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虽是轻声曼语，但言辞之间充满了豪气，令黛玉也不禁赞叹。随即笑道：“姐姐可别不要啊！我是真的想把身家托给姐姐，一来省了我的事，二来姐姐周转得开，岂不是如鱼得水？”
“你这小妮子！”林诗音笑骂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就把这一摊子都扔给了我？”
“我是真的有事。”黛玉正色道，“圣上下旨发还我家祖产，我还要回苏州盘点一番呢。”
……
两日之后，黛玉终于如愿启程，前往故乡苏州。
多年前她曾回过一次苏州，但那是因为林海殁了，她回乡奔丧，幼年失怙，未免心情惨痛。如今流年偷换，物是人非，虽然颇有些感慨，但她身份已大不如前，几可算得衣锦荣归，这一路上走得便很是顺畅。
上次她从金陵到苏州走的是水路，这回则先走陆路到宜兴，然后渡过太湖，便到了苏州西郊的邓尉山。因听人说起邓尉南面叫做玄墓山，黛玉猛地想起此地有个蟠香寺，正是当年妙玉出家之所。
如今贾府被抄，家庙自然也败落了，一众尼僧都不知流落到何处。黛玉因想着品茶联诗之谊，心想虽不见妙玉，到她旧地重游一番，也算是怀念之意，当下对随行的乌香说了。
乌香对黛玉看得比天还重，因她执意要亲往苏州，只得跟随保护。这时听黛玉想前往蟠香寺，思忖再三，又不好扰了她兴头，只得勉强同意，一路上谨慎至极，连面都不敢叫她露。
那蟠香寺原也不算太大，里面格局与寻常寺庙都相类，黛玉等人下车转了一圈，也入乡随俗烧了香，依旧走出来，只在山间游玩。
走到寺后，只见一大片林子，极为茂密繁盛。黛玉细看时竟是梅树，不过如今已入夏，不再有梅花盛开，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
她想起当日在栊翠庵，和薛宝钗一起进妙玉内室吃茶，妙玉说那烹茶之水原是收的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其清高孤傲的神态，似乎仍在眼前。谁知现在宝钗已经故去，妙玉不知飘零到何方，只剩下自己徜徉于这梅林之间，而梅花雪也不能得了。凡此种种，宛若隔世，怎不令人心荡神驰！
第93章 章九十二 隐居的朋友
因黛玉不说话，一行人只默默前行。这玄墓山本是赏梅胜地，不过这时过了季节，游人稀少，就算偶遇行人，见黛玉等人装束不凡，必是富贵人家的女眷，远远的就避开了。
又走了一阵，乌香见山中道路越发僻静了，觉得不好，刚道：“姑娘，咱们也该回去了，看走累了腿疼。”忽然雪雁伸手指着前面道：“那个……那个人好生眼熟！”
不单是黛玉，在场众人都觉得奇怪。须知雪雁一直是黛玉内宅的贴身丫头，偶有出门也是跟着黛玉，多半时候倒是不出去的。可这时她指的那个人影离众人还有一射之地，连黛玉都看不出是谁，雪雁怎么能觉得眼熟？
黛玉正想问她，只听雪雁又道：“是……是不是阿飞少爷？”黛玉怔了怔，又仔细看时，才想起自己见阿飞不过寥寥几面，何时看过他背影来？
不过她们也没有疑惑多久，因走得近了些，前面那人似乎听到动静，蓦地转身喝道：“是谁！”
“真的是阿飞少爷！”雪雁虽然吓了一跳，却不害怕，反而拍手叫道。黛玉看时，见那人眉目英挺，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袍，两边袖子却挽起来，手中提着一只野兔，果然就是那少年剑客阿飞，只是没有佩剑罢了。
阿飞的敌意也在那一刹那间消失不见，冲着黛玉等人点了点头，就走上前来，笑道：“林姑娘，雪雁姑娘，好久不见。”
黛玉与他相识不深，但前往少林寺那一次，可以说对阿飞有救命之恩。雪雁则是在梅花山庄之时，照顾过他许久。是以阿飞对她们二人最为亲切。
黛玉也笑道：“想不到和阿飞少爷在这里相见！你一向可好？”她心想少林寺后阿飞就自行去了，也不知是去找林仙儿，还是去做什么了，也不好问，只能浮辞寒暄。
阿飞对她心存感激，也不见外，只道：“我很好。我家就在附近，林姑娘要是没事，不妨去坐坐。”
“姑娘……”乌香对阿飞并不了解，但早已看出他身怀武功，一直心怀忌惮。黛玉却笑道：“那就要叨扰了。”毫不犹豫，跟着阿飞就走。乌香无奈，只得给倩语思云使了个眼色，紧紧跟在后面。
又走了不多久，只见梅林掩映之间，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前用树枝绑在一起围了一道篱笆，隔出个院落来。虽然地方不大，却是充满了田园野趣。
一个穿着青衣布裙的女子，就在院落里面站着，似乎正从水井中汲水。
阿飞在前头给黛玉等人带路，这时便抢上几步道：“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你小心绳子勒得手疼。”
那女子闻声，先放下水桶，站直身子往这边一望，同时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这张脸黛玉和两个贴身丫头却也都认识的，不是那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林仙儿又是谁！
黛玉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阿飞还是找到了林仙儿，而且看这个意思，若非林仙儿当真不是梅花盗，就是她巧言骗过，反和阿飞住在了一起。
只是如果林仙儿是清白无辜之人，为什么阿飞隐居在此，却没有和李寻欢通过半点消息？
林仙儿本来只是对着阿飞妩媚一笑，此时看清来人，神色也似乎动了一动，笑容便带了三分嗔怪，三分客气。随即温言软语地说道：“你看你，既然请了客人来，怎么还不让林姑娘她们进门呢！”
阿飞果然对她言听计从，先请黛玉等人进了小屋，才将那野兔递给林仙儿道：“今晚加个菜，也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林仙儿掩口一笑，似乎斜了他一眼，才道：“好罢。我也就是厨艺还能拿得出手，总不至于叫林姑娘笑话了去。”说话间有意无意的，目光便在黛玉身上扫了一遍。
黛玉明知她对自己心怀疑忌，只不搭腔，反而抬起眼来，将这小屋里里外外都看过了，方笑道：“真个是世外桃源。我要是有一日抛却诸事，住到这样地方来，此生便无求了。”
“林姑娘这是富贵中人的想头。”林仙儿立刻接上来道，“你现在贵为县主，行动都有人伺候，衣食无忧，哪里需要和我们这些普通小民比？我们这里不过图个清静，再无好处了。”
她还是以前的模样，每逢说话必要带上三分甜甜的笑意，又加上口齿清脆伶俐，说出的话总令人心里熨帖。然而话音刚落，阿飞已经奇怪地问道：“县主？”
黛玉心里一动，心想他们住在苏州，和自己又素无联系，不知道自己受封县主并不稀奇，林仙儿倒像对自己近况了如指掌似的。心里登时生了三分疑惑。
林仙儿却不慌不忙地一笑，对着黛玉道：“小飞这个人呀，向来对外面的事不用心。林姑娘是救他性命的人，他竟连你受封的事都不知道。苏州城里都传遍了呢！”
黛玉想这人是颗七窍玲珑心，一戳就破的谎话断然不会说，她说苏州城里都知道自己被封了县主，言辞或有夸张，但前去打听，一定是打听得到的，也就没再追问。想了想反而转了话题道：“这地方虽然安静，却太荒僻了些，你们怎么不搬进城里住呢？”
林仙儿像是不甚在意地笑道：“我们哪里住得起城里的房子！倒是这里好，小飞每日都能去山上打野味，进城卖了，就足够家用了。这里离蟠香寺又近，我手绣的一些经文也能卖给那些善男信女，赚得可不少呢！”
她虽说得无意，但阿飞在旁边已变了颜色，过了半晌才叹气道：“是我没有本事，连累了你！”
“你看你，又说这些话！我都说我不在意了，林姑娘在这里，你说得倒像我埋怨你似的。”
黛玉冷眼旁观中，林仙儿竟一边说一边笑着拉起了阿飞的手，又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才站起身来道：“我先去做饭，你陪林姑娘她们好好聊一聊。”
黛玉早知道这位仙儿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见她当着外人的面和阿飞亲热，只当没看到。乌香以下一行人却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家姑娘怎么会结识了如此不知礼法的女人。
黛玉见林仙儿一进厨房，乌香等人就掩不住轻蔑的神情，忙看着阿飞道：“你近来身子可好？还有没有风寒之类的症状？”
当日阿飞被抓到少林寺，因受伤体弱染上了风寒，又被那内贼心鉴用药拖着病情，足足过了月余才好。黛玉不便问其他，只得问问他的身体。
阿飞失落的神情这时才渐渐淡去，听黛玉如此问，露齿一笑道：“早就好了！我如今壮得很，睡得早，起得早，每日傍晚一沾枕头就睡了，连梦都不做呢！”
“是么？那倒是……好……”黛玉看他笑得像个孩子似的，重逢以来，只有这一刻还依稀看到当日那个和李寻欢相交莫逆的少年，便不忍再说什么，心里疑惑却更加蓬勃地伸展开来。
要知道阿飞虽然年轻睡得好，却是练武之人，睡觉警醒，乃是一种本能。何况他少年多思，整日对着一个天仙般的女子，又是心上人的过了一春天，怎么可能连梦都不做一个？
第94章 章九十三 还是选择相信她
黛玉心里一有了成见，再看阿飞时，总觉得他从旺盛的气色下透出些病态来。他反应似乎有些慢，之前在梅林中时，直等到众人走近才发现有人跟踪。可是回忆李寻欢对他的描述，阿飞之所以被称作天才剑客，却是因为他的快剑，和野兽一般的本能。
这固然可能是因为他如今生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危机的挑战，因此消磨了他作为习武之人的敏锐，但黛玉总是忍不住有些怀疑。
她虽不好公然给阿飞把脉，但看了看他的气色，便从身边悄悄取出一颗自在丸来，趁着林仙儿从厨房出来，嗔着阿飞“不给客人倒茶”的时候，放进了阿飞自己的茶杯里。
那自在丸药性并不强，却有独特的清心作用，倘若有人出门在外，不慎中了强人的蒙汗药等物，就是最好的解药。黛玉备在身上，本是以防路上有什么万一的，此时灵机一动，便想看看阿飞是否也中过类似的迷药。
眼见阿飞喝了那杯茶，并没有什么反应，林仙儿却已经满面含笑地端着饭出来。她果真像个热情的女主人一般，尽管家居简陋，却想把最好的都拿出来待客。
可黛玉既对她有了戒心，哪敢随便吃她做的饭，暗中早给身边人都塞了一颗自在丸。乌香是老江湖了，不动声色，看着大家就着茶水服了药，便打叠起精神，专看着黛玉的示意行事。
她们这番动作，其实自己也觉得瞒不过有心人的眼，但阿飞仍然和她们闲谈，似乎并未发现。黛玉的怀疑不免又坐实了一层，吃饭时也在思忖，竟是食不甘味。
偏林仙儿还笑着问道：“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林姑娘可还吃得惯么？”
黛玉刚好夹了一筷麻辣兔肉，索性抹着眼角道：“仙儿姐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我不惯吃辣，眼泪都要出来了呢！”
林仙儿看她当真眼圈发红，急急地倒茶喝，笑得就更是欢畅了。
一餐饭毕，黛玉便说要告辞。林仙儿虽看着是满心要她留宿的意思，奈何屋子太小，又有阿飞一个男人在，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送她出了门。
乌香因山中月光不明，早点起了松明来在前面引路。所幸她们离蟠香寺也没有多远，走到寺前，便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向山外而去。
到得车上，雪雁才忍不住道：“姑娘，你说阿飞少爷怎么变成了这样？”
“嗯？”黛玉看了看她，故意问道，“变成怎样了？”
雪雁想了想，才道：“变得和气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不像原来那个阿飞少爷。”
“那是自然。”黛玉笑道，“他如今和仙儿姑娘在一起，变得体贴多了。”
“不是那种变法。”雪雁摇头道，“你不觉得阿飞少爷虽然在笑，却笑得有些木？咱们跟他说话时，他也总是呆愣愣的，往日那个精神气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一次黛玉便没有反驳，却道：“你也看出来了。”
雪雁又道：“还不光是这样。我看那仙儿姑娘还是闺女打扮呢，难道他们没有成亲？那阿飞少爷该多委屈呢！”
黛玉失笑道：“他委屈，还是仙儿姑娘委屈？没名没份的，就这么住在一起，应当是仙儿姑娘吃亏罢？”
雪雁哼了一声，撇嘴道：“姑娘不必说这样的话，难道咱们还不知那仙儿姑娘是什么人吗？她吃亏？她能吃亏才怪了！”正还要往下说，猛然间车子震动一下，跟着便停了下来。车内众人一时都惊疑不定，乌香已领着倩语和思云跃了出去。
不多时却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里面是林姑娘么？”
黛玉听出那正是阿飞的嗓音，忙答应一声，叫人掀起了车厢帘子。见阿飞站在当地，衣衫有些乱，像是随便套上去的，头发也只胡乱绑起来，倒令人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伤势未愈，就敢一人一剑，站在一众前来寻仇的江湖客面前，浑身散发着凌厉之气。并不像今日刚刚见到的他，温顺得有些木讷。
阿飞一见黛玉，立刻上前问道：“你可知道仙儿去了哪里？”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黛玉怔了怔，道：“仙儿姑娘？她不在家么？”随即发觉自己问得傻，倘若林仙儿好端端地在家，阿飞自不会寻到这里来，而且找上自己。于是改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路行来，也没见过仙儿姑娘，她必没有过蟠香寺这边来。”
阿飞对她的话自然深信不疑，踌躇道：“我……我夜里睡不着……才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黛玉听着他话里省略了一大段，也不好问，只道：“你先别急，说不定她只是出来在山里散散步呢？”
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未免牵强，看看阿飞也不甚相信，却犹豫着道：“林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黛玉看他的神色，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便点点头下了车。见乌香还有疑问之色，笑道：“你们先到前面去等我。这里有阿飞少爷在，没人伤得了我的。”
阿飞闻言也道：“不错。”乌香听他们都这么说，只好赶着车先向前去了。
所幸此时出了梅林，月光明亮，清清淡淡地洒在二人身上。阿飞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往前走，走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她……她对我承认了，她确实是梅花盗。”
此事早在黛玉意料之中，但听到阿飞坦承，还是有点惊讶。想了想才道：“那……少林寺的秘笈……”
她本来想问，少林寺的秘笈是否林仙儿所盗，谁知阿飞直接点头道：“她已经将那些秘笈都还了回去。她……她答应我以后都不再做那些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黛玉听了便不以为然。须知武功秘笈这种东西，又不像什么经书之类，有个珍本善本的说法，越是原本越要珍贵，武林人士看重的自然是秘笈内容。黛玉自己就抄了两份《怜花宝鉴》分送梅二先生和龙小云，心想难道那林仙儿就不会把秘笈抄一份再退回么？但听阿飞的语气，是对林仙儿全心全意的信任，是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