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对逗鸟有那么一丝心得。以前谁不逗鸟?
甘棠又低头一瞄雪亮斧头,转手把木柄亮出来:“话说,两位知不知道言笑是哪位?”
柄上刻了名姓。
派蒙“呀”了声:“这难道是言笑的斧子?”
见甘棠不解,荧向她解释道:“是望舒客栈的厨子,魈经常会吃言笑大厨做的杏仁豆腐。唔,客栈就在荻花洲附近,最高那座木楼就是,魈经常留宿那里。”
“客栈?”甘棠有些迷惑:“魈一直住客栈?浮舍他们也是吗?”
荧和派蒙都没能说话。对于千年后重回故土的人,告诉她朋友不在了,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还是荧缓缓开了口:“抱歉,他们,已经不在了。”
“夜叉们也是。”
“你和魈,是世间最后两位夜叉了。”
--------------------
第6章 噩梦
====================
潮湿膻腥的海风吹过花灯,顺着石墙枝梢涌上来,飘荡马尾在霎那由黑散白,又陡然稳住了乌墨色彩。
甘棠撑住了前额,一会儿才把手掌放开,她对荧和派蒙重复问了一遍:“其他夜叉,都死了?”
荧和派蒙慢慢点下了头。
“……我有预料。”
甘棠苦笑了一会,又复归平静。
“怪不得我没嗅到一丝夜叉气息,就算天下太平,帝君不在,那群好动家伙也会在千岩军里见上两个吧?没有。钟离大人身边也只有魈的气息。”
“往日和他们嚷着不信什么夜叉宿命,到头来谁都没逃过。”
荧和派蒙都有些难过:“甘棠……”
“不必为我担心。”甘棠摇了摇头:“所有生灵总有一死,夜叉也是。”
“只是他们有些人不像我,看不到天平盛世,心里大约还有些遗憾。那也没办法,世事哪来得处处圆满,带着憾恨闭上眼,也就只能这般死。好在对于夜叉来说,死是种解脱。”
甘棠平静地说:“你们不必为他们感到难过,虽说夜叉大多死得不太好看,入土那一刻,也就没了痛苦。”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将死说得如此安静。
荧心中隐秘的忧虑却被牵动了,像是想起了层岩巨渊那缕即便送他们出脱绝境竭力,也在接触他们剔除掉残秽的风,虽然他在变化,还是有不变的地方:“那你——”
也想去死吗?
问一个人想不想死似乎不是个好问题,荧戛然而止,甘棠却明白了她的问询。真是热心肠的姑娘,怪不得魈和帝君都喜欢她。
甘棠笑了笑:“死固然平静,往后的事却一件也做不得,生固然痛苦,眼睛却还有能见着的东西。不用忧心我,不到死期,对我来说,还是活着最好。”
不过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说明身边有相似的人,可能会选择和她南辕北辙的路吗?
温暖腥潮的海风吹拂着额前的丝绺,甘棠用手撩了撩,她忽然又道:“他一个人这样在这世间多少年了?”
大约问的是魈作为最后的一名夜叉活到现在有多少时间。惊诧于甘棠话题的变化,荧还是回答了她:“五百多年。”
坎瑞亚的黑色火光席卷大地,夜叉一族在那一战中只剩下了魈。
“……真长啊。”
远比她死去的两千年更长。
甘棠静默许久,才叹息出一句,她沉默不语。
旅行者与亲人失散,能够理解这样的痛楚,是以为朋友顾虑。她也明白,倘若孤身一人的时间太长,人就容易发疯,原本失去一次,又失去一次,就没有勇气再失去了。
她用傀儡的眼睛看世界时,也觉得寂寞。
派蒙见她神色沉郁,想活跃气氛似的嚷了起来:“甘棠,你在担心魈吗?”
“哪能呢。”把工具收回尘歌壶,甘棠眉毛一挑,慵懒道:“我倒觉得气他气得不够,还想多来几次。哎呀呀,我这不光少图纸还少矿,你说我再叫他几次他会出来么?”
“魈,魈!降魔大圣!金鹏大将!救一下嘛!”
甘棠把双手做个喇叭,卖力吆喝起来。
可惜再怎么叫,魈也没个踪影,她只得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人坦率的让荧和派蒙哭笑不得,这大概是唯一连荧叫魈都决计不肯出现的状况吧?
她招惹起魈来,简直熟练的不得了。
“话说我们也要做委托,如果甘棠要挖矿,不如我们一块去吧?”
派蒙的提议惹来荧的颔首:“不同木料的地点,我们也可以带你去。”
甘棠喜上眉梢,边走还能边问问璃月近况,这么好的少年人,她也有点喜欢她们了:“那便麻烦你们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荧和派蒙并无不可,于是三人边走边交谈起来。
“对了,敢问旅行者和派蒙,你们是靠接取委托作生计的么?惯常在哪里收受委托,我听说,璃月港好像有设立专门的点?”
“冒险家协会呀!我们都会在那里注册冒险家的。诶,甘棠也要去赚摩拉吗?明明魈都不会?”
“所以他是笨小鸟,我可不是。我重活一遭,怎么也要先在这世上吃喝玩乐一番吧~”
“不过话说两位,杏仁豆腐在哪买啊?”
*
一日的经历,好似过了一年。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疲惫,但在被念出名字心神俱荡,到愤怒离去前往山岳平原斩邪祟,夜幕降下后,魈只觉得身心疲惫,或许是今日见了太多人的缘故。
有些太吵了。
放在往日,他或许会彻夜清理魔物盖过心情,世事变幻,被人劝说后,他也偶尔踏足暂居地,略作休憩。
魈在荻花洲的最高处仰月抱枪,和衣瞑目,可惜这次接受到的尘嚣大约是多了些。
他做了个梦。
魈原先时常梦到过去,竹林里四名夜叉的喧闹,帝君赐予他名的月亮,在梦之魔神座下被迫吞咽美梦的痛楚,不过得帝君赐予梦境修行法后,他已经能控制他的梦境了,他很少再做梦。
今日却有人直直闯入他的梦里来。
与他日常作对讨人厌的少女夜叉转了半边身,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倒握手里的冬陵。
削铁如泥的雪亮长枪光明不在,寒星似的枪尖上嘀嗒滴着血。
仿佛能把太阳遮蔽住的血像落雨一样淌着。
红色的雨从人的脖颈倾泻出来。
枪不见了,人仿佛要止住血般地反掐住脖子,肌肤撕裂的声音砉然,更多的殷红从她的指缝间淌出来。
那人忽然察觉到了他的僵立,更惊诧于身边有旁人。
头颅连着皮挂在脖颈上,奇怪地欹斜着,发疯的夜叉明明神智不清,却在那瞬间遽然清醒。她俯下身来,用抖个不停的手遮住了他睁得一动不动的眼睛。
“……别看。”
破损的气音颤个不停。
“你往前走,别回头。”
他奇迹般听懂了铅块浸在血水里游丝一样的嘶哑话语,指缝流下的血从他的眼皮渗下来,流到他的鼻梁,唇瓣。他尝到了股越来越厚重的铁锈味,从他的喉间一路烧到了五脏六腑。
于是他第一次听从了夜叉的话,他往朝前走,黏稠血水让他睁不开眼皮,是以他一直闭着眼。
他听到一点从几乎要断掉的喉咙深处溢出的笑,有什么可以欣慰的呢?他走不走,留不留,又会怎样?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在往他的反方向前进,像是一步一摇地往烧尽一切的烈火里去走,而后那样的声音变得浑浊,直到消失,她在黑暗里跌成了碎片。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直往前方走,或许是累了,他停止在了不知何处的地方。
直到冰冷的月亮升起,他才睁开了毫无情感的眼眸。
乌云将月光遮住,灰色浓云笼罩在魈的身上。
他在将一切搅得破碎的夜风里等到了来找他的浮舍。
干涸的血仿佛凶面般把他的面容遮住,只露出一双冷酷无情的金瞳。
呼唤他的声音犹如很远传来的云雾,他听不太清,只是问前来找他的兄长:
“那是,什么?”
晦暗不明的箬叶哗啦作响。
浮舍停顿了片刻,答他:
“是业障。”
“魈,她回到了夜叉的宿命里。”
兄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
“……”
魈从噩梦里遽然清醒过来,他刹那握紧了和璞鸢,胸口剧烈起伏。
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脖颈,魈大口大口喘气。他将最后一口用力吞咽下腹,仰起头再去看月亮。
荻花洲的圆月雪皑皑的,满如玉盘,清辉涌溢整片土地高楼。
魈却觉得那轮月亮马上就要跌落下来,摔成无数碎片,沉没于沼泽深渊当中。
魈按住眼睛,垂下首。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在燃,好像从指缝渗进来的浓稠液体,将他整个人都覆盖进看不清别的色泽的颜色里。
他在那一夜后,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业障。
他明白了何为恐惧。
所有的夜叉都死在了宿命中,回来的人也无法再度幸免,一切挣扎都将湮没,所有人都会在他身边死去。
那些关切也会归于尘土。
被人的在乎,与他人的情感,伸手的邀约,都会破损成碎片,他曾经有过的东西,都不见了。
帝君和旅行者的脸在这一刻突然模糊不清,那些温柔的、朦胧的情感都成了冰冷的晚风,魈抵住额角。
这样的想法应当是不对的,却无法自脑海里消散。
他被死而复生的人勾起了噩梦,现在只想握住手里唯一的枪,履行成为契约的杀戮。
杀生而护法,杀生以存活。
冰冷的刃光在月华下抡成弧,魔物在魈手下一轮轮倒下,他的业障并没有发作,心躁却难灭。
他喘了口气,擦去鬓边热汗,明月光华犹盛,他甚至有些恼恨起不要脸嚷个不停的人了。她第一次唤起他名字的顷刻,就是让他彻夜没法安宁的如今。
“救、救命啊!降魔大圣!护法夜叉大将!救命!!”
风里传来凄厉的呼喊,大约是哪里有旅商行人遇险了,才呼唤了他的名号。
魈在千百年中听惯了这样的尖叫,他身形化为青岚,转瞬到了战场之上,要履行职责,继续消除人的劫难。
商人抱住头,凄厉的叫喊还在继续,然而夜光之下,遗迹猎者已经冒着忽闪的电光,整个身躯抽搐着倒在地下。
它熄灭的独眼里插着根细竹筷。
风驰电掣,一击毙命。
白发马尾的少女手攥瓷盘,鲜嫩清甜的杏仁豆腐叠在盘里,她苦恼地望着手里仅剩的筷子一支:“这怎么办?拔了洗洗再吃,不太卫生了吧?”
她又把发梢一荡,丹朱色的神之眼在发绳上叮叮咚咚,甘棠端着餐盘,转过脸,绯丽的眼眸漾着笑。
“欸,晚上好,魈仙人~”
“不好意思,你的生意,我劫啦!”
--------------------
第7章 争桑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噩梦中模糊的轮廓在他眼前终于成了人的模样。
偏生那人还悠哉悠哉地拿单根的竹筷去戳盘里的豆腐,将端方的白玉块搅得稀碎,没事人一样的在苦恼。
他有些忍不了地瞥下眼,旋即就听到她“抢生意”的话。
晚风将湖陂里的星辰揉散成千万点碎光,清涟粼粼,魈忽然觉得有什么咽不下的气顺着喉管遽然窜了上来。
和璞鸢在袅风中一点,他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哪都有她。
“你身上元素力并未恢复,不必插手。此人唤我之名,闲事少管。”
春夜暖煦,降魔大圣的口气却冷淡得仿佛结了霜,拒人千里。
甘棠想喊句冤,她虽然调侃一句,但这次还真不是她和魈故意别矛头。
她在荧和派蒙的帮助下伐取了木料矿物,也问到了杏仁豆腐购买的位置。
从壶里出来已是明月上柳梢,还好她动作麻利,床和桌椅先叮咚搭好了两件,此时腹中空空,就决定前去旅行者说的地方,去买甜品来吃。
璃月港和望舒客栈,她毅然选了望舒客栈,先是去还斧,再是好奇某只鸟儿的落脚处,况且,这条路最近。
甘棠轻而易举找到了那座接近月亮的客栈,灯火还通明,灯笼在檐角下摇,她没嗅到魈的气息,估摸着不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夜有些深了,旅客不多,还好厨师还在工作。她和老板菲尔戈黛特寒暄两句,点了盘杏仁豆腐,再来还斧具。
言笑大厨五大三粗一人,心思却细腻,连声说不打紧,斧子多用几日再还就是。至于杏仁豆腐,还给她外送打包,服务甚佳。
最后言笑小心翼翼问了她一句:“您……是那小哥的朋友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可能不是。”
要界定他们的关系有点困难,倘若说是故人,不是朋友,大约会让人更听不懂,甘棠也就没多提什么。不过看老板和厨子警惕打量她的视线,这小鸟歇脚的巢窠似乎不赖。
杏仁豆腐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差不多,鲜软爽口,甜滋滋的浸牙。
她嗜甜嗜辣,却也见异思迁,甜点一茬茬的换品类。就这小鸟两千年来一如既往的爱吃这玩意,不知牙有没有给倒完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吃不下肉。
甜点吃倒是挺好吃的。
她捧着瓷盘在月华下快乐地穿梭漫步,品尝好久没吃到的滋味,“嗡嗡”的机械声遽然飘入她耳中。
她敏锐地回首望去,独眼的机械魔物遮住月亮,货物散地,马儿跪伏,商人跌坐,在他惨叫的一瞬,她手里的单筷就出了手。
接着就是魈在月光下的出现。
“冤枉”在喉间被遽然咽了回去,这小鸟出言不逊,让她摸不清前一句是关心,还是后一句是排揎了。
不过真的假的不重要,不是故意也可以变成故意嘛。
甘棠霎那下了决定,她纤眉一挑:“我就管,璃月又不是都你地盘。我不光管,等我修回元素力了,还要抢你地盘扫荡魔物——”
“物”在她唇边打了个转,清冷的月华就迎面劈来,甘棠手中瓷盘滴溜溜一转,人已经飘出一步,恰好避开迎面来的枪柄。
她一笑:“魈仙人还挺讲理。”
魈将翡翠枪尖倒转向自己,手握枪柄指向她,他不欲逞刀兵之利,欺负没兵器的人,听了甘棠的话,魈只是眉头一皱:“别叫我仙人。”
她说的话即便正常,都刺耳得很。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