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却看了看她,低声道:“你……你们是不是觉得,她是坏女人……”
“我们?”黛玉淡淡一笑,明知道他指的是李寻欢,却故意问道,“阿飞少爷说的是谁?”
阿飞有点焦躁地抓了抓头,那头发就更加乱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蓦地笑道:“她……她对我真的很好,每天连头发都是她帮我梳,我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缝的。除了……除了不是夫妻,她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
黛玉这次就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林仙儿的手段,用这种办法笼络住阿飞的心,要他再也不会怀疑自己。但是在阿飞看来,自然是林仙儿为了弥补往日过错,诚心悔改,要做个贤良女子的表现。
阿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和李寻欢成了朋友。所以在面对心爱的女子之时,只要她给出一个说法,不管那说法是多么牵强,阿飞都还是会选择相信她。
第95章 章九十四 初次理家
这样的事,黛玉自然不会去揭穿,但想想确如雪雁所说,阿飞一直和林仙儿如此相处,委屈的是他自己。因想了一想,就转开话题笑道:“我表兄这个人,旁人都道他热心肠,其实他有一桩毛病,就是管闲事时,太过干涉别人,惹得别人不高兴,自己也不落好。”
阿飞听得愣了一下,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李寻欢来。黛玉却也不看阿飞的反应,继续道:“比方说今日之事,要是他碰上了,少不得要去仙儿姑娘的卧房搜上一搜,看能找到什么东西,来证明你痴心错付,也证明他往日所言非虚。他只道揭露真相最为重要,又哪管别人心里过不过得去呢!”
这一次阿飞就听懂了,她这番话似贬实褒,而且提醒自己去查查林仙儿的卧房,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这番说话,确实比直接指斥林仙儿更令他可以接受。是以便犹豫道:“你是说她……”
黛玉摇头笑道:“我今日才和你与仙儿姑娘又见面,可不敢凭空揣测他人。你也不要慌,说不定就像我说的,她只是偶然和你一样夜里睡不着,于是出来走走。你总要再回去看一眼,见了她就亲口问一问,方得定准。”
她话说得八面玲珑,半点也不落实,但阿飞此刻的敏锐与白天已大有不同。不知是那颗自在丸起了作用,还是山中徐徐的夜风令人清醒,他竟立刻听出了黛玉在“夜里睡不着”几字上格外咬得重些,讶然道:“难道……难道我今夜分外有精神,也是你做的手脚?”
黛玉侧过脸来看着他,见他并无气恼之意,便笑道:“既然你猜到,我就不瞒你了。我是在你的茶水中做了些手脚,但于你身体无碍的。我却也没有想到今夜就会有事。”
阿飞听了,长长吐了一口气,又用手搓了搓脸,仰头望着月亮道:“我知道了!我……我还是回去看看……”
说罢转头就走,走出十几步去,又蓦然转身,向黛玉拱手道:“林姑娘,多谢你了!我们改日再见!”
黛玉含笑点头道:“我最近都会在苏州城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
阿飞不答,只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已消失在曲折的山路上。
黛玉因在玄墓山遇到这么一桩事,再也没有了访旧友故地的心情。当夜在山下找地方借宿,第二天一早便进了苏州城。
她虽然本籍是苏州,其实对故乡并没多少印象。五岁时因父亲点了巡盐御史,一家人同去了扬州,又两年后母亲过世,就被接进金陵贾府之中。其间虽因父亲亡故,去扬州起灵后送回苏州老家安葬,总归匆匆一行,又在丧中,从未好好游玩过。这时进了城内,眼中看的是河街相邻,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景致,耳中听的是吴侬软语,不禁唤起幼年时的记忆来,仿佛正在一个美好的梦中行走,不免感慨万分。
她父亲林海当年子嗣艰难,也有几房姬妾,但自身故后谁肯守着?都各自星散了。如今老宅虽在,并无一个亲眷家人,黛玉等人一进大门便觉得冷清。这老宅并不算太大,正面三进院,从大门进去就是砖石雕花影壁,门房不过小小一间而已。二道门是座垂花门,进去方是正院。正房是二层小楼,底下一圈檐廊,和左右厢房前回廊连成一气,正所谓“四水归堂”的格局了。再一进院是内堂,三面俱是二层楼,房子也不知有多少,但一色青瓦白墙,两边又有马头墙高出屋檐,显得十分精致小巧。
自正院檐下回廊向东,有一条南北夹道,两侧都是高墙,只在墙上开个小小的侧门,过去便是东路三院。格局似中路而小,想来当日是不当班的下人所居。
西边虽也有夹道,却不是房子,而是一片花园,统转一圈也不过盏茶时分,却是山石林泉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黛玉见这宅子布置得雅致,心中欢喜,只催着叫搬进来住。乌香知她还是少年心性,喜欢新鲜,便笑着劝道:“这里原是姑娘祖宅,姑娘是正经主人,如今要住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一样,这上上下下的只有咱们几口人,且没有惯做粗活的,要收拾怕耽搁得时候长了,姑娘等不得。何况姑娘身边两位大姐儿要是累着了,姑娘岂不要心疼呢?”
黛玉没听她说完就笑了,看着她道:“你跟我说缺人手就完了,哪用绕这个圈子!是我想得差了,咱们先到外面租个现成的房子来住,再找人来慢慢收拾。我极爱这园子,一定要住进来的。”
“那是自然!”乌香见她听劝,也高兴道,“这里就是姑娘的家了,怎么能不住在这儿!我们先去赁房子,明儿一早找人牙子来买些老到家人是正经。”
乌香这一说,黛玉也想了起来,因看此地不好说话,先跟着她们出门另找住处。等忙了半日,众人安顿下来,方又叫回她来问道:“你们在我府上,是怎么个说法?乌姐姐算圣上的人了,倩语思云、还有桑宁他们呢?是典契还是卖契?文书是你收着不是?”
“诶哟我的姑娘,这可折煞了我了!”乌香想不到她问起这些事,先笑着拍了下腿,分说道,“我算是哪牌儿名上的人,哪里就是圣上的人了?圣上叫我服侍姑娘,姑娘就是我主子,决不肯有二心!倩语思云他们都是卖倒的死契,咱们府上的人,契约文书都在我这里。我本想着姑娘是娇客,怕也不懂这些,一直替姑娘收着。姑娘要是要,我回金陵就交给姑娘。”
黛玉点点头,心想皇帝待自己倒是特别优厚,不但给封号,还给了这一批人手。既然卖契在自己手里,他们是断不会有二心的。
至于乌香,她原是皇帝的属从,不可以下人相待。但听她意思,皇帝派她来日,就叫她改投自己,自己既然挂了县主的名儿,说不得也要给她个前程,方为始终。
如此想罢便道:“乌姐姐办事周到,我是信得过的。问这个也不为别的,我想着之前倩语思云还有桑宁他们几个,跟我办了不少事,也连累他们许多,我心里过意不去。连着咱们府里其他人,我也不想拘得太过了,要是人家另有前程可以奔,还是两便的好。所以我想着回去就跟他们说,将死契改为活契,许他们赎身回家。连咱们在这边买的家人也照此办理,乌姐姐说可使得?”
乌香听了惊讶万分,总没想到这位娇怯怯的姑娘,谈起管家之事来也有如此胸襟。她既然如此,自己不能不为她多多打算。因想了一想方道:“姑娘是一片仁善之心,久后必有福报,这也不必说。只是现在说这事终究早了些,姑娘这才受封多久?如今又添了这边的宅院要打理,两边都还没立起来呢,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府中下人虽是厚道的多,也免不了有人打错主意,见利忘义的,真拿言语蛊惑众人,一古脑豁腾起来,姑娘倒不好处。照我说姑娘有这个心,暂且先按下不提,等过个几年,人也使熟了,宅子内外都管起来了,姑娘再说这赎身的事,也算他们劳苦了,姑娘给的恩典。姑娘说是不是呢?”
黛玉听这乌香伶牙俐齿说了一篇,所思虑者倒比自己更深一层,心下也下分敬服她。因笑道:“就照乌姐姐说的办。”
乌香便又凑趣说了些话,见黛玉没有别的事,自出去找人牙子买人了。
第96章 章九十五 碰瓷儿的
看看到了晚上,乌香已见了几个人牙子回来,说好次日一早带些老到熟手的下人来挑选,并无别话。黛玉知道她办事办老了的,也不操心,吃完饭闲坐了一阵,终是没事干,索性叫紫鹃二人服侍着洗漱了,自去歇息。
谁知这一到床上困意全无,自己想了一回事情,听外面已打二更,还是睡不着。忽想起往日中秋,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又往栊翠庵妙玉处,和她烹茶论诗。彼时自己和湘云俱睡不着,自己倒罢了,湘云却说她有个择席的病,换了地方就不觉困。如今自己难道也是择席?可是之前也搬地方住,又出门过几次,自己因心血不足之症渐渐好了,倒睡得满足的,何故偏今日又失眠起来?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紫鹃在床外早听见了,过来隔着帐子问道:“姑娘怎么了?”黛玉索性起来,掀帐子坐在床沿,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睡不着,倒扰了你了。”
紫鹃“嗐”了一声,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也没睡呢,陪你坐一会儿,说说话,不定就困了。”
黛玉想想也好,便叫她点起了灯,又备了纸笔,自己回忆一番,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紫鹃是熟知黛玉笔迹的,今见她不写惯常小楷,竟是一笔流利秀挺的行书,便笑道:“大半夜的,倒来了诗兴!这些年都没见你作诗了。”
黛玉写罢一行,方停了笔,一边打量一边口角噙笑,道:“我不是作诗,只是将旧日诗句录下来而已。这前半段是我和史大妹妹的联句,后面却是妙玉续的——那时方知她也是个诗人!彼时我们都觉得这诗好,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现在看起来,虽然造作了些,是闺阁中眼界不广之故,但胜在都是一片真情所感,也算难得了。”
紫鹃听了,先赞叹道:“难为你还记得齐全!”又想了想,才道,“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来?史大姑娘已被你救下来了,可那妙玉师傅还不知在哪处风尘挣扎呢!”
黛玉此时已将全诗录完,抬起头叹了一声道:“妙玉是个孤高的人,又和我算是同乡。想是我一回来,就情不自禁想起她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不知何处“咣铛”一声大响,跟着又是一片骨碌碌的响声,其间杂着人声争执喝骂,但离得远了,一个字也听不清。紫鹃见黛玉侧耳倾听,忙叫人道:“看看外面怎么回事,都惊到姑娘了。”
那人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转眼倩语和思云却已进来,倩语便道:“姑娘怎么还没睡?”
黛玉向来觉得这倩语虽然口快,却不惹人厌,有点像雪雁一般人物,因笑道:“我这里没什么,你们倒是知道外面的事不知?大半夜的,怎么还闹起来了?”
“听说是个倒夜香的婆子,赶车时撞了人,所以对骂起来。”
思云却是斜了倩语一眼,才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咱们这个宅子小了些,要不然姑娘怎么能听见街上的动静呢。再将就几天罢了。”
黛玉点了点头,心想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市井的贩夫走卒,生活艰难,所以心多焦躁,也是难免的。
不一时那被紫鹃吩咐打听的人也回来,却是急匆匆地叫道:“这是从哪儿说起!竟赖在咱们门口不走了!”
思云目光闪了闪,喝道:“姑娘面前稳重些!说清楚,是谁赖在门口,凭什么赖咱们?”
那婆子也就收了声,规规矩矩垂手道:“是。我一时情急,姑娘勿怪。外面那个倒夜香的婆子,大车和打更的撞了个正着,桶滚了一地。门上值夜的不合说了他们两句,那婆子竟躺在咱们大门台阶下面,嚷着摔坏了,再也不肯走了。”
倩语听说,也不等黛玉答话,抢先笑道:“不值什么!看我和思云出去把她打发了!”
黛玉忙止住道:“咱们常听说书的说那些权贵仗势欺人,如今你们也这样,不成了那书里戏里的狗腿子了么?那人无非想要点钱财,不拘多少给她些,劝走就完了。”
“我的姑娘,你不晓得!”倩语忙道,“这江湖上专有一门,唤作‘碰瓷儿的’,就是讹钱的。原来是在街上摆摊,放个古董瓷瓶子,见有人来问,特特地使个障眼法,倒像被人碰碎的一般,其实他那瓶子早就是破的,勉强粘起来而已。来人和他纠缠不清,为免事端,多半倒是给钱了事。只是这一里一里的,不就长了这起子黑心的气焰了么?”
她生怕黛玉上了歹人的当,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偏还字字清楚利落,不但黛玉,就连紫鹃雪雁都听呆了。半晌紫鹃方道:“这人也太能想钱了!赚这样的昧心钱,不怕天打雷劈?”
倩语笑道:“人穷起来什么不干?何况这些终是小恶,要是老天爷有灵感,怎么不劈那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奸商?总劈八百个过儿也劈不到这起子人头上的。”
黛玉听她强辞夺理,倒能自圆其说,忍不住便笑着站起来,道:“你这话倒也有理。古人云‘不以恶小而为之’,听你说了,我更不要长他们的气焰。只是这样的事我都没见过,倒要见识见识去。”
说着便叫紫鹃给自己更衣。紫鹃没奈何,取几件家常衣裳给她换了,外面罩了件蓝闪缎披风,头发松松挽了个斜髻,戴了兜帽,生怕被不相干的人偷看了她去。黛玉虽笑她想得太周密,也不多磨烦,带着几个丫头径直向大门走过去。
那边值夜的门子是长看这宅子的,总也接过几家赁房的人,却没遇到过这般阵仗。正乍煞着两手没奈何处,又见主人家一个小姑娘亲自出来,心里更是称奇。也不敢太过上前,远远的就磕了个头,爬起来指着台阶上道:“东家,那……那疯婆子正撒泼呢!我们报官就完了!”
黛玉摆了摆手,也不说话,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看台阶上那人。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因发泼打滚,头发早散了一半,连头上带身上都沾了污物。黛玉不及走近,就被熏得气息一闭,只得取出袖中装药的香包挡在鼻子前头。那妇人却似不觉,还在大嚷大闹。
紫鹃和雪雁连忙上前两步,挡在黛玉身前。紫鹃便道:“这么闹也没个了局,倒是报官的好。”
那妇人其实一心听着她们说话,听说报官,不禁叫嚷之声就顿了一顿,不过片刻又大叫道:“报官就报官!你们仗势欺人,欺负我这个贫婆子,难道没有青天大老爷来为我作主吗?”
紫鹃听她声音粗哑,想是嚷的了,但口音正是本地人,冷笑道:“你当我们是外来的,不认识苏州府衙门的人么?我也不用说姑娘是谁,只是一个信儿去了,怕你那青天大老爷还要来亲迎我们姑娘呢!”
那妇人本就是虚张声势,心里早已怯了,又听见这么说,想是有来头的人家,忙一骨碌爬起来,往上胡乱磕头道:“原……原来是贵人!是我有眼无珠,冒犯尊颜,还请……还请高抬贵手,留我残躯……”
黛玉越听越是奇怪,心想这么个贫贱的妇人,怎么满口都是文绉绉的?仔细看时又看不清,忙叫人用灯笼照着。倩语思云提了灯笼上前,那妇人刚好一抬头,目光与黛玉碰个正着,突然间浑身一阵抽搐,竟大叫一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