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践踏到这个份上,难道是笃定自己已经成神了吗?池间注视着沈天为站在病房中央,你要知道,但凡会落于地上的,你我万物相同,从无高低贵贱。
就算弱小,我不会再惧怕你,我不会再躲避你,我要赢过你,直到你能明白任何人都不能主宰一切,直到我爱的人可以平安快乐。
池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脊骨纤弱而柔韧,声音平静温和,“如果沈先生不爱嘉禾,那么我反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如果沈先生爱嘉禾,那么就不应该用伤害她的方式得到她。”
“不管哪一种,看来我和沈先生的恋爱观都互不相容。”
“你以为爱是权力的一种变体,你掌握所有吗?但是对我来说,爱是本能,是让所有人都变得更好。”
池间淡淡笑了,“如果沈先生的恋爱观和我一样,我根本没资格阻拦。”
“但是现在,”池间的微笑是羞惭中夹杂着坦然,“我有一点庆幸你的爱带着伤害,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站在道德和法律的高地上,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对你说——沈天为,我不允许你爱她。”
强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沈天为从少时开始独立,明白了一切的边界后,就再没听过允许与不允许这回事。
些许的可笑与怒意滋生,沈天为花了几秒压下去,罕见地笑出声来,“看来池先生是非要横在我和小禾中间了。”
他摆了摆手,围在屋内的便衣立刻走上前来,把池间从病床上拖了起来。
池间早料到他们定会有动作,要么绑架,要么杀掉自己。郑阳的人这么久没有动静,想必是在他进来之前就被拿下了。
池间即便单薄孤身一人,倒像慷慨就义一样,没有挣扎反抗,清俊的脸上仍旧从容平和。
池间被架在了椅子上,只觉得手上一凉,定睛看去,腕上多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
沈天为的目光落下来,定在他眼里,“男人怎么能没有表呢,小禾她疏忽,我总是要替她送到的。我不愿大动干戈,也有要事在身,这次给你个机会,就算你不领情,这点风度我还是有的,也是看在小禾的面子上。”
要将他怎样是很简单的,只是最近时局紧张,姜汲又去了陈家。宝鼎公司徐德才不肯松口,证据链缺了一环,导致不能完全收押晏嘉禾。沈天为分身乏术,不愿浪费时间,横生枝蔓。
高位者都习惯先礼而后兵,戴在池间手腕上的表是个警告,他有能力给他戴表,自然也有能力给他戴别的东西。容忍只能有一次,下一次再见面,必然是生死局面,沈天为和池间彼此心如明镜。
沈天为说完便转身离开,紧接着屋子里的便衣也跟着鱼贯而出,只剩下池间坐在椅子上。等他走后,池间摘下了那块铮光明亮的表,随手搁在了床头柜上。
卫门市渤海港。
病房内的池间和走出医院的沈天为同时想到,这个地方,或许会是一切纠葛的终结。
第55章 和平
卫门市是华国四个直辖市之一,与燕京相接,也是华国唯一一个有确切建立时间的城市,从建设伊始便是作为燕京的卫城。
而它又是唯二两个有港口存在的直辖市之一。
港口在行政体系中是特殊的,因为它归中心交通部单独管辖,有自己的警察和法院,甚至有一套自己的安监法规。
换言之,虽然在地图上是一个圈里的,但是卫门市政府无权管理渤海港,渤海港也不影响卫门市。
在同一个城市有两处直辖,并且这两处彼此没有服从关系,期间种种牵扯渔利,责任划分都混乱不明。
这就是沈天为敢把历年罪证和豢养的杀手放在渤海港的原因。
既在眼皮子底下,外人又发现不了,可是没想到被姜汲只身追踪进去了,虽则发现及时,但姜汲的反侦察能力太强,到底还是没能把他抓住。
如今姜汲更是跑到陈家去了,陈家两代没有站过队,陈谷又在程文怡车祸当天忽然调兵过去,并且在之后再未露过面,目前是什么结果,还未可知。
沈天为心想,沈家向陈老爷子交好是其一,若是有变数,也要早做准备。
恐怕那些东西,只能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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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天为到医院的同时,姜汲已经到达了陈家。
他被陈家的佣人带到一楼的客房里,独自一个人面对空旷的房间,等了很久。姜汲有些焦虑,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的到来一定在陈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就在姜汲坐立难安地等待时,在陈家的书房里,老中青三代人都聚齐了。
陈父的意思是把姜汲送到退伍军人事务所去,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安置地点,哪方想要斗就去斗,反正有人有地方,各凭本事。
但是陈谷并不同意。
陈父一听,余怒未消,“这次你又想怎么着?前段时间程家车祸,谁让你私自调兵过去的?满城风言风语,什么首都兵变,要不是你爷爷出面给当政赔不是,陈家就要犯下大错了。”
陈谷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淤青,是那天晚上被陈父的牛皮武装带抽出来的,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还残留着痕迹。
陈父接着说道:“这个姜汲也怪,为什么往咱们家跑?小兔崽子,你在这里面掺和了是不是?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把陈家拖下水心里不得劲是吧?”
陈谷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爷爷,还有爸,我从小到大没借着陈家的光做什么,我从来没求过你们。你们曾经不信我,把我赶出去,我也不怪你们。”
“只是这件事,我求求陈家,不要让沈家登位。”
他从小顽劣,万事不求人,上房揭瓦被陈父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松口说过一个服字。
他忽然地低头,让陈老爷子和陈父都惊奇万分。
过了良久,陈父回过神来,“谁登不登位本来就与陈家无关,你求也没用,我们犯不上管,我们说了也不算。”
他这是打马虎眼,陈谷不为所动,冷静地分析道:“只要拿到沈家的铁证,陈家立刻派人抓捕沈建来,公安部和办公厅警卫局绝对都来不及反应,事情就此成定局。”
“傅家和沈家是势均力敌,谁上都有大把的人拥戴,谁下也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说得都对,陈父糊弄不过去,冷笑一声,“小兔崽子,你倒看得清楚,只不过陈家凭什么要站队?”
陈谷微微眯起眼睛,凛冽锋芒一闪而过,“人言可畏,三代都不站队,是想军政一把抓吗?”
华国军政分离,而能军政一体的,只有一位。这话就相当于古代的谋反了。
陈父怒不可遏,上前抬手就是一耳光,直扇得陈谷偏过头去,嘴角出血,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反了天了,”陈父指着陈谷的鼻子,“从小就叛逆不服管,长大果然是祸害。”
陈谷转过脸,擦了擦嘴角的血,斜着眼睛笑道:“不想那就得站队,既然站了,我就站傅家。”
陈父摸上腰间的皮带还要再打,陈老爷子摆摆手,长叹一声,“罢了。”
陈老爷子问道:“你为什么选傅家?”
陈谷看着这位老人,如同看过整个建国岁月,“因为我们三十年没有战争了。”
术业有专攻,陈谷洞察人心不如池间,玩权弄势不如沈天为,但是他对国际军事看得透彻,并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小就没有幻想了。
“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奇迹。”陈谷淡淡说道:“所谓奇迹,就是不长久的,因为它违反了事物的客观发展规律。”
“说什么来之不易是没用的,倒不如问一问,和平在几年后将不复存在?”
他矗立在自家门口,冷眼注视着害虫一点点爬近,他要计算距离,还要防着身后的人捅刀子。
此话一落,书房为之一静。
和年轻人不同,老人们都很避讳这件事,甚至有几分刻意忽略,这就是陈家对眼下纷争迟迟不愿管的原因。
“过去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同样的道理,到了现代战争,首先打的是经济战。”陈谷说道:“沈建来主抓经济,但是他的路线不对,我不能放心把我的调动权交给他。”
“云密省诚德银行李啸的案子,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沈建来不搞实业,就像当兵的手里没有刀。”陈谷掀起眼帘,注视着两位长辈,“你们手里的兵比我多得多,换成是你们,调动权能给他吗?”
他的话点到即止,谁也没有多说,书房又静默下来。过了很久很久,陈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
二代们如何斗得天花乱坠,最后决定战局的,无关私情,而是他们的权力来源,他们光荣的父辈。
而在沈建来和傅成书之间,在经济体的新与旧之间,陈谷说动了陈家,倒向后者。
这一场密谋的谈判到底让陈家下了水,而他们的介入,使得事情完全明朗了起来。
有了他们的支持,除非沈家能有破釜沉舟的一招,力挽危楼之将倾,否则登顶的,一定是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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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陈谷带了一身伤拉开书房的门时,时间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他要到楼下去见姜汲。
陈父在他身后忽然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
冰凉的把手沉甸甸的,陈谷头也没回地说道:“再过几年吧。”
合上门扉的时候,隐约听见父亲对爷爷抱怨了一句,“不肖子。”
陈谷静默着下楼,行走时的微风拂过脸颊,皮面热得发麻,几个小时弯腰低头,浑身上下淤青处无一不疼。
似乎他总是伴随着肉|体的疼痛,不管是在训练中自己弄伤的,还是从小到大因为桀骜不逊被父亲揍的。
他知道有的药能镇痛,就像阶级,就像食物链,那么痛也一定能镇住什么。
陈谷缓慢地调整着呼吸,使得疼痛变得绵长而不绝,清醒而凛冽。
能镇住一个童年的幻影,镇住他的血性与臣服,让他的心里只剩下西风凉夜,铁马冰河。
陈谷推开了客房的门,姜汲回过头就愣住了。
到底战友一场,姜汲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陈谷笑笑,引来更大的疼痛,“说说你的情况吧。”
姜汲将渤海港的内幕和自己的九死一生的经历简单说了说,若不是他专业素质过硬,恐怕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说完后,陈谷想了想,说道:“既然港口中转仓库里有很多沈天为的人,而且都是些逃于法外的亡命徒,那么必须要卫门市政府派人过去。行政口陈家插不上手,这件事我再通知傅连庭。”
“到时候里应外合,卫门市政府一有收获,我这面立刻调人去沈家。但是有一点,在卫门市一定要能拿到切实证据,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姜汲没有说话,两个人心中担忧的是同一件事。
沈天为素来滴水不漏,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
陈谷和姜汲的心中都不是很乐观。
第56章 你得等我
收到陈家的消息后,傅成书当即授意卫门市政府彻查渤海港的大型中转仓库。
傅连庭得知此事时,心里也隐约明白,就算卫门市政府出手,也未必能抓得住沈天为。
傅成书对他的教育十分矛盾,一方面用尽方法在思想上激励他,另一方面又不让他出京到地方实际地锻炼,而是像裹着婴儿的小毯子一样严密的保护起来。
这就造成了他外表看着好似能独当一面,待人接物也符合贵公子的标准模样,内里却怯懦善妒的性格。
这次对沈天为出手,虽然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他心烦意乱,对成功的不确定和偏安一隅的无能焦躁,使得他急需抓住什么来安慰自己。
也许现在只有钱了,自从程文怡走后。傅连庭心想,只有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别人的钱,才可以填补内里的一团败絮。
傅连庭抹了一把脸,给池间打了个电话。
“你的钱呢?”他问道。他知道晏嘉禾回来了,但是他不想给她打电话,大抵只会让自己更不愉快。
池间正在换衣服,他把病号服脱了下来,准备换上一身运动装,连着耳机说道:“很快了,不过傅少,我希望你能遵守诺言。”
傅连庭冷笑道:“那就好,我肯定不会阻拦你们。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沈天为未必会那么容易放过晏嘉禾。”
“就在刚才,我已经知道了。”池间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不想他有能力伤害任何人。”
傅连庭挑挑眉,“你能有什么办法?”
池间把换下来的衣服和病床的被子都叠整齐,“我听姜汲说了,卫门市政府将在今天午夜突查渤海港。兵贵神速,这个时间恐怕还是会晚,沈天为要转移的东西都已经转移走了。”
傅连庭不以为意,“下午姜汲才到陈家,黄昏时分陈家才达成内部统一,我们已经够快的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还晚,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天还没黑透就行动吧?”
一边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一边是避免大张旗鼓的舆论压力,傅成书稳扎稳打,选择了后者。
池间收拾完了,素洁的床单平铺着,反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背对着窗户,坐在了床的边沿。天色将暗不暗,至少他清俊的轮廓已经模糊。
单人病房很安静,他的话像一粒小石子,被风推着在空谷滚动,“如果有理由让沈天为主动等你们呢?”
“凭什么?”傅连庭反问。
“陈家已经倒向你们,沈家只能孤注一掷。”池间垂下眸,缓缓说道:“假如你会出现在那里,也许沈天为能够等你们。”
傅连庭心下一凛,有冰冷沸腾的洪流穿膛而过,他站起身来,望向昏暗的天色,深吸口气忽冷忽热般的颤栗。
被选举人选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需要家庭美满。丧偶,离异,再婚都属于有瑕疵的情况,难以作为表率。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失独。
傅成书为什么竭力保护他,不让他去外地,就是因为他只有傅连庭这一个孩子。
如果今夜他能以身涉险,亲赴前线,就好比固若金汤的长城裂了缝,沈天为极有可能留下来,等着向他下手。
彼此都是破釜沉舟,成王败寇,一战定乾坤。傅连庭明白过来,紧了紧握住手机的手。
问题是,自己有这个勇气吗?还是就此算了,错过这个机会,再等沈家露出下一个破绽?
还会再有机会吗?
傅连庭也曾在脑中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抉择时刻,现实中怯懦的人反而会在幻想中英勇,可是真正面对它还是头一次,他呼吸急促起来,进退维谷。
听到他沉默下来,池间侧过头接着说道:“傅少难道真的没想过这个方案吗?否则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
“你是渴望去的,只差一个决心。”池间和缓地陈述事实,“你喜欢看到你的对手落败,如果不在现场,不觉得可惜吗?你应该去看看,也许你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