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连庭狠狠咬牙,“你不用哄我。”
池间笑了,声音温和,“如果你能成功,你就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帮你的父亲解决了最大的麻烦。他以后都会以你为骄傲的。”
“二十年来风雨养到绿荫成盖,他庇护了你半生,也该轮到你庇护他了。”
其实一旦能让父亲放心,傅连庭的政途一片光明,摆脱傅少这个轻飘飘的头衔,像沈天为和陈谷一样握有实权。
这个假设也能用来蛊惑他,但是池间没有。
这个圈子说服人,动辄如沈天为,许以厚利,权势诱人心,或者如晏嘉禾,谋划布局,不留余地,逼人自己入瓮。
而只有他能正视这些人的感情。
他能想他人之所想,傅连庭那些卑鄙的阴暗,渴望着赞许,甚至还有爱,他都了解,然后温柔地接纳,帮助他去面对。
想到敬爱的父亲,傅连庭虚弱下去,“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却没有挂断电话,明明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都听不到,就可以缩回去,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傅连庭知道自己在等待。
就像看到了闪电然后等待着必然会到来的雷击,他将在这旷野骤然的光和声中,直面自己的内心。
“还有文怡姐。”池间闭了闭眼睛,闪过程文怡明艳夺目的笑容,“她活着的时候,你没能去云密省陪她,你没能鼓足勇气到她身边。如今她走了,你还是不肯再拼一把吗?”
方寸灵台映出庞然的悔恨和悲伤,这半生未到就已永失所爱,此时前途和命运相交加,念着她,还能豁出去一次。
“我就知道。”傅连庭眼角微湿,“我就知道你会提她。”
他为什么要给池间打电话?他只是想再听一听她的名字,自己却又不敢提。
车祸以来,傅薛两家都在给他时间来平复心情,试图重修旧好。故人已成禁忌,不要说名字,就连儿时大院孩子们的合影,都已经找不见了。
他只是想,在遗忘之前,还能不计代价地留下些什么。这一生只有一次,但这一次,或生或死,都是她赋予的勇气。
“我会去的。”傅连庭拿起车钥匙,用力嵌入掌心,“三个小时后到渤海港,正是行动前夕。”
在电话那边,池间也站起身来,“好,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
傅连庭向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声音。
池间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不想让晏小姐知道,还请傅少帮我瞒住她。”他轻轻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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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嘉禾下午带人把几位老板约在一起吃饭去了,推杯换盏到最后,硬塞了几本模拟合同满场传阅,半真半假地透露印了几十册都快发光了。
大家心里都是一惊,合同历来严谨,不推敲个三五遍,没人敢签字。这可不是商场传单,酒席上这么随意地发合同,这事从来没听过。
想是这样想,不过已经塞进了他们手里,回去至少会翻看一两页的。模拟合同不具备法律效力,主要看个内容,他们心里明白,没来的其他人大概也都拿到了。
原本嘉禾集团降价急售,这些老板们或许还会挑肥拣瘦,现在一看来和自己抢的人这么多,反倒不想放手了。更何况席间草草看了一眼,条款诱人,似乎比之前得到的好处会更多。
饭局结束出酒店的时候,一路上老板们不动声色地邀请晏嘉禾,都想甩开别的公司,再单独吃一顿,谈谈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晏嘉禾假意醉酒,没有答应任何一家单谈,倒是约了下一次众人一起吃饭的时间。
他们在酒店门前分别,面上风轻云淡,不过谁都知道,只要上了贴着防窥膜的车里,自己的对手说不定就都研究起合同来了。这样一想,焦虑就不可遏制地滋生了,年轻点的老板,还有些冲动的意思。
晏嘉禾回来的第一天,连用了两个小花招,公司内外的双重困境,都有极大的缓解。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这边,正想让司机开车到医院看看池间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傅连庭的秘书打来的电话。
傅连庭约她见面。
晏嘉禾虽然奇怪,但也立即动身赶往傅连庭的公司。可是到了他的办公室,却不见他的人影,秘书也只是让她等。
眼下时局变幻,晏嘉禾本不惯伏低做小,然而有这个必要时,姿态也能放得比任何人都低。
她坐在皮椅上安安静静地等了三个小时,等到席间喝的小半杯酒都散尽,等到天色已经墨黑,公司下班几乎都走光了,还是不见傅连庭出现。
晏嘉禾终于按捺不住,给手下的人打了电话,查一查傅连庭的动向。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得到了傅连庭已经驱车赶往了卫门市渤海港的消息。
一同过去的,还有池间。
听到这里,晏嘉禾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料定池间不会接她的电话,匆匆下了楼,发动了汽车,火速向卫门市开去。
晏嘉禾有预感,这将会是场终结。如果无事,她或许会参与进去,然而现在池间身处其中,她只想把他带回来。
带回她往后余生的平静安稳,带回她独一无二的清白少年。
晏嘉禾上了高速公路,时速飙过了二百三,抓地力微弱整个车都发飘,她冷静地注视路况,白皙纤细的手牢牢控住了方向盘。
希望还来得及,趁这一潭污浊还未染脏他,还未将他拖入与自己同样的深渊。
你得等我,她想起了池太太的遗言,我本知道踏进来的都逃不脱,只是池间,只有你,千万不要沾血,千万不要,走错路。
第57章 逆天
傅连庭到了卫门市的时候,市公安局已经整队完毕六十余人,只等局长董国顺亲赴市政府大楼,接收彻查渤海港的命令。
董国顺穿着藏蓝色的笔挺制服,拿好文件,从市政府出来回到公安局后,傅连庭已经在他的办公室等候多时了。
时间急迫,两人站在办公室只寒暄了片刻,就有警卫配好了枪交给傅连庭和池间。董国顺下了楼,和傅连庭同乘一辆车,一马当先驶出公安局大院,后面的警队立刻发动汽车,鱼贯成长队,赶往渤海港。
路上,董国顺问局里配给他多年的司机:“我走的这段时间,港口有什么动向吗?”
司机抓紧时间向他汇报:“港口公安过去了,带队的是局长褚峰,据说也是执法,排查安全隐患。”
都是双重领导,领导之一都是市政府,这个是一致的。但另一重领导不一致,董国顺受命公安部,而褚峰受命交通部。
港口每年吞吐量几十亿吨,缴税不计其数,是个肥差,经济上花团锦簇,因此交通部大力支持沈建来的方针。而卫门市领导班子意属傅成书,两部门分歧由来已久。
这次褚峰直接绕过卫门市政府,通过交通部执行流程,正好和董国顺撞在一起,内里没有点猫腻都怪了。
董国顺又问道:“他们是几个人来的?现在走了吗?”
司机想了想,“盯着的同事说,就带了十个人,都是有数的。现在不知道在里面查什么,还拖着没走。”
董国顺冷哼一声,“我们接到线报,里面有人有物。物兴许小,什么U盘文件之类的,容易藏容易销毁,但是那么多人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董国顺说着,从后排储物匣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旁边的傅连庭,向他介绍目前的情况,“小傅你看,都是些凶徒,有纸面服刑人出来的,有保外就医假释的,还有从少年犯起就失踪了的,一共十来个人,平时就伪装成集装箱打单员和保洁员。”
傅连庭点点头,仔细看了一遍,又顺手把资料递给陪着坐在副驾驶的池间。
车内一共就四个人,空间很小,谈话的内容池间都暗记在心,此时接到资料便一一对应起来。
上面附带着照片,从面相上看就绝非良善之辈,其中有个人特征最为明显,一边颧骨上有道狰狞的刀疤。
董国顺介绍完,接着让司机拿对讲机下令,“让先到港口的同事拦住褚峰,等咱们过去查查人数,他们几个人来,就让几个人走,想夹带一个人从渤海港出去都没门!”
司机答应了一声,既然褚峰已经到了港口,彼此心知肚明,这一路也不用再保密了,传达完毕后立刻拉响了警笛,提高了速度。
后面的警队看见头车亮了警灯警笛,也跟着亮了起来,一条璀璨而肃杀的光带在漆黑的午夜蜿蜒着,飞快地向卫门市的海边流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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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渤海港中心位置,董国顺带队下了车,人人身着防弹衣,警枪上膛持在手中,在密布的集装箱中分批穿梭,安静而迅速地接近最大的中转仓库。
池间也握着枪,护住傅连庭身侧,两人跟在董国顺后面,一同深入腹地。
就在快进入仓库时,漆黑的夜幕下,另出现了一队人马,定睛看去,正是港口公安局局长褚峰的小队。
董国顺把枪口略微下压,渐次放至腹前便不再低了,“褚局长,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工作快三十年了,位高权重也不失警惕,褚峰看上去比他年轻不少,倒是大大方方地收了枪,“我们前不久接到港口内报案,有可疑人员出入但是没抓住,因此最近都在加强巡逻。”
董国顺借水推舟,“正好,我们就是来抓捕中转仓库内的可疑人员。”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褚局长说的那些人。”
“应该不是。”褚峰没听出来质疑似的,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刚查了,仓库没有问题。不如我和董局长再一起查一遍?”
“也好。”董国顺说完,带队先进入了仓库。
傅连庭和池间跟着进去,环顾了一圈。仓库棚顶挑高大约十余米,空间大且明亮,堆着众多高耸的集装箱,周围还有暗门。
仰着的视线落回地面,有几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正在仓库里被港口公安询问。
董国顺的人一进来,就接管了港口公安的工作,重新核对值班人员身份。
池间很敏锐地注意到,几个港口方面的警察明显向上司褚峰表达了不满,然而褚峰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人员身份很快核对完了,没有任何问题。其他的非值班人员已经传唤至公安局做笔录了,明后两天就会有结果。
初步地检查没发现什么,董国顺和傅连庭对视了一眼,接着下令两人一个小组,分批彻查港口。
渤海港很大,董国顺带出来六十多号人,除了留下来三四个保护傅连庭以外,全部派了出去,才勉强覆盖整个港区。
这一下褚峰倒是没有工作可干了,留着没意思,走又没成果,董国顺采取冷处理,他们自己在旁边站了半晌。
大家相安无事地等了一个多钟头,离得近的装卸区先回了话,并没有可疑物件,汇报完就接着支援更远的区域。
来来往往几拨人都没发现,董国顺不禁心急起来,对下属多嘱咐了一些话。
等他说完了,忽觉口干舌燥,转过身刚想派人去买点水,不料褚峰的人早买了几箱矿泉水拎了回来。
褚峰亲自拧开瓶盖递过去,“董局长先喝口水吧。”接着又拧开递给傅连庭一瓶,“傅少也累了吧?”
就连毫不起眼的池间都收到了一瓶。
这个示好的举动打破了僵局,傅连庭喝了一口水,心情好了些,随口攀谈道:“多谢褚局长了。”
“这算什么,”褚峰笑了起来,牙齿洁白,“等明儿不忙了,我请傅少出海玩。我敢说,整个卫门市也没有我们海面这块好玩。”
董国顺皱着眉,并不放心喝他的水,只是握在手里,这时听见他说这话,生怕傅连庭动了心。若是这位少爷在海上有什么闪失或者沾上坏习,他可没法对傅家交代。
因此董国顺赶紧说道:“褚局长,看来今晚这里没什么事情发生,你也不要干等着了。要是有什么消息,我再另通知你。”
“真的?”褚峰笑得意味深长。
董国顺有些不悦,“当然。”
他带的人多,俨然全权负责一般,逐客两个字都写在他脸上了,褚峰也不好意思再装瞎。
“那成,”褚峰说道:“那我们今夜可就收队了。剩下这几箱水放后面吧,等一会儿外面搜查的同事回来再喝。”
他说着当真点人数要离开,董国顺在心里暗记,一共十个人,确实不多不少。
董国顺使了个眼色,周围留守的四五个警察立刻行动,硬要送送他们。褚峰也不故作推辞,一行人就此道别,出了园区。
仓库里只剩下五六个人,都是自己人,董国顺心里轻松不少,向傅连庭说道:“小傅,你说这个褚峰今晚是什么意思?”
傅连庭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水,“不清楚,看着还行。”
池间也没有动那瓶水,端在手里,仔细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大家一时无言,寂静压了下来,压得人心像外面的长夜,漆黑无光。
池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想了良久也没有头绪。总端着水也很沉,周围没有桌子,池间只得先把手中的水放到地上。
不料没有放好,水瓶倒了,没拧紧的瓶盖里,漏了一线水出来,径直向远处淌去。
池间连忙蹲下去把瓶子立好,又看向地面。水不多,已经不淌了,池间松了口气,顺着那个方向再往后,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集装箱。
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仓库禁烟禁明火,那么,水的危害呢?池间站起身来,抽出枪持在手中,一步步向刚才褚峰派人放置几箱矿泉水的暗门走去。为什么水能堂而皇之地搬运进来?
他推开暗门,只见堆放集装箱的房间中央,那几箱水已经被打开了包装,散置着横放在地上,瓶盖处有水一滴滴落下。
池间摸上了旁边的集装箱,箱体滚烫,边缝上已经淋了水,幸好箱体严密,只是缓缓向里渗入。
池间用袖子把边缝擦干净,抄起墙边的锤子砸开了集装箱的锁,顾不得烫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个灰黑色的块体。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曾在化学课上见过。这是碳化钙,分子式CaC2,俗称电石。
遇水即炸。
池间站起身来,环顾一圈,这里堆着数十个集装箱,隔壁还有暗屋,暗屋之外还有仓库。
沈天为若是单设一局,时间仓促,想必碳化钙含量还不多,怕只怕,若是平日管理混乱久了,目之所及全部都是危险化学品呢?
池间心下一沉,调头向门外跑去,正撞见听到撞击声赶过来的董国顺和傅连庭。
“快出去!”
池间话音刚落,只听见背后数个集装箱胀鼓起来,厚铁皮发出咯咯的声响,在暗室内此起彼伏,仿若沉兽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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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嘉禾一路开车到渤海港附近,隐约可见港口的灯光。她正要开车进去,忽然被人拦住了。
一队黑车将晏嘉禾逼停,车上下来的正是持枪的港口公安,围在她的车旁边,敲了敲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