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湖见不到眼前景象,还不算太慌,咯咯笑道:“县主便怎样?最多不过鱼死网破,我们这兄弟七人,难道还怕死了?”
黛玉早料到他们放大话,哼了一声道:“你们不怕死?口口声声说中原八义,情同手足,大哥死了,你们不是该守同死的诺言,全都自尽么?怎么还苟且到今日?”
那老三边浩两眼发红,直勾勾地盯着铁传甲道:“只因我们要为大哥报仇!我们活着这十八年,跟死了也没有两样!”
“嗯,这倒是了。”黛玉冷笑道,“你们明知道铁大哥的行踪,知道他跟我表兄在一起,所以不敢找他寻仇,一直到我表兄离开了才动手——还说你们不怕死?中原八义死了一个,还有七个人,却怕了我表兄一个人、一把飞刀。你们这十八年活的,只怕是连阴沟里的耗子都不如!”
“林姐姐骂得好!”孙小红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笑道,“‘中原八义’这外号好大的口气,原来也不过如此!”
“红儿!”孙老先生抽了口烟道,“你知道什么?别瞎说。”
“可是,爷爷,我们只听了中原八义这几位大爷的一面之辞,这位铁大哥却还没说话呢。您过去不是教导我说,凡事不可偏听一方!”
中原八义早气得张口结舌,又不敢就动手。听这祖孙俩一人一句的,摆明了要让铁传甲自我辩解,易明湖便咬牙道:“好!铁传甲,你做过什么事,这就对大家说知。我们中原八义,绝不可落下个陷害清白的罪名!”
紫鹃一听,又紧张起来,情知这是铁传甲唯一的机会,只盼他能自证清白,不但他得脱险境,就是姑娘也平安的了。然而等了半天,铁传甲仍是低着头闷声不语。
紫鹃一瞥眼间,见黛玉手中簪子离咽喉不过两寸,簪尖在烛火映照下明晃晃的,不由得气急,咬牙道:“罢了!姑娘你也不必如此,他一心想为那什么翁老大赎罪,你就由得他去!左右他心里只有个死人,却没有活人的,就连表少爷要为他伤心,他可曾在意过一点半点么!”
她素来稳重,沉得住气,鲜少这么尖刻地说话,铁传甲和她也相处了几个月,对她性情甚是了解。此时听了这番话,不禁身子一颤,慢慢抬头望着她。
黛玉见铁传甲定定看了紫鹃半天,又看向自己,沉痛的目光里渐渐有掩不住的内疚之意,却也不再劝,只轻声道:“你还不说么?”
铁传甲巨大的身躯如小山般震了震,跟着便长叹一声道:“我说!……”
这一开口,众人都知道尚有内情,黛玉也不由得将手放低了些。随即觉得一双温软的手过来握住自己,轻轻将簪子取出去,转头一看,正是孙小红。
铁传甲也恰在此时道:“十八年前,湖广道有一批税银要运往京城,却在半路上被人劫了。朝廷派了锦衣卫指挥使石星宇来调查此事,查来查去,就查到了翁家庄。”
他口齿向来没那么伶俐,言辞也很平常,但这句话刚说完,中原八义的几个人就都跳了起来。
边浩大叫道:“什么?你说是翁老大劫了税银?”
铁传甲摇头道:“你们不信,可以问翁大娘。”
翁大娘,也就是那个独眼的妇人,本来一边嚎哭,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铁传甲。但自从他说到“税银”两个字,目光就垂了下去。
边浩不可置信地道:“大嫂,这……这是真的?”
铁传甲并不去管他们,继续道:“石星宇跟我有些交情,他怀疑翁老大,却又没有证据,怕自己出面太招眼,就请我帮他一个忙,去跟翁老大交朋友。”
话说到这里,其实众人已经全都明白了。铁传甲查到了证据后,锦衣卫便来翁家庄拿人,才发生了后面的一切。虽然铁传甲接近翁天杰的确是另有目的,但这翁老大劫银在前,拒捕在后,落得这个下场,却也怨不得别人。
铁传甲又道:“翁老大待我的确很好。就因为他待谁都是一样的好,一样的大方,所以他早就入不敷出。他又爱面子,不肯声张,只得在暗地里做这些勾当。”
易明湖声音涩滞地道:“那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当面和我们说清楚?”
“他是为了你们!”紫鹃冷丁插进来道,“你们那么爱戴翁老大,他难道要在翁老大死后还来打你们的脸?所以这口黑锅,他宁可自己背了。”
“紫鹃姑娘,你……”铁传甲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再叹了一口气。
易明湖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犹如夜啼的鸱枭。
“好,好,好!原来我们才是混蛋,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混蛋!真是好极了!”
其余的几个人也跟着要么大笑,要么大哭,乱哄哄地闹成了一片。黛玉眼见事情已完,便徐徐从椅中站了起来。
“铁大哥,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铁传甲怔了怔,才闷闷地答了一句“是”。他似乎想看紫鹃一眼,但紫鹃扬起了头,目不斜视地搀了黛玉出门。
“林姐姐!”孙小红也从里面追了出来,走到月下,就跟黛玉并排而行。
黛玉又经历了这一番惊险,只觉和她也亲密了许多。因笑道:“倒是叫你看了笑话。”
“姐姐说哪里话!”孙小红摇头笑道,跟着走过来,把黛玉那根簪子替她戴了回来,上下打量一番,又道,“我真是佩服你,又聪明,又有胆量,还生得这般俊,叫人爱得了不得!”
黛玉也笑道:“瞧你这张嘴,抹了蜜一般,我也很是心爱呢!”
孙小红嘻嘻一笑,挤到她身边来道:“既如此,你不如认了我当妹妹,怎么样?”
“那倒是好。”黛玉失笑道,心里早知这姑娘绝非寻常走江湖卖艺的,况且孙老先生也深藏不露,若结交了这两位,日后说不定还能帮上表兄的忙。
她不经意想起李寻欢,便抬起头仰望天上月亮。此时已过子时,便是十三了,眼见那一轮冰盘隐隐缺了一牙,尚不得团圆,心想:“这时他又在哪里呢?”
第65章 章六十四 欲擒故纵
黛玉的十八岁生辰终究是没有过成。她白天进宫去谢恩,被皇帝拉住闲扯了半日,出来又遇到南安郡王府的小世子拦路纠缠,向晚刚到家,又接到传书,夜半匆匆地去救铁传甲。及至平平安安地回返李园,早已是停更鸡鸣,眼看着天光就要亮起来了。
看到铁传甲安好,紫鹃的心情已经全然平复下来,一路上也不理他,回了园中,就忙忙地张罗着给黛玉换衣洗漱,服侍她休息。铁传甲跟在她们后面,张着手等了半天,见实在没有可帮忙的地方,眼看着三人回了自己院子,才默默走开。
黛玉这一睡安稳异常,及至日过正午才起来。她早时是有失眠的症候的,这次又通宵未睡,只道身子要撑不住闹起来,谁知醒来只觉得浑身舒泰,仿佛这一觉已将之前的亏空补了回来。又想着近日奔波忙碌,比以往累了数倍都不止,可连伤风感冒都没有一回,看来身子是大好了,不免又感叹一回王怜花传下的医术超神,梅二先生妙手回春。
想起梅二先生,又算了算日子,倒也该去梅花山庄教他再复诊一回了。黛玉等着紫鹃二人帮自己梳洗毕,心里已有了成算,便叫紫鹃:“请铁大哥过来说话。”
紫鹃脸色略白了一白,嘴唇动了两下,看着像要说什么,却终于只是低声应道:“是。”
雪雁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忍不住撇了撇嘴,哼道:“不止是她,连我也生气!”
黛玉会意,笑道:“谁不生气呢!我们三个人都在那里,他硬是不说,最后还是提到表兄他才说的。他们男人都这个德性,就爱逞英雄,也不管别人心里过得过不得。”
雪雁听她这么说,又踌躇道:“可是铁大哥……他其实是个好人……”
“就因为他是好人,我才不放心。”黛玉叹道,“尤其有一等好人,他看待你是自己人,所以转手就把你卖了。铁大哥……我还要试一试他,若真如此,从我这一关就是过不去的,总不能叫他带累了紫鹃。”
雪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忽又笑道:“我看表少爷待你倒是不同的。”
黛玉反而怔住了,自己想了半天,才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但愿他是不同了罢。”
正说着话,紫鹃已引了铁传甲回来。自昨夜之事,铁传甲更晓得了这位姑娘的气度手段,自往日敬重之外又生了钦佩,在当地老老实实地垂手侍立。
黛玉也不搓磨他,开口笑道:“铁大哥如今就轻松了罢?再没人来找你麻烦了。”
“是,是……还多亏了林姑娘……”铁传甲看意思是想道个谢,只不过他为人木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似乎不经意间向紫鹃一瞥,见她脸色冷冰冰的无喜无怒,连忙又站好了。
黛玉并不接他话头,继续道:“你家少爷一个人走的,他身子又不好,不要说你,我也放心不下。早先叫你去找他,谁知道半路又出了变故。如今没有别的事,你还是照原先说的,只要找到他,就跟在他身边,多多服侍他罢。”
铁传甲听她仍是这番吩咐,忙点头称是,又道:“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少爷么?”
“没有了,我能有什么话!”黛玉淡淡笑道,“我就说他这病不能喝酒,叫他戒了,他肯听么?”
铁传甲立刻道:“我知道了!姑娘放心,我一定看住了少爷,一口酒也不叫他喝!”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黛玉笑着,款款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一转头望着紫鹃道,“倒是铁大哥,我有些话想劝你,又不知你会不会不高兴。”
“姑娘!……没有姑娘,我铁传甲这条命早就没了!”铁传甲被她一激,登时大声道,“我什么都听姑娘的!”
“我也只是白劝一劝,没有旁的意思。”黛玉心里暗笑,面上还是不露声色,闲闲道,“表兄也不把你当下人看的,在我们心里,你就是亲眷家人一般。铁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想着成个家呢?表兄孤身在外,只有你照顾,总不如有个女人周到些。”
铁传甲本来憋了一股气,就算这位姑娘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皱一皱眉的。谁想她七拐八拐,竟拐到这么家常的事上,竟不知如何回答的好。一转念间,又忍不住向紫鹃瞥了一眼。
这一眼,非但黛玉、紫鹃,就连雪雁也看见了,但没一个人理他。黛玉又叹道:“你家少爷也真是,你比他还大几岁,他也不替你想着,难道就一辈子这么着了不成?”
铁传甲这个人,别人说他什么他都不在意,但要编派李寻欢的不是,他头一个不答应。只这话是从黛玉口中说出来的,他又不好驳,一时间虬髯满腮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才道:“不……不关少爷的事……前些年我、我跟人的恩怨未了,所以什么成家的事……总不敢想……”
“哦,”黛玉点点头,“那现在不妨事了。铁大哥往后也好好想想。”说罢使个眼色示意。
紫鹃见状,便走上前道:“铁大哥慢走。”已经是逐客的意思。铁传甲看着她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向黛玉再施了个礼,便出去了。
雪雁不等紫鹃说话,已经气得跺着脚道:“这哪是个人?这是个榆木疙瘩!”
黛玉却挽了紫鹃的手,看着她道:“你怎么想的?”
紫鹃咳了一声,想抽手又没抽出来,脸上一红,随即又变白了,自己定了定神道:“我料他也不敢说的。由他去罢,左右这时候让我离了你,我也不放心。”
黛玉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放心你呢!”
……
次日一早,黛玉三人也不张扬,只带了随身之物,静悄悄地雇了辆马车,便到已赐下的县主府来。
谁知刚一到门口,从门内一下子涌出几十号人来,分两排左右侍立了,齐声道:“恭迎县主回府!”
黛玉先是一惊,随即想到,皇帝对自己甚是大方,既然赐了宅第,仆从自然也免不了的。自己若大惊小怪,不但被人看轻了去,也拂了圣上的好意了。
于是便稳住心神下了车,正想开口问一问,迎面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已走上来,深深万福道:“小妇人乌氏,拜见县主。”
黛玉仔细打量时,见那乌氏容长脸儿,肤色白净,眼梢微吊,喜气中带着精明之意,一头浓密的乌发挽成个利落的圆髻,只斜插了根檀香木如意簪子,此外一无装饰,更显得干练。心知这就是总领府中仆从的人了,因笑道:“乌姐姐不必多礼。我年轻识浅,管家是不行的,这府内上下之事,今后还要多多偏劳姐姐了。”
那乌氏一听,满面笑容道:“县主这可折煞我了!怎么敢当县主如此称呼!”见黛玉左右都有丫头上来搀扶,更知守分,并不过分上前,只虚影着在前头引路。先将府内各处介绍一遍,又说仆从诸人,口中竟一时都没有停歇。
黛玉情知自己今后便是主人,若还是纹风不动,百事不理,被人小看了不说,也是宅中生乱的根源。于是不敢怠慢,凝神静听,并一一在心下印证。有一时想不到的,也都强记了下来,过后再去琢磨。
那乌氏本名叫乌香,原是当今皇帝未登基时在王府的侍女。黛玉听了肃然起敬,忙道:“乌姐姐原是圣上身边的,到我这里,可委屈了你!”
乌氏却笑道:“县主说哪里话!我出身不好,原是不能在老爷子身边当差的,况且县主不比旁人,没有那些七事八事的,我高兴念佛还来不及呢!”
黛玉听她说“出身不好”,心生疑惑,想即便王爷府上之人,也必是层层挑选的,并不比民间在人市上买卖,何来这般考语?那乌氏像是看出她疑问,也不掩饰,就望着她笑道:“我要说了,县主可莫要害怕——我年轻那阵,就是十几年前吧,住在北边,是跟着我父兄当马贼的!”
第66章 章六十五 再访梅花山庄
黛玉果然吃了一惊,但以她自己的话说,近日来“也算见过世面了”,对这些江湖厮杀之事只觉得好奇,却已不再害怕。转念一想,当今皇帝起初便是在北方就藩,以能征惯战著称,若说他剿了一伙马贼,甚至收为己用,实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想到此处便笑道:“那乌姐姐一定是好身手了。”
乌香说这些话本有试探之意,见她真的不露惊惧神色,不禁叹服道:“县主好气度,果然不是寻常小娘子能比的!”当下揭过此节,向紫鹃雪雁二人打量一番,便点手叫过来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来,给黛玉指着道,“这个叫倩语,这个叫思云,叫她们跟在县主身边使唤。往后县主贴身服侍的事儿,还是原先这两个姐儿,要是有粗使活计或要出门,不便叫男人们跟着的,尽管用她们。”
黛玉一听便知这两个是有功夫的,见倩语身材高挑,虽是肤色略深些,一张脸儿便如杏子般亮丽,思云个头低一点,团圆脸儿,一双笑眼极为喜庆。两个人穿着一式的淡绿衫子,海绿下裙,更显得腰身盈盈如柳,纤中带韧。
那倩语、思云二人上来向黛玉深深万福,道:“婢子拜见县主。”
黛玉因笑道:“别叫县主了,没的给我装幌子。叫声姑娘也就罢了。”
两人还未答话,乌香已抢着道:“那怎么成!县主这封号是圣上明公正道封的,谁敢说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