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挑眉问道:“你是在责备我吗?我知道你没有见到你妈妈最后一面,是很遗憾很难过,但是你要明白,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我只是遵守她的遗言。”
池间看着她,说道:“不是所有的遗言都要遵守的。”
这一句正中晏嘉禾的要害,她一瞬间哑口无言。
“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沟通,”池间说道:“如果我能赶过去,我也可以和我妈妈沟通解决分歧,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我没能够和她好好道别。”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晏嘉禾,我绝没有责备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去正视,更多人的意愿。”
晏嘉禾冷笑一声,“那你妈妈的意愿呢?你这么做难道不是违背她的意思?”
“所以你没有错,”池间轻轻说道:“在我和她之间,你只是没有选择我。”
晏嘉禾再一次的无言以对,他总是能够直指问题的本质,戳穿她所有的伪装和借口。
或许没有全部揭露仍是他的温柔,真相只会更加不堪。
她其实是无视了所有人的意愿,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妈妈,她的选择不过是为自己的路清扫心理障碍,只是看起来恰好和池太太一致罢了。
池间凝视着她,接着说道:“我不止是为了失去妈妈而伤心,我也为你而伤心。”
晏嘉禾抵挡不住,错过他的眼神,勉强问道:“为我伤心什么?”
池间低声说道:“你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所以别人的愿望和爱,你都不会明白。”
“同样的,”池间看进她眼底,如同神谕,“你自己的愿望和爱,你也不会明白。”
晏嘉禾牵了牵唇角,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底色却十分虚无,“我要明白什么?我活着就好了,明白得太多,我怎么活下去?”
接着,她再坐不住,骤然站起身来,绕着病床走了半圈,问道:“池间,你想杀了我?我就算有错,我也罪不至死吧?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就不能再原谅我一次吗?”
她生性得寸进尺,需索无度,到此时仍旧在压榨他的善良。
池间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抓住被角,眼泪又落了下来,“晏嘉禾,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如果你不早一点正视自己,你会遇见危险的。我已经失去一位至亲,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池间轻轻说道:“我从来,不管哪一次,都没有怪过你。”
第7章 平光眼镜
池太太的入殓下葬都是邓福一手操办的,池间联系不到亲戚,即便晏嘉禾能够查出来,但是十多年不往来,早已形同陌路,若一通讯就是讣闻,他怕会影响别人的心情,故而并没有举行葬礼。
这几日池间都是精神恍惚,易惊易悲,晏嘉禾放心不下,除非必要,都留在宝泉山陪他。
那天池间说了最后一番话后,晏嘉禾常常会回想。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吗?所有的伤害都能忘怀,所有的黑暗都不能沾染,这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坚强?
这就是生在圈外的生命力吗?晏嘉禾在程家派对第一次察觉这样的品质时的愤怒,到如今已经变成了茫然。
是黑暗还不够吗?还是自己的路,其实是错误的?
十余年筹谋,要拉下晏家。晏嘉禾断不肯轻易推翻原定的计划,她思索了几日,池间的话带给她的震撼也渐渐被阴谋覆盖掉,她也就不再去想了。
大概还是池间没遇过更糟糕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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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定区的楼前月竣工,这日正好是结算完成,几个亿的工程款发放完毕,各家施工单位商量着一起吃顿饭,请晏嘉禾的电话不断地打过来。
晏嘉禾无法,只得去池间房里看了看他,嘱咐几句,然后开车到公司。
晏嘉禾到一百来平的接待室见了几位施工单位的老板,徐德才也在其中,他包了部分建设和园林,结算时不多不少,钱款正在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
徐德才笑道:“结算历来耗时久,一个月就能做完,我们拿到钱,能给下面的工人发工资,都是托了晏总的福。”
晏嘉禾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商人本色展露无遗,“各个环节都有出力,设计院不改图纸,你们建设过程也没什么变更,结算自然就快了,都是大家群力群策的结果,你们的辛苦也不少。”
旁边一个单位的老板说道:“徐总,你也别光夸晏总,我看晏总手下也是人才不少,财务部把资金把得牢牢的,真是给晏总省了不少钱。”
晏嘉禾是出钱的,他们是要钱的,这年头甲方才是爸爸,要钱的都得伏低做小,因此全都捧着晏嘉禾,连带她公司员工。
这话一出,卖惨声一片。晏嘉禾心里冷笑,施工单位成天说着亏钱,真亏的才有几个。
那位老板略带夸张地接着说道:“要是能和晏总再次合作,我可不想再遇见严工了。”
向晏嘉禾汇报工作的都是副总裁,她对级别再向下的员工从来没有印象,此时笑道:“你们这是想让我给财务加薪啊,行,我就把负责的小组都叫过来,一会儿一起去酒店。”
晏嘉禾身后的助理小蒋听到这话,连忙出门去财务部所在的楼层叫人。
不一会,对接河定项目的全部小组成员就到齐了,一共六七个人,有男有女,挑着离老板有些远的位置,坐了一排。
晏嘉禾打眼看过去,最出挑的是一位男士,大概二十六七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衬衫,内眼角尖细,唇边略翘,有着斯文的精英感。
晏嘉禾看罢,没说什么。
她对这些员工的接触,恐怕还没有经常来对接工作的施工单位老板多,此时倒轮到他们给她介绍了。
在座都是大企业的老板,很少有人能把所有员工都记住,这情况徐德才也懂,看出来晏嘉禾语塞是什么意思。
徐德才假意指着被她留意的男士,“小组长严家穆严工,哥大商院毕业的果然不一样,我们宝鼎可是请不起这样的高端人才。不过,晏总这份工资发得真值,严工半夜还给我们工程师发邮件呢,搞得我们工程师都跟我抱怨。”
晏嘉禾对上了身份,立刻接口,看着他笑道:“严工工作辛苦,也要注意身体。这次你们小组效率很快,河定区的项目圆满结束,大家也把手头的其他工作放一放,我请大家一起吃个饭。”
旁边几位更年轻一点的同事都激动起来,饭不饭的都无所谓,谁也不差那口吃的,主要是能出入高端场所,见见世面。
但是他们又略带担心地瞥了严家穆一眼,要知道他自从入职,从来没参加过任何聚餐,就连元旦时公司组织的集体聚餐他都没参加过。
他们都害怕严家穆再把这次推了,要真推了,他犯的众怒可要再添一笔了。
不料严家穆笑了笑,一口答应,“那我就替组员谢谢晏总了,这顿饭也是给项目画个美满句号,给以后的合作良好的开始。说实话,我们也都盼着这顿饭呢。”
各个单位的老板都应景地附和两句,边笑边心里狐疑,平时对接工作的时候,晏嘉禾给一百万,他跟大坝似的能截下五十万,就听过他杀价,哪听过他一句好话,碍于是人家地盘人家员工才没骂人,原来这人还能吐出象牙。
财务小组成员笑得脸僵,心里个个惊悚,倒不知严组长何时被鬼附了身,还是华国土生土长,精通人情世故的鬼。
一时间都在笑,谁也没说话,气氛略有些尴尬。
晏嘉禾不知道这帮人都是怎么回事,疑惑地想了想,“看来大家也没有心思在这干坐着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分批到饭店吧。”
大家松了口气,纷纷起身,走出了总部大楼,老板们都开自己的车,普通员工打车,楼下站了不少人。
晏嘉禾看到这个情形,向自家员工走过去,“正好饭点人多,你们什么时候能叫到车,跟我车走几个吧。”
这可是顶头大老板,普通员工哪敢上车,纷纷推辞道:“晏总,我们用打车软件,马上就能到了。”
“是吗?”晏嘉禾笑了笑,“那好吧,你们注意安全,到酒店想吃什么放开了点。”
她转身刚想要走,只听严家穆开口笑道:“晏总,我没打到车,能不能坐您的车?”
晏嘉禾回头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反正座位空着也是空着。”
助理小蒋开车,他们坐在后排。
晏嘉禾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淡淡笑道:“我总觉得和严工一见如故,好像在哪里见过。”
严家穆笑道:“晏总这话像是搭讪的常见套路。”
晏嘉禾哑然失笑,提点道:“听说严工在海外长大,恐怕还不适应国内的公司氛围,并没有国外那么开放。”
没有人会和第一次见面的上司说这种话。
晏嘉禾在心里给他下了评语,工作能力强,不知是否误会,人略失于轻佻,待观察。
顿了顿,又看了眼他狐狸一样的眼睛,补充道,长相也是。
严家穆笑了笑,说道:“其实在心理学上讲,一见如故几乎都是对方的外表和自己相似,或者符合自己的喜好,下意识产生的联想。”
晏嘉禾不动声色,“是吗?”
严家穆十指交叉,放在穿着西装裤的膝盖上,“例如我今天穿的衬衫,和晏总的裙子颜色一致,说明我和晏总的品味很相似,晏总就容易产生亲近的心理,从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晏嘉禾笑了笑,“严工的知识面涉猎很广,学业之余还有能力辅修,看来严工从小到大都很优秀。”
严家穆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完全是,我小的时候在国内成绩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迁到国外,语言不通没有朋友,堕落过一段时间,后来成绩才慢慢回升。”
“哦?”晏嘉禾问道:“什么原因迁到国外呢?”
严家穆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我是单亲家庭,没能成功进入父亲的家族,而我妈妈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就带我到国外落脚。”
晏嘉禾点点头,“那你和你母亲的感情一定很好。”
晏嘉禾想到了池间,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有没有稍微平复点,这么一想,对眼下的应酬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严家穆笑道:“这世上有几个孩子会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呢?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否则就算再艰难,也绝不会离开母亲一步的,晏总你说是吗?”
晏嘉禾皱了皱眉,想起来林意,勉强说道:“大概是吧。”
严家穆一笑,眼角尾稍都稍稍尖细,“那晏总的家庭呢?”
晏嘉禾的眉毛皱得更深了,随口敷衍,“挺好的。”
她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事,有意生硬地转折来表达不悦,“我注意到严工带着的是平光眼镜?”
严家穆略翘的唇边似笑非笑,“是的,我很喜欢柯南,一直喜欢模仿他,所以戴着平光眼镜。”
晏嘉禾笑了,眼里不带多少笑意,“严工很有童心。”
严家穆说道:“不是,我更喜欢他伪装自己,在重要的人身边保护她。”
晏嘉禾笑了笑,“看来严工是悬疑推理爱好者。”
正说着,聚餐的酒店到了,正是傅连庭旗下的广祥楼。
庄重恢弘,古朴大气,配得上数位老板共聚的场合。
第8章 妹妹
有车的老板们都先到了,大家落座,一边点餐一边等普通员工,嘉禾集团总部和广祥楼都在燕京最繁华的地带,连二环都没出,不大一会儿人也都到齐了。
山珍海味上了满满一大桌,席间觥筹交错,晏嘉禾和老板们互相谈了不少行业近期的新闻,和新颁布的几个条例。普通员工大多都埋头吃饭,只有在点到自己的时候才应声几句。
晏嘉禾只在刚开席的时候,举了两次杯,剩下的都让助理小蒋挡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席间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施工单位的老板也开始向普通员工搭话。
最被关照的重点就是年轻有为的严家穆,非要他讲两句,拉着他硬灌了几杯酒。
严家穆笑了笑,端着红酒站起来,说道:“往日工作也多亏各位老板海量,很多地方的工程款不要就不要了,给我们集团省了很多钱,我也代表我们组员感谢各位老板,祝各位老板以后投标都中,利润丰厚。”
看着严家穆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徐德才半真半假地说道:“那些钱哪是我们不要了,架不住严工往下克扣,我们要是不同意,这事就得拖,我们底下员工也要发工资啊。”
这句倒是大实话,严家穆心狠手辣,他拖,底下工人吵着要钱,两面夹击,硬生生把这些老板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一再让步。
找晏嘉禾告状也没用,盖楼中间那几个月,有个国企的施工单位以罢工为要挟,想要逼晏嘉禾再多给一些钱。
徐德才知道其他的私企老板们也抻着脖子观望,有国企老大哥带头闹,他们也有样学样,若是成了势,工地停摆,到时候架在火上的就是晏嘉禾了。
没成想晏嘉禾铁血手腕,既然你们先想在合同外多要钱,那我也能不按合同走,当场换掉了这家国企的施工单位,还要向他们索赔。
最后,还是国企那边先低了头,以新董事做事草率为由,两家老板带董事碰了个面,不过也只是免了索赔,晏嘉禾仍旧坚持合同终止。
这是意在杀鸡儆猴了。
其余施工单位们心有戚戚,连国企都没讨到好,更别提他们这些私企,换掉更是不必顾及什么,自此工地上才平静下来,再没生过事端。
虽然一个桌面吃饭,但是大家立场相对,晏嘉禾笑容淡淡的,没有表态。
徐德才还算得到利润最多的,更何况还有天湖的往事横在里面,抱怨了一句,连忙调转话锋,笑道:“说到以后的标,我可得替我们这些乙方老板打听打听,以后我们要是再和嘉禾集团合作,还能不能遇见严工?”
这话说完,在座老板们都笑起来,谈不上当面挖人,也就是个饭局上的打趣。
晏嘉禾也笑了,挑了挑眉,“这不是肯定的吗?我们集团待遇好,我脾气又不差,严工没道理弃明投暗。”
施工单位老板们纷纷笑道:“晏总未免太自信了,这事还得让严工自己说说。”
晏嘉禾微微抬了手,笑道:“行,各位老板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人要跑了,我看你们哪家敢要。”
她是众星捧月的主角,大家都笑起来,但是不敢接话。
这种打趣其实把严家穆的后路堵死了,即便他真打算跳槽,至少席间几家后台小的还真不敢要了,剩下的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会计师跟她起冲突。
严家穆笑了笑,修长的手指互相交叉搭在桌面上,冷静地说道:“承蒙徐总错爱,实不相瞒,我这次从海外回来的目标就是嘉禾集团,可以说我的知识都是为了公司而学的,能在这里效力是我最大的心愿,这辈子不打算再更改了。”
这话很重,有点过了,晏嘉禾微微蹙了眉,但是在灯光酒色中并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