫腥膻……”
她的声音变得细微,消散,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跃动的心重回胸膛,魈将甘棠滑落下去的头扶回他肩窝,雨水还在簌簌地落。
他听远方的歌还在继续唱:
“祝愿五谷满仓,家和人旺。”
“祝愿相爱相怜,一切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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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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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暾东升,雨霁天明。
半空中弥漫着泽润的潮湿气,与树叶逸散的清冽香气混杂在一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甘棠从林间出来,却依旧扶着额头。
不是业障头痛的缘故。
从地脉中走出来一圈,污秽在她体内留存的不深,虽然被魔神残渣诱发业苦,但尚能保持理智,一夜过后,业障已尽数压制。
……她昨晚可真能,确实痛得有些神志不清,到没人安慰就自找安慰的地步了,不愧是她。
甘棠差点想抱脑袋,可走在前边的魈似乎察觉到她又在想幺蛾子,转了首,用清泠泠的目光望她。
甘棠连忙跟上去。
能被他这样找到似乎挺厉害,是故她放肆了些,到底为什么会来找她呢?不过她也有业障发作完睁眼便见到他的过往,所以似乎也不是很意外?
……没想到他会陪她呆一宿。
他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显得她昨晚动手动脚有点顺理成章。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不也抱过他?虽然那是小时候,也差不离哈哈?
顺理成章地说服了自己,尽管还有些心虚,背脊还是挺直了。
魈眼角余光瞥过来,又收了回去。
这人作妖的时候太多,做什么他都不意外。
他与她再确认过螭龙封印便分道扬镳。
……果然是什么也没在意。
些许恼怒地一低眼,掇转过脸,有什么好想的?魈走了几步,却遽然停住脚步。
甘棠不明所以,也不走了。
她从魈背身探脑袋望过去,看到前边露天下,简陋竹棚支在树下,里边有张红木供桌,桌脚插在泥涂里。再往前边一看,再一株树下,又一座竹棚,真供啊?
甘棠看眼前的供桌,上面摆了两碟瓜果蔬茹,可惜没有杏仁豆腐,方桌中间放了副桃木雕绘的神位。
上边涂刷的金漆才干,刻印的文字端正隽秀,提瓦特通用语在千年前变化不多,她也在复生后认学过不明白的字词。
于是甘棠一字一句把刻牌上的书文念了出来:“‘荻花州双位夜叉太元帅大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供物给他俩倒是明白了,但尊号才不是这样写,干嘛忽然想起要供夜叉啊?
甘棠哭笑不得,又蓦地想,这大概是仙神退去时代的正常模样。
不知神明,不知仙人,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属于人类的时代,这是帝君想见到的,或许也是他们想见到的。
虽然对夜叉而言,有些过于寂寞了。
甘棠抬眼看魈,恰好碰上魈也在看她,她奇迹般看懂了小鸟的眼神,下意识想甩锅:“和我没关系……好吧,和我有点关系。说了几句纠偏的话,被认出来了。”
甘棠从瓷碟中摸了颗桃,丢抛给魈。
魈下意识接过,便见甘棠挈出纸笔,边咬嘴里的桃,边笔走蛇龙,写下留言。
——【本是职责,心意已领,其余外物不受。】
她把脆桃啃下一口,又把手里笔直直往魈的方向一递:“喏。”
除去旷野救难,未和凡人有过太多交流的魈有些愣住。
为什么要写这些?多余。
他与甘棠僵持半晌,还是接过笔,在纸上硬邦邦道上一句:
【谢谢。不必。】
甘棠“噗嗤”笑了出来。好局促的话,进城少的人,果然不会说什么你来我往的社交辞令。
见魈目光不善地瞵视她,甘棠赶紧噤声,以免小鸟枪上头。把手里油桃一颠,她对魈道:“走吧。”
两人掠过供桌,魈听到甘棠咕哝:
“好像业障不那么痛了。”
……痛苦不会因为这种事消失。
他步履却止了一息,极快地瞥了眼身后乱七八糟的木牌。
有什么轻而细的东西在胸口微扯了一下,乌泱羽睫刹那掩盖住了魈的神情。
他不信人类,人类却笃信于他。
……
临近海灯节,人间的腊月变得十分忙碌。
准备祭祀的,采买年货的,编扎霄灯的,热热闹闹的人们来来往往,替完千岩军的甘棠在同样“热闹”起来的魔物堆里,甩去枪尖受污染的污血,扭头朝魈说起兴致勃勃的话题:
“我记得,帝君有年新禧也带过我俩去看过吧?”
总能在迥野荒郊偶遇到这人,魈不想回答这人问题,可忆到过往,还是有些忍气吞声地乜她:“是你硬扯。”
明明是帝君带她一同去港镇,他只在角落望了一眼,就被她冲过来拉走,美名其曰一块放灯,实则挑衅了他一路,惹得他气得与她争执一宿,一旁帝君的笑就没停过。
那样丢脸的过往,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听不到听不到。”甘棠直接把耳朵一捂,当自己没察觉魈口气里的不虞。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又另起话头:“不过那时候的灯挺好看的,也不知道千年后的灯会怎么样?”
原本是逃避魈的瞪视,甘棠却说的自己都有些沉湎于过往。引领游魂归家的霄灯逐渐成了改岁的庆祝,光转鱼龙舞,她素来是喜欢过人间节日的。
魈若有所思。
她向来喜欢这些花哨东西,物也好,人也好。
所以他手中还有一盏没能送出去的灯笼,在流光里也成了灰烬。
甘棠的再度出声又打断了魈潮水般涌动的思绪,这人不思悔改,反倒再度向他寻衅起来:“既然人类要过节日,夜叉也要来点添头。近些日子魔物是不缺了,不如我们来比比谁绞杀的魔物多,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不伤天害理的要求。”
“望日酉戌交接时,荻花洲见?”
谁会怕她。
好胜心自心口浮起,魈微一颔首,便是“食言者受食言之罚”,契约就此订立。
被封印于大地之中、心怀怨怼的魔神们听闻笑语,便在半梦半醒间逸散怨恨,又以海灯节最为严重。千岩军在此时值守的人手历来是往日的三倍,然而军士发现,这一年和平昔不太一致。
荻花洲的那两位仿佛疯了般的,你争我抢,肃冬的枯枝败叶给他们席卷的一塌糊涂,山林皋壤,皆是些魔物尸体,他们倒成了打扫战场的存在了。
明明是桩苦差事,这两位却当是什么宝一样,看得千岩军们无奈叹气。大约卫戍时有人作伴,倒也没那么清苦了,他们又相视一笑。
远天流云如火光炽燃,枯树落入残霞里,水光瑟瑟。
月上枝头,暮色蔼蔼,有人踏碎黄昏,来到了荼白荻花飖飏的汀洲。
来人抛笔,撺掇道:“写手上,一块看。”
降魔大圣沉默地应了多事人的多事,两人写好,各出手掌,伸头去瞅。
“哈哈哈!”
“……”
哈哈大笑的是甘棠,沉默不语面上有点黑的是魈。
——甘棠多一只。
这一年来,甘棠逐渐恢复力量,眼下也不需要魈刻意压制自己修为去比了,她从一开始的输多胜少成了输少胜多,现在赢他两局,加上这次是第三局了。
魈绷着脸,脑海里狂风暴雨般转动着加练的念头,他默不作声,屏息看甘棠要放什么屁。……什么要求,他都不惧。
若是伤天害理的刁钻威胁,他手里有和璞鸢。
甘棠浑然不知危机降至,她笑嘻嘻地对着他叭叭:“我的要求是,你和我一块进璃月港看灯,这次是不算我硬拉你了吧?”
魈一呆,却被甘棠不由分说扯住云袖,身子微一个踉跄,他便被甘棠硬生生拖离过去,朝璃月港走了。
她甚至还在他前边嚷:“业障没事,我在呢!”
……谁担心这种事。
应该打掉人肆意妄为的手没打掉,等他回过神,她早已松开手,自己跟着她看到了灯烛晃耀的港城。
既是应允契约,便也无可奈何,愿赌服输,他又不是她。魈随甘棠一同踏入璃月港,在越过守备的千岩军时,他脚步一顿。
他从未这样,如同人类一样踏足过这座城市。
不比常日,海灯节的璃月港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高大的彩灯已经在码头立起,远远能眺到缛采斑斓的繁光。
摊位夹路,吆喝声络绎不绝,周回俱是人流。并不习惯这样的处地,魈将背脊绷紧。
走在前边的人好似察觉到了他这种窘迫,甘棠蓦地回首,直接把他袖角再往手心一攥:“人多,袖子和背后的系带你选一个。”
倒没厚颜无耻再来牵他手。他何必想这个。
躯壳奇异地没再绷成张弦,魈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便任凭甘棠拉着他去到这个风筝前,那个杖头傀儡边,在那添油加醋啧啧称奇。
人类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呢?繁胜冗余,转眼便是黄土里的一抔。可想起尚在袖里乾坤近日的造物,魈手一顿,甚至出了些细汗。
就在这时,魈听到熟悉的声音:“魈,甘棠?好久不见。”
魈身上一僵,他下意识甩开被甘棠攥住的袖子,甘棠倒是从善如流放开了,她退一步,把他身后的系带给攥住了。
像牵什么小猫小狗。
无视了魈的怒瞪,甘棠乐陶陶喊人:“晚上好啊钟离大人爹,您也来这逛灯吗?”
全当没听到甘棠一句爹,钟离笑盈盈回答:“是啊,每年观灯,总能发掘些新的乐趣。”
魈眼睁睁看着甘棠开始冒坏水,她把手一摊,对帝君十分光棍地说道:“新年到了,长辈该发压岁钱了。”
钟离佯作思考:“钟离一介凡人,如何当得起长辈一称?”
甘棠不买他的账:“您又没带摩拉吧?”
钟离眨了眨眼:“并非如此。好罢,两位请伸手。”
甘棠兴高采烈地递出手讨钱,见魈没动作,她又戳了戳魈臂膊。
看魈僵硬地抬起手,她刚想窃笑,手心多出枚东西,她低首一看,一枚光莹莹、孤零零的摩拉躺在掌里。
甘棠笑不出来了。说好的财富之神呢!!
看到甘棠吹胡子瞪眼睛的震惊,魈倏尔有些想勾唇角,又生生忍住了。
反倒是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钟离心安理得:“买了方羊脂玉雕桃摆件,最后两枚,恰好与你们压岁,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我的不要脸十有八九和你学的。”
甘棠咕哝一句,又道:“需要儿女成双陪孤寡老人逛逛吗?”魈应该是想去的吧?虽然他俩走一块尬得很,不过有她在嘛。
他不喜欢游逛,那和喜欢的人一块走走会比较好?唔,她拿契约强逼他,他估计是不愿同她一起盘游的。
魈骤然抿紧唇。
瞄了眼魈,又看眼甘棠搦在手里的系带,钟离遽然笑了起来:“不必,你们一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