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嗯。”沈稚随口应了,纤纤十指一卷卷滑过书册,耐心寻找,“这件事算你掌总办的第一件差使,若是做好了,小姐我重重有赏。”
小护卫喜出望外,忍不住跟到红木书架旁,好奇凑过去问,“小姐赏阿蛮点儿什么呀?”
沈稚正好找出了那卷旧书册,随手卷起来,轻敲一下小护卫的头,“赏你一顿戒尺挨,这么没规矩。”
一向机灵的小少年此时竟愣在那儿,有几分呆呆的。
方才无意间凑得太近了,他此时鼻息间仍能隐隐闻到沈稚衣裳熏的的清幽花草香……
头上被敲了一下都没反应。
沈稚不由止了动作,揉着小少年的头顶软发纳闷儿,“难道是寸劲儿真给打疼了?低头我瞧瞧。”
阿蛮这才回神,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打疼。小姐舍不得的。”话一出口,阿蛮就知道不好。
果然,沈稚脸已黑了几分,收敛了神色严肃道,“办差不易,你首次独自做事,府中又没有主事人,事有不决可去问北海。不许给我凭空惹出祸端,要是被侯府管事发现了你在挑事,要打要罚我可不保你,知道吗?”
阿蛮闻言又忍不住去搓那枚墨色玉牌——心道它背面可不是寻常素着的,阳雕着一朵荷花初绽,右下角还有个小小的“四”字印记呢…哪个管事得瞎成什么样儿才不知道我是小姐汀荷院里的人。
再说了,这枚身牌通体都由墨玉打造,和一般下人的石牌子差了那么多……小姐惯会吓唬人,她才舍不得阿蛮呢。
小护卫乖乖躬身行礼,“阿蛮谨记小姐教诲。”
沈稚却有点发愁,这小少年怎么回事?好像不管怎么戒他,这小家伙都透着一股美滋滋……难道真得打一顿才知道惧怕?
*
“这书册予你。上面记的是我大伯手抄,给哥哥习练武功心法的。大伯年轻时同郭将军同出一门,你先拿着本子体悟一二,将来向郭将军讨教时,或有助益。”
阿蛮愣怔一瞬接了过来,“谢小姐关怀。阿蛮一定认真习练。”
沈稚拢着线香,似有点犹豫,“你先看看便罢,莫要深学。我和红袖姑姑学养身功夫的时候尚短,这书册与我所学不是一个路子,我看不通,也教不了你什么。我知道阿蛮聪慧,可这学心法的事,最重心性和体悟,要是没个明白师父教,练岔了就坏了。”
阿蛮随手翻着书,越看眼睛越亮。两颗小虎牙尖尖的,“小姐看不通才对,这功夫很是刚猛迅疾。心法、招式都是大开大合,还有弓法和枪术,只可惜点到即止,没往深里说…太可惜了!写这书的人,想法与我倒有些对脾胃,是个好样的。唔,后面有些又说错了……”
沈稚一开始还蹙眉,后面越听越乐,“唔,原来我大伯与你‘倒有些对脾胃’…哈哈,阿蛮你才多大点呢,脸皮儿倒是不薄。”
看着小少年讪讪的有些红了脸,沈稚把书册重新卷起来,“你既说后面有些是错的,那这书我便先不给你看了。”她没觉得大伯教沈瑞的心法可能出错,只担心阿蛮理解不够,照练了反而伤身体。
小护卫很是听话,乖乖奉还,“都听小姐的吩咐。”他看了一遍已经记个七七八八,有没有那书册都一样。
*
次日一大早,沈稚便带着收拾好行礼、车马的大小丫鬟,领着小厮仆役们一同离府出门,去城南庄子了。
只留下余嬷嬷对着空旷旷的院子干瞪眼,差点咬碎了牙。沈稚轻飘飘一句“嬷嬷年高德劭在府中颇有尊重,汀荷院留给嬷嬷照看,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便打发她留下看院子,名义上是配合着管家修缮石芜院,责任重大。然则工匠们的图纸、用料沈稚早就细细审看过,纵有什么疏漏或
不明,也是遣人快马追到城南庄子去细问,不会轮到余嬷嬷做主一二。
偏偏那些木讷、粗苯的壮硕婆子们“不敢擅专”得很,事无巨细都要向这唯一的“掌事嬷嬷”垂问。
大到一日两餐都吃些什么,天热要不要管大厨房额外要些汤水……小到工匠们随口问汀荷院借几根粗绳做墨线,能不能予他们,将来用旧了还要不要讨回来……
粗使婆子们可不管白天黑夜,晚上哪怕是多点一盏油灯糊窗纸,都要先请示了才行。
余嬷嬷一天天熬得眼底乌黑,上火起得嘴角出了一圈燎泡。还没等那泡消散下去,家里头又出了事。听说是女婿失手打坏了一个地痞,被人家带了一帮人上门讨债,无奈下只好找大舅兄帮忙。余嬷嬷这大儿子又板起一张脸,惯常般地搬出了侯府的名头吓唬人——
“也不打听打听我这妹夫是何出身?就敢欺上门来!‘定国候府’听说过没有?我娘老子可是老定国候夫人眼巴前儿的大红人!掌事大嬷嬷!再敢多嘴,我就禀了她老人家,把你们这些刁民地痞,一个一个儿的,全他娘的关进京畿卫大牢里头去!”
余大行单手叉腰、指着鼻子大骂的情状,好巧不巧的恰被巡查各处的侯府管家郑总掌事撞个正着。
如此仗势欺人可不是侯府家风。况且如今都城内暗潮涌动,各府各门都谨言慎行,生怕被言官捉了什么把柄,平白招惹祸端。
这蠢物竟敢抬出老夫人的名号,还当街叫骂?
总掌事动了肝火,下令详查。
余大行登时吓得瘫堆在地,高声叫屈,“小人不敢啊,郑管事明鉴,小人真是第一次说这浑话……实是这帮地痞们欺人太甚,不仅打到小人家中去抢砸勒索,还来此处咒骂寻衅!我真是逼急了才听信了旁人的劝说,只想着骇一吓他们……都怪小人一时糊涂,求大人饶命啊…”
街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被巡街的京畿卫呼喝着疏散开。还有人指指点点,立即有那笑呵呵的灰衣仆役们请他到一旁“聊天”。
总掌事面皮铁青,“你冤是不冤,一查便知。”
这一查不要紧,余嬷嬷的大儿子之前如何挪用府上银子私用、小儿子如何借老夫人的名头作威作福、吃饭喝茶不给钱,女婿怎样酗酒闹事、又凭借侯府下人的身份了事……陈芝麻烂谷子全给抖了出来。
犯的事虽都不大,可都不是能包庇纵容的,又涉及到余嬷嬷——这位由老夫人赏给沈稚的教养嬷嬷,郑管家不敢自专,便报到了侯夫人那里。穆海瑶一听便乐了,都不必细问,直接传了沈瑞来问话。
沈瑞大声叫冤,“娘!这事儿我真不知情啊。即便真有人刻意搅事,那余嬷嬷家的几个混账也得做了才行呀。”
穆海瑶一边绣着小插屏,一边教儿子,“你当你娘是个傻的?那余嬷嬷一家不里里外外查清楚了,我能让她去稚儿眼前当差?包括那个兽奴出身的小子,别以为挂你名儿下做样子,我就不知了。”
沈瑞哑口无言,可却更冤了,“但这事属实不是儿子干的!倘若妹妹气不过要收拾那老虔婆,出了什么岔子捅到爹眼前去,那我给她顶缸叫义不容辞!舍我其谁!可这……可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娘你干嘛要冤枉儿子…”
穆海瑶停了针线,“这事儿不是你妹妹做的。她前阵子忙着议石芜院的修缮,好不容易有点闲暇,还不够和你云珠表姐、恒七娘她们出去玩的。况且稚儿那么软和的性子,也做不出这样急促的事来。倒是你…”穆海瑶上下审视着他,“能堵在静萱堂门口骂来个教养嬷嬷给你妹妹添堵,就不会想法子给她除了这件烦心事?”
沈瑞忽然想到稚儿那句咬牙切齿的“不用你,我自己料理”……
顿时苦了满嘴。沈瑞皱着脸,“好吧,这事是儿子让下人干的,刚才忘了。我当时气不过,就想帮妹妹弄走这座活瘟神……您看,稚儿避她都避到城外去了,可见平时多不自在。我这当哥哥的疼一下妹妹嘛……娘您行行好,这事儿子办得也没出什么岔子,您就放了我呗。”
穆海瑶狐疑望着沈瑞,半晌,见他始终不吐口说别的,便挥挥手放他走了。
难不成真是巧了?老夫人是自己病的?
这一双儿女她最了解不过,稚儿性格体贴怀柔,也耐心些。想来不敢、不屑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祖母做些什么。至于瑞儿嘛,脾气是急了些,冲动起来有可能失了分寸。但总归不会逼问到头上还如此欺瞒于她……
看来确实是她想多了。
人上了年纪,偶尔犯些糊涂,事后将自己气病了…或是秋夜风凉,真像嬷嬷们说的那样着了些风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老夫人喜静,平素惯爱称病,也不许小辈们侍疾。
如今真病了,她也只好顺着婆母的意思,请御医照顾着便是了。
只是,要不要告诉老爷一声,倒是个烦心事。
穆海瑶叹息着,将手里的绣花绷子放了。
*
城南的庄子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屋舍摆设虽不及侯府奢华,但胜在自然野趣,别具一番风味。最要紧的是,脱离了侯府的深宅大院、规矩繁琐,这小庄子里一应事务全由沈稚做主,格外的放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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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耙人
沈稚素簪斜插、裙摆微皱,如雪般的面庞上隐隐透出几分红润,看起来确实像动了几分薄怒一般。只是神色自若,悠然接过小护卫双手奉上的茶盏浅饮,莞尔道,“有红袖姑姑在这儿,谁能欺负了我去?”
沈瑞闻言皱皱鼻子。院落中枝叶草木的清香极重,青石砖上尚有白印子留着,树干枝杈也隐约狼藉。他嘿笑一声,“练鞭了?”
“好事啊!何必藏藏掖掖的,哥又不说你。刚用的木靶子呢?搬出来让哥给你看看进益了不曾。”
沈稚笑道,“没用靶子。”
“没靶子怎么练?别是准头太差,不好意思拿出来吧?哈哈…唔,什么茶?好香!给我也来一杯。”
小护卫不情不愿上前,随手将茶盏往沈瑞桌前一撂。沈瑞抬手端茶,瞬时反应过来,“竟是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阿蛮偷瞥沈稚,见她温柔浅笑着盈盈的并未说话,自己也有样学样,默默退回原处,并不接口。
沈瑞见状瞪大了眼睛,手指呆呆指着沈稚颤了颤,半晌又颓然放下……
痛心疾首,“稚儿啊!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唉。”他长叹一声,几欲落泪,“也是哥不好。最近那余嬷嬷惹你不痛快了是不是?北海也木讷讷的不得用……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和哥说啊!哥都帮你!可咱也不能,也不能……”
他犹豫着压低嗓音,“不能拿大活人当木耙人使啊!”
此言一出,红袖和阿蛮都惊呆了。
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木耙人?谁?你还是我?
唯有沈稚见惯不怪,神色如常地小口饮着茶,腮边两个酒窝仍浅浅的,“哦。哥哥劝诫得很是呢。不过稚儿向来约束下人守礼,汀荷院定然不会有这罔顾人伦、虐打仆婢之事。哥哥宽心便是。”
“你不用和我装傻。”沈瑞也动了两分火气,偏又对着沈稚发不出来,愤怒的手指一一点过院中痕迹,“真当你哥哥是傻瓜,什么也看不出来吗?”
院墙角碎裂掉落的瓦砾子、树干上鞭梢扫过的深痕、甚至那些和寻常落叶混在一处…实则断口参差的残损叶片,通通都是证据!最明显的就是雨后青石砖上的脚印痕迹。
虽重叠掩盖,但对于常年混迹在军营和京畿卫的沈瑞来说,痕迹的深浅、步伐的长短,甚至是交错边缘的叠印都是会说话的。沈瑞微微闭目,脑海中已能够大致还原出当时的场景,“你们分别站在这儿和这儿。此时,稚儿只是在用软鞭击打石子。”
碎裂的石块散落院中。
沈瑞皱着眉,低着头,鼻翼轻轻抽动。忽儿一抬手,顺着一行侍卫短靴的模糊鞋底印指向了枝繁叶茂的大梨树。
“然后,许是你累了,便让这服侍的小兽奴爬树去给你摘青果儿玩。”沈瑞猜测,顺着足迹来到树旁,仔细辨认树干上微湿的苔印,“好俊秀的功夫!”
他先是赞了一句,随后拧起眉毛,“稚儿击石子,十次九空。偏偏这小兽奴还敢当面卖弄身手,于是你生气了,指了他给你当活动靶子,对也不对?”
红袖和阿蛮同情望着沈瑞,他恍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追寻着线索,“起初这小兽奴挪腾闪躲,你莫说打到他,恐怕连衣角都扫不到……”沈瑞全神贯注辨认地上复杂繁琐的足迹,又抻来沈稚的鞭梢嗅了嗅,“嗯,还抽过树。”
沈稚面色微微发黑。什么叫“连片衣角都扫不到”……这憨兄长就不能说是她手下留情了吗?
不能。沈瑞继续推测着,“然后你渐渐力竭,鞭梢控制的准头渐差……这里,”他指着假山上的一道残缺鞭痕皱眉,“这里尤为明显,鞭九寸落在此处,十三寸却转到俏突之石,鞭痕如此之深,荡力回震下鞭梢怕是要伤到自己啊……”言及此,沈瑞也不由得感到后怕,“幸而红袖姑姑出手,以内力弹开鞭子……当时稚儿吓坏了吧?”
沈稚一怔,她当时都没发觉。
不过这一鞭她倒记得清楚。当时……
两人交手已不下百招,一片冰光银影中,鸦青护卫服的小阿蛮分外灵动活泼,笑嘻嘻一招巧鹞翻云凌空而起,手中树枝虚虚点着院中一处嶙峋的太湖石,“我下一处落在那儿。”
这小子还敢挑衅!沈稚眉毛微挑,手腕轻抖便改了长鞭势头,直追小少年的方向而去……
“啪!”
一声脆响。
冰魄金丝软鞭着实击在他方才所指的方位,声势惊人。只可惜软鞭太长,终归慢了一步。小阿蛮身法轻快,足尖只落地一瞬便又腾空而起了。
沈稚手臂已然酸麻,精神又全在阿蛮身上,因此并未留神这一鞭的回震有何不妥。倒是阿蛮,明明人在空中仍不望回头笑望她。
刹时间瞳孔微缩。
随即便“哎呦”叫了一声,似是脚滑没踩稳,从高高的寿山石上摔落下来。中途还扭身翻转,向回处挥了一掌。沈稚隐隐记得当时鞭子确实震了一下,不受控改了方向……当时只以为小阿蛮在防着她趁机偷袭,此时想来只怕未必。
沈稚不由向阿蛮望去,只见小
护卫正一脸心虚,悄悄把自己的身形往阴影里缩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家伙儿。
沈稚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被戳穿了就缩头缩脑的,当时他可不是这样——神态那叫一个嚣张……
阿蛮慌乱跌下那一瞬装得实在太像,沈稚只以为他真的要摔。她站得又远,情急之下,只好将绵劲儿藏进了软鞭里,急忙忙去卷他的腰——那寿山石极高,倘若结结实实跌下来,只怕寸劲儿下摔伤了腿脚。
小少年却“不知好歹”至极。人在空中还未稳住身形,便伸手举着那截树枝来绕她的鞭子——金丝软鞭卷着碧莹莹的树枝饶了两圈,被卸了劲道原路送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