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走廊那一侧的房间一阵响动,从未关门的书房能够清楚的听到,池间跑到她卧室门口拍着门。
他一向温柔矜和,晏嘉禾从没听过他那样惊慌失措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拍打着门。
晏嘉禾垂眸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屋子里早已满是呛人的烟味了。
门打不开,他又转身跑到楼梯口,接着,像是什么滚了下去,乒乒乓乓地一直响到二楼,好像整个宝泉山都被水煮沸了一样。
二楼的邓福也抬高了声音一直传到楼上,要他冷静一下,过了片刻,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池间径直冲了进来。
晏嘉禾抬眸穿过雪白的烟雾看着他,看他已经红了的眼睛,看他脸上新鲜的擦痕。
池间看着站在窗边的晏嘉禾,初升的朝阳给她镀了一层晕红的霞光,她就站在光里,像是站在他左侧的胸膛里,勃勃跳动着的息息相关的生命力。
池间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叫道:“晏嘉禾。”
“嗯。”晏嘉禾淡淡应了一声。
她还活着,池间几乎落下泪来,看着她看了半晌。
知道她有准备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惶恐,可是他没想到突发变故,刚才他睁开眼睛,惊慌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他只想立时立刻找到她,再也不要离开她身边。
过了良久,池间才想起来说道:“对不起,我没做好你交代给我的事。”
他不清楚他怎么又回到宝泉山了。
晏嘉禾看着他,像是在看台球桌上的白球,在撞杆的控制下弹来弹去。
他在今夜焦灼忧虑,两处奔波,不过是她和朋友们设计好的。他要做的一直都是运输他自己,此时又完好无缺的回到了这里,等待她再次把他送出去。
“不,你做得很好。”晏嘉禾说道。
可惜不管他做得多好,他并不是这个阶级的人,就是可以被赠送的。他的命运一直被权贵玩弄。
池间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崴到了脚,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接住了烟灰。
他知道晏嘉禾不常抽烟,也很少在人前,这里一地的烟蒂,说明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事。
听了她的过去后,他变得对所有与她有关的坠落都十分敏感。
晏嘉禾垂眸看到素白的掌心摊开,上面星星点点的灰,临近手腕处还有血印。
晏嘉禾淡淡说道:“它落就落了,你接什么?”
池间看着她,笑容温暖,“我怕它摔疼了。”
晏嘉禾点点头,没说话,把烟按在玻璃窗上。过了一瞬,又问他,“那你呢?刚才摔疼了吗?”
池间收回手,摇了摇头,“不疼。”
晏嘉禾又点点头,看着他没说话。
池间笑了笑,说道:“怎么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
那是在天湖会所,她像是在评估什么。
他确实太敏锐了,晏嘉禾微微垂下眸,看着窗边的半截烟蒂。
沉默了片刻,晏嘉禾抬头说道:“你那个时候遇到我,而不是圈子里的其他人,真的是很幸运。”
池间点了点头,笑道:“是的。”
晏嘉禾接着说道:“但是你得明白,没有人会一直幸运的。如果不起风波,我一直护着你,教导你,也没什么不好。”
那条沉静温和着生长的藤蔓,她难以取舍,只能推诿给世事,让风雨斫断。
“怎么了?”池间迟疑地问道。
晏嘉禾抬起下颌,向书桌那里示意,淡淡说道:“你把桌子上的药吃了。”
这让池间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什么药?”
“止疼药。”晏嘉禾慢慢说道。
池间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道:“没关系,这点伤一点也不疼的。”
他心里有隐秘的雀跃,她确实一直都对自己很好。
晏嘉禾注视着他,声音极缓,“你一会儿可能会疼。”
这是什么意思?池间没有明白。
晏嘉禾闭了闭眼,又说道:“一会儿我让姜汲送你。”
“去哪儿?”池间轻声问道。
晏嘉禾缓缓道:“去陈谷家。”
电光火石之间,前因后果犹如飞针穿线。
晏嘉禾奇怪的命令,程文怡和傅连庭的反常,甚至昨夜陈谷有可能说了什么,池间全都明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惶然地注视着她,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总想帮助我,其实不必等到以后,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见他明白了,晏嘉禾不再犹豫,径直挑开,“池间,你不能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不是你成长得太慢,是我们比你强大太多,所以该顺从的时候,你应该顺从。”
池间仍旧望着她,像是枪口挑起来滴血的兔子,眼神里蓄满了痛苦,无声的哀叫内卷着,发不出一音。
晏嘉禾顿了顿,心底有细微的疼痛,她对他也并不是全然冷酷,但是结果对她更重要。
“我曾经要你等,等的就是陈谷,我一早做好了今日的安排。你问过我若是命不取决于自己又取决于谁,至少今天,我的命取决于你。”
动情之后利诱,晏嘉禾接着说道:“如果你同意,你欠我的钱不必还,你母亲的医疗费也不必还了。你毕业以后如果还想到我的公司,我给你最好的岗位,如果不想了,想去哪个公司我给你安排。”
池间闭上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可是池间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可以守住他的底线,如果跑不掉,他还可以自戕,绝不会甘心受辱。
可是他不去,或许晏嘉禾就会有危险。
哪有什么撕心裂肺痛苦犹豫,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有危险,池间就甘愿向命运束手而降。
池间低声说道:“你不会明白的,我可以去,但是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晏嘉禾松了口气,转了转兜里的打火机,说道:“你问。”
“陈谷为什么会认识我?”池间问道。
晏嘉禾说道:“不是他要的你。你和他喜欢的人很像,那个人对我很重要,你是替他去的。”
“是吗?”池间又问道:“那个人是谁?”
晏嘉禾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池间绝非掌中物,她不能让晏嘉乔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池间扯动嘴角,笑容破碎,“好。那我不想姜汲送我,你可以送我吗?”
晏嘉禾靠在窗前未动,目光薄凉,摇了摇头,“不能,我们送人,没有亲自送的,传出去难听。”
池间闻言,神色因为极大的痛苦,甚至显出一种凄艳,声音也被逼得越发柔淡,“那我从陈谷那里出来,还可以回到你身边吗?”
晏嘉禾静静地注视着他,“也不能,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说到这里,晏嘉禾想,他的身体太弱了,应该给他提个醒,“其实陈谷性格暴戾,你能不能不伤身体的出来都不一定。我会另外找一个地方,让你安心休养的。”
一连四个问题,全是否定答案。
既然她明知陈谷是这样的人,还决定将自己送过去,或许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那个充满希冀的问题也不必再问了。
因为即便问了,答案也是否定的吧。
池间闭上眼睛,倏忽笑了,“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果然有白色的药片,旁边还有一杯冰水。
池间仰头吞下药,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时,池间扶住了门框,回头看向窗前的身影,最后问道:“那你知道人因为什么愿意打破底线吗?”
晏嘉禾一顿,第一次放下圈里的话术,正面回答了他,“我不知道。”
人可以沦陷的理由太多了,她无意去分辨,而这之中她最喜欢用形势迫人。
若是开出的条件还不能让他答应,晏嘉禾想,那她只能用拔掉他妈妈的氧气管来威胁他了。
所以不管因为什么,晏嘉禾看着池间艰难地离开,她都感谢。
不至于让她实行这个方案,不至于让他们之间毫无余地。
纵使她今天好话说尽,狠事做绝,终究还是想,能留有几分余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谷是属于对他人性别认知障碍造成了爱上虚构人物,他不是gay,他爱的人爱的性别根本不存在。
要是还不太理解,就当他是一个爱上略带原型的纸片人的二次元人吧。
(虽然他从来不看动漫,或许就因为他不看,所以这个问题才迟迟不能治疗好(狗头#))
第3章 陈家
池间艰难地走下楼,他方才从楼梯上踩空滚了下去,脚踝处疼得像是要裂开。但是他还在向外走,目光决绝,像是童话里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
晏嘉禾站在三楼的窗边向下看,注视着他纤弱的背影,和后脑柔软的黑发。
这又让她想起那温暖的触感。
晏嘉禾转过身,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安眠药,倒了一片出来。
应该睡一觉,她想,睡着了就不难受了,也不容易做蠢事。
晏嘉禾端起池间剩下的半杯水,把药片吞了下去,慢慢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蜷缩在红色的沙发上。
姜汲从车库里调出车,一直开到门口才看见池间。
他被闸门拦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有车怎么还走路?”姜汲问道,“福叔刚给了我地址,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姜汲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有事情要办。
池间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向副驾驶。
“怎么了这是?”姜汲看着他的腿,诧异道:“在哪儿摔得这么严重?你这得去医院了。”
池间沉默地摇了摇头,薄唇抿成一线。
姜汲心里奇怪,见他坚持,只得开车下山,向市中心驶去。
池间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一味的伤心并没有任何益处。
他想,不管到什么境地,都不能绝望。
黑色的轿车飞驰而过,离市中心越来越近,池间倏忽睁开眼睛。
“姜大哥,”池间问道:“你知道福叔给你的地址是哪里吗?”
姜汲想了想,说道:“是燕京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但是不知道谁住在那里。”
“是陈谷,你还记得吗?”池间问道。
姜汲脚下一用力,不小心踩到刹车,地面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接着后车立即鸣笛警告。
“化成灰我也记得。”姜汲声音紧绷,指甲陷进方向盘的软皮里。
姜汲默了片刻陷入回忆,他在军营里没什么派系根基,当年想要晋升中校的军衔,也不过是为了转业到地方能有个好职位。
谁能想得到陈谷升得那样快,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却和他一起递了申请。
姜汲说道:“陈谷从军区出来了?我以为他到了那个级别,得驻扎在军区呢。”
池间点点头,“他昨晚就回来了。”
“操。”姜汲这才明白,昨天把他撂地上的七八个兵是谁的手下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的污点。
姜汲甚至分不出这件事和他被诬陷出军区哪个更令他愤怒。
“那你去找陈谷什么事?”姜汲问道。
池间抿了抿唇,说道:“晏小姐把我送给他了。”
姜汲沉默了片刻,接着又骂了一句,“操,我他妈算是明白了。”
陈谷当年诬陷他作风有问题,他还奇怪,都是直男怎么可能使出这么恶心的一招。
合着作风有问题的是这孙子。
姜汲想了想说道:“你别害怕,我也和陈谷有仇,不可能看着你进火坑的。我真后悔昨天没打到他面前去,等到了陈家,你别露面,我先会会他。”
池间摇了摇头,“不,这件事不止这么简单。”
他要的不是保他的平安,不是解决眼下的问题,而是彻底化解陈谷对晏嘉禾的仇恨,让晏嘉禾再无后顾之忧。
“姜大哥,我得先和他谈谈。”池间轻轻说道。
说着,因为理科生的习惯,在心里列出了表格。
按照和陈谷谈判成功与不成功,和陈谷上床与不上床的变量,池间排出了一张二乘二列联表。
如果陈谷不愿意放过他,但是愿意和解,池间垂眸暗想,即便是这样,他都会甘愿。
但是他怕出现最糟糕的局面,就是陈谷不同意和解,并且拿他发泄。
“姜大哥,”池间说道:“你先不要冲动,我和他谈一下。但是如果没谈妥,我一定会想方设法从陈家出来,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接应我一下。”
姜汲皱了皱眉,沉默片刻,依照他的看法,冲进去揍陈谷一顿就完了。
见一回打一回,这次打不过,总有他落单的时候。被他害到光棍一个,管他军衔多高,他也不怕了。
另外还有一层担心,姜汲瞥了眼池间,要是真有什么事,他这小身板还真不一定跑得出来。
但是既然池间提了请求,他只得压下火气,同意了这个方案。
陈谷的别墅正巧在这个小区的最外侧,和街道只隔了一条围栏,姜汲开车绕着别墅绕了一圈,寻找最佳的监视点。
这一点也难不倒军人出身的姜汲,他把车停在街边围栏柱边,挡住了大半个驾驶位的窗户,只留了一线。
姜汲把车里的内视镜横着一掰,正好能看见二楼的阳台,而别墅区却只能看见不起眼的车头,连车牌都看不见。
姜汲指着二楼的阳台对池间说道:“要是陈家人多,你跑不出来,那你就想方法到这个阳台这里,我就能看见你了。”
池间看了一眼,记住了大致的方位,点了点头。
他只身到陈家,平静地敲响了房门。进来后发现陈谷生活简洁,并没有雇太多的人。
不过事情超出了姜汲的判断,佣人并没有带他上楼,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地下室。
陈家的地下室并不阴暗,改成了健身房,陈谷正在跑步机上跑步。
佣人离开后,空旷的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墙壁回荡着沉闷的脚步声。
设定的程序还没有运行完,陈谷专心致志地跑步,并没有正眼看他。
陈谷的形象和池间想象中的大致一样,也和普通的军人一样,古铜色的上身套着迷彩短袖,跑步时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有着勃发矫健的力量感,无愧为国之重器。
不多时,跑步的模式停了下来,变成了慢走,陈谷把架子上搭着的毛巾拿了过来,擦了擦汗,顺带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池间一眼。
“长得是挺像。”陈谷淡淡评价道。
陈谷心里冷笑一声,果然,他们之中没几个正常人。
他是,晏嘉禾也是,陈谷想,一时竟说不上来,他们谁更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