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把杏仁豆腐收回尘歌壶,她抬头望向魈,有些手痒:“魈上仙,打一架?谁赢了地盘归谁?”
璃月并非是谁的地盘,魈想说话,却抿住薄唇,应下战书:“如你所愿。”
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树枝遽然飘到了魈与甘棠面前,魈收了和璞鸢,伸手握住,甘棠也伸手,把翠条攥住。
“武器”在手,两人互望一眼。
月华幽深。
两人化为青红的两道光影,在明光下交汇又分离,几乎看呆了捂嘴不出声的客商。
两名夜叉并未使用元素力,只是凭借躯体膂力与彼此过招,饶是如此,他们的速度也快得几乎不见残影,脆弱枝条竟相击出了兵戈交鸣的沉重响声。
好快!
甘棠不免诧异,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千年前,对两千后的魈不免有些轻狂,而魈的武艺却精湛的出乎她意料。红眸一凝,甘棠旋即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她足尖急急往后点退,履下水光浮动,魈穷追不舍,金眸如刀。云袖被疾风鼓涌,一息之间,魈手中十招已出,要将她的周身破绽刺中。
鬓边的白发被桠枝削断,簌簌而下,甘棠仰面,避掉魈突如其来挥来的一抡,挡下一击。
往后的树枝又突然在甘棠掌心里一翻,她一撑泽地,自下而上往上将尖梢猝然挑起。
她这一招奇诡,魈偏头收势,仍将他云袖划出一道明痕。
芦苇丛分作两边,鸥鹭惊飞,池沼水波荡漾不休。
两人在月下追逐,瞬间已过了百招。
甘棠将条枝一抛,衣袂忽转,腰若无骨,她蓦地侧身从窄隙里杀出,角度刁钻,手接住树枝往前一送。与此同时,魈的枝条也遽然变向,直追而下,朝前一点!
“……”
两人都没说话。
魈的树枝斜抵在甘棠的喉咙上,甘棠的树枝虚点在魈的心口。
夜风萧瑟,明光流转,沼泽上的苇叶晃荡。
甘棠叹了口气,率先收回手里的枝杈:“……魈上仙武艺见涨。”
降魔大圣两千年确实不是白当的。
她输了半招。
魈却面色沉如水,他陡然攥紧木节,心中沉郁:若是他持和璞鸢,甘棠持冬陵,冬陵枪尖比和璞鸢长一分,先被刺中的将是他。
会是他输。
千年前似乎遗忘的过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从第一次见她起,在她手下过招就如同被逗弄的小鸟,自己徒劳转圈,她却游刃有余扒拉两下,状作敷衍。
他想赢她,愈加强烈,却被她打得伏地不起,满臂红印。直到这人死去,他也没能赢过她。
她反倒输给了业障。
两千年的岁月还让他没能胜过一招,魈心中的不甘心在翻腾不平。
……明明现在同为两千余岁。
魈将手里枝叶一提,“再来”即将脱口,对手却在银霜似的光彩里突然又笑了。
她笑得狡黠,带着臭不要脸的无耻气,将今夜的事情做了个结尾:“虽然我输了——”
“地盘我就是不让。”
“输一千次我都要来跟你抢,靖杀妖邪的事我必来掺你一脚,你来打我呀,略略略!”
千岩军和方士都不给漏下太多,一个人把璃月大地锄遍了,这怎么行?
她可太喜欢不用元素力高风亮节的魈上仙了,他想承包璃月所有邪祟,实属没门。
和帝君的契约,是全体夜叉,可不是他一个。
甘棠直勾勾看魈,寸步不让。
……她惯会无耻。
那口咽不下的气升得更高了。
魈腰间的傩面忽然亮起幽光,琥珀般的瞳眸里遽然升起凶怒:“往后便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青墨水烟缕缕涌出,凶煞傩面遮脸,魈猝然消失,他摞下句狠话,像气得拂袖而去了。
长空皓月,汀葭如雪。
甘棠凝视魈气得不想理他立马离去的地方,她又忽然弯腰捧腹大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
她这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终擦了擦水珠子,把抱胸的手臂放下。甘棠自语:
“用元素力和璞鸢用力揍我就是了,左右我现在打不赢,比我多的力量也是力量啊?都公平的我不好意思了。”
这傻乎乎的鸟真是一点没变,倒显得她有些厚颜无耻了。
不过,干嘛要死抓着杀灭妖邪不放呢?要一并扛起,连分担都不肯相让。
甘棠歪了头,她望向不远处的望舒客栈。要登往月亮的高楼上,眺望崇秽遍布的孤云阁,倒是挺开阔的视线。
死在璃月土地的魔神远比两千年前多,遍生的魔物也延绵不绝,这哪是一个人能护完的法?
甘棠收回视线,她面上的笑消失了,这可不只是夜叉的杀戮。
旅行者担忧的,是这个吧。
甘棠又把手里树枝一抛,枝条进了浅沼,水花飞溅,发出“咕咚”一声响。
她叉腰看向坐在地上已经不再尖叫的商人,商人愣愣看她,她伸出手:“话说我救了你,你付摩拉也是应当吧?”
想起麻烦的通缉令,甘棠又凶狠补了一句:“你要是敢到千岩军那报案说我抢劫,我直接上你家门口堵你。”
目睹了两位仙人交战的场景,商人哪敢说一个“不”字,况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想要回报这位仙女,付钱都算简单的了。
行商当即把自己钱袋奉上,感激涕零:“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甘棠捏住灰色钱袋,她打开看了看,又叹了口气,倒了三分之一到手里:“这点就够了。”
钱多容易被通缉,这大约就是爹说的,契约要公平的原因。
她把钱袋抛回商人手中。
“你自行赶路去吧。”
甘棠转身要走,又听行商突然说道:“那个,您和降魔大圣因我龃龉,您不会——”
声音还有些忧愀。
夜叉守护人类,是因为契约,也是因为这些被人托出想要递给他们的乱七八糟的情感吧。
甘棠止住脚步,马尾细丝在风中飞舞,她侧过脸:“不用担心,这一架,不是因为你。”
只是想打,就打了。
夜叉精通杀戮,也最喜切磋,尤其是那种不见血的。
她今晚打得还挺高兴。
“还见我打我,那就来呗。”
甘棠咕哝一句,又忍俊不禁:
“脾气和小时候一样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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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蕉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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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
山谷深处却并不炙热,和煦怡人,不远处的翦翦竹叶片翩飞,簌簌而下。
雀雁在蔚空中鸣啭,斑驳翳影时不时投照在紫陌上,甘棠背倚皱皮银杏树干,站在凉荫里抱胸仰天。
先前随帝君一同击败了梦之魔神,大胜凯旋,其他魔神畏惧于帝君的威势,暂时按捺不动。提瓦特仿佛一片和平,商人都有时间走起商来了,可惜对于甘棠来说,没架打的日子,就是百无聊赖。
甘棠惯常像往日一样发呆,等着下一次她爹召唤打仗,她的同袍倒也不是没请她去小酌,但好像也没什么去的必要。
除非帝君龙王邀约,她几乎是不去的。
甘棠发着呆,看晴芳葳蕤,云来云去。说不出名字的淡湘花瓣在微风中飘落,大约是山茶花。她明黄的眸光刚聚焦在旋飞的柔瓣上,身侧就响起熟悉的声音:
“从梦之魔神那带回来的那名夜叉,不去看看吗?”
她陡然侧首,与一双金珀色的眼眸对上。
摩拉克斯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她身边。
莺鸟呖呖,红雨纷纷,沾湿她的榴裙一角。
比起她这种杀戮机器,帝君分明比她忙上无数倍,得闲的时间也少,居然还能专门来找她,他不是最近在忙商路的事吗?
甘棠又转了头,她不感兴趣地撇了下嘴:“夜叉是一般对孩子挺在乎,我又不是。”
摩拉克斯口里的夜叉甘棠是知道的,梦之魔神奴役了一支的夜叉供她驱使,说是她的座下之犬,梦神将他们当做消耗品,所以征战到在最后,就只剩下了一个。
是只小金鹏鸟。
小鸟与其说是少年,还不如说是个小孩。
夜叉向来繁衍艰难,人口不丰,因为业障,抑或是夜叉一族杀生的个性,夜叉们对新生儿也好,孩子也好,一向都是极重视的,因此那只小鸟一被救回来,呼啦啦一大群夜叉跑去窥探,也真是当真无聊。
“浮舍,应达他们都有去。”
摩拉克斯笑盈盈地补充。
说得好像别的夜叉要去的,她也得去似的。甘棠悄悄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们族的,肯定会去看吧。”
浮舍,应达,伐难,弥怒,那不是东边夜叉一族的佼佼者么?梦之魔神也是在他们臣服摩拉克斯后请求他出手讨伐的,不去看就有鬼吧?
再说了,她又和浮舍他们没那么熟,也就是浮舍自来熟要和她切磋,夜叉对打架来者不拒,打着打着就认识了,她也就对浮舍熟一点。
按某些仙人私底下的话,她就一孤儿。
虽说她有爹。
“……原本酒宴你还去一些,眼下却是去也不曾了。”
摩拉克斯叹了口气:“自从若陀被封印后。”
甘棠抱胸的手僵了僵,她放下臂膀,开始低头看地。有蚂蚁从她黑靴边爬过,她不自在挪了挪脚趾,依旧不发一言。
若陀龙王被封印就在不久前。
甘棠参与了所有围剿,洞天封印也有她出的一份力,她对摩拉克斯的决断并无置喙,那对于磨损过头以致发疯的龙王来说,被封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揍她的人又少了一个,她应该高兴才对。
“……和龙王才没什么关系,纯粹是没什么意思。”
甘棠犟着嘴和摩拉克斯顶了一句。要是龙王在这,估计早给她话里的桀骜不驯头上一巴掌了,可惜龙王没了。
摩拉克斯对于她来说亦师亦父,龙王对她来说就是她二师父。以往龙王经常拖她去仙人聚会吃吃喝喝,为此她都锻炼出份好酒量,现在他人不在了,是没什么必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不对,和这也没太多关系,她和帝君一样,都在伏龙树下和龙王好好告别了。那小鸟就算以后会和她成为袍泽,战场上点个头多认识下名字就完了,就她爹天天喋喋不休,要她认识这认识那,不听话还要挨揍。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
摩拉克斯没有说她什么,只是像说趣事般与她提起,甘棠也就闲闲和他家长里短:“取了个什么名字?小小鸟?”
摩拉克斯笑了:“倘若他愿意的话,也并无不可。他被使役的真名不可用,所以,我给他取名为‘魈’。”
魈?
最常见的“魈”是那群山精木客,但这个字还有个意思。
——苦难之名。
人生的苦难说也说不尽,毕竟倒霉起来没完没了。甘棠对这只曾经远望过瘦骨嶙峋的小鸟兴致缺缺,也就摩拉克斯慈悲为怀,蝼蚁一样的人能容,她也能容,夜叉们也能容。
甘棠方想敷衍说句名字还不错——她同时还有点泛酸,她名字都没让帝君起,是自个起的。
不过她喜欢她自己取这个名字,就算啦。毕竟普通人类来找摩拉克斯为新生儿赐名,他也会欣然同意的。
“我看他,有些想起当初的你。”
摩拉克斯慢慢悠悠感慨了一句。
“我和他才不一样。”
甘棠警惕地出声抗议。她分明是家中独女,这简直像突然一天领回个二胎说是她弟,然后说所以你得好好关照他一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摩拉克斯闻言低笑,他望向远方的开得灿烂的山茶花。
赤艳流霞熠熠,忽而一朵整个儿跌落枝头,直直坠下,落到尘埃里去。
地上还有好几朵。
“就像那些花一样。纵然十分相似,那些花也是不同的。……就算他们开在枝头,还是落到了地上。”
摩拉克斯平静地说,甘棠也看山茶,她陡然开口:“就像龙王没谁能代替一样。”
“是的,就像他无可代替。”
摩拉克斯顿了一下:“然而即便坠落,枝头也还会再开新的花。这便是岁月的道理。”
摩拉克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不怎么光顺的脑袋,留她独自看花,好似以为她是睹物思人闹别扭一样。
就算这里是龙王常来赏花的地方,也和他想的没关系,她就是无聊散步走到这的,她爹总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甘棠又低身盘膝坐了会,看花看到无聊,于是耍了会手里的枪。等她考虑是不是要找个人去打架,天色居然已经暗下来了。
碧玉竹梢在明河下闪烁光莹,夜色澈亮如水,晚风拂来,鬓边碎发飘摇,甘棠把冬陵一收,准备再满地瞎溜达一圈。
虽说这种时候她早进壶修炼去了。
哎,都怪爹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甘棠踏着月光,脚步没停。
这片山谷多为夜叉居地,除去她宿在荒郊野岭以外,还有不少夜叉像凡人一样造了屋舍,受伤的夜叉也在其间,她没一会便走到了安置那名叫魈的少年夜叉的屋舍。
倒也不是不知道被帝君抱回来的小孩住在那里,她也从同袍下属的嘴里听到过这小鸟的往事。
梦之魔神奴役夜叉一族不给食物,这小鸟据说是吃雪长大,在她爹怀里浮舍怀里小小一团,没骨头似的。
而且梦之魔神还逼迫夜叉杀死敌人或者无辜的人后,吞吃败者的美梦,等夜叉醒来看到自己手刃的惨剧,业障会发作的极其厉害。
也好在这小鸟年岁尚轻,没有激发出更多的业障,才得以保全性命。
她那时远远的在丹崖上睨了帝君怀里的人一眼,那小鸟明明是昏迷着的,却仿佛感到了她的一瞥,忽然睁开冷冽金瞳睇她。
大约是战斗里淬炼出来的危机感,她还挺赞赏。不过那道目光不怎么友善就是了。
后来他又晕了过去,毕竟浑身是伤。
伤得那么重,还不忘向她呲牙,倒像只什么流浪猫,只要察觉到对自己有威胁的存在,都会亮一亮爪。……眼睛倒是挺像的。
帝君带走他后,甘棠就再没见过这小鸟家伙。
甘棠看向眼前的屋宇。
竹屋简朴,三竿凤竹立在碧纱窗前,斑斑泪痕,风过婆娑,款摇款摆,还挺雅致。
往后要同上战场,还是打声招呼好了。
开场白说什么呢?
唔,我是甘棠,是你前辈,以后让我们好好相处?
……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