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竟连个可以倚靠的臂膀都没有。
……
次日一早,黛玉照常起来,洗漱时才发现眼睛有些红肿,想要开口叫紫鹃时,又觉得不便叫她担心。谁知紫鹃已端了一盆冷水进来,低声道:“如今晚上也有些热了,我怕你睡得不好,眼睛肿了,给你投把冷手巾来敷一敷。”
黛玉心下感激,转身就抱住了她,道:“我果然是离不得你们的!”
正巧雪雁也端了早点进来,听她说话便笑道:“你敢!我们是跟定你的,你逃到哪里都逃不掉!”又布了碗碟道,“这百合莲子汤,最是安神补气,你快点吃!若要剩下了,我可不依的!”
黛玉听她们只字不提昨天的事,想是怕自己吃心,索性也放开心怀,笑道:“可不是!我这一辈子,都要叫你们两个管了去!”又见那汤好,叫着两人和自己一同吃,快快活活笑了一回。
三人正说笑间,外面便进来人禀告,说南王小世子来访。黛玉知道还是为昨日的事,他不放心自己,这倒也算是好朋友了,忙吩咐着请进来,自己更衣相迎。
霍子安往日前来,还在院子里就要大呼小叫,聒噪得不像样子,今日却沉静得出奇。黛玉猜他心里有事,找个由头遣退了左右,才道:“你我如今好歹也算患难之交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尽管说。”
霍子安本来颇有些颓丧之色,听她这么说,神情就是一亮,急着道:“你说真的?你不怪我?”
“那事你又不知情,我怪你什么?”黛玉淡淡道,“倒是你赶来回护于我,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说着便端正一礼。霍小世子大出意外,正想伸手去扶,又僵住了,半晌方挠了挠头。
“这么说,你对我也……也没有什么……”
黛玉见他一脸苦恼之色,便知道他此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而且连自己心中都没有定准,更不知如何发问。当下点头道:“在我心里,世子是个很好的朋友,除此再无其他。”
“哦,哦……”霍小世子茫然地应了两声,好像也没有什么失落,只是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总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我便心生欢喜……”
黛玉摇头失笑道:“好朋友不也是如此么?”
霍子安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说是就是罢。我听你说,总要找个两情相悦的人,看来我不是那个人了。”
黛玉想不到他那日竟然听到了自己和北静郡王的谈话,心里微微诧异,倒并不生气,想了想便安慰他道:“世子往日待人不肯用心,所以人家也不对你用心。这世上出色的女子尽有,我并不算什么,将来世子一定也能找到真正两情相悦之人。”
“两情相悦!”霍子安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嘟囔着道,“到底什么叫做两情相悦?”
“那便是你心中有他,他心中也有你。”黛玉边斟酌着词句边道,目光已越过霍小世子,看到远处的天空去,“就算你们不在一起,天涯海角,只要你想起来,他便仿佛在你身边了。”
一边说着,一边隐约想到,原来昨日自己被那龙啸云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也是期盼有人前来相救的。只不过自己想的不是霍小世子,而心目中的那个人,也终究没有出现。
第91章 章九十 心怀怨恨的孩子
对黛玉的一番话,霍小世子只是似懂非懂,但他也清楚,这就是黛玉没把他当成心上人的意思了。不过他向来是个不使心的人,嘻嘻哈哈的惯了,听了也不觉得太过伤心,只是神情有些悻悻的,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而去。
黛玉想他这样的少年郎,就没有此事,心境也要一日三变的,说不定转天就重新兴头起来。何况自己还有许多事,还是暂时不去兜揽他的好。
又安静过了几日,既没听到追捕龙啸云的消息,也没再见这人出现,遣人去南安郡王府上打探时,也说那新来的世子长随因惹了世子不快,早被赶出去了。黛玉心想小世子终究是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当日只是一时之气,倒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念头。否则的话,只消知会应天府一声,出个海捕文书,只怕那龙啸云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走投无路的了。
她虽深恨龙啸云行径卑劣,心地龌龊,但念着他与二姐林诗音挂着个夫妻的名儿,总是不忍心赶尽杀绝,是以也不去提醒世子。自己理了理怜花宝鉴的抄本,见俱已抄得齐全,便用书匣装了,叫人跟随自己去见林诗音。
林诗音与龙啸云自从李园搬出去后,就住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房子也比先前小得多了。黛玉虽打听过他们居所,但因林诗音捎过信来,说让她不必来往,她也就从未去过。
这是她遇险后第一次出门,乌香因了上次倩语思云失手,将两个丫头狠狠惩罚一番,这时便满口嚷着不放心,索性自己也跟了出来。黛玉笑她多虑,但念在她是一片关心之意,也没有驳回。
只是这样一来,到林诗音居所之时就觉得分外显眼。林诗音这宅子前后不过三进小院,一并连下人都简省了,倒是亲自来应门的。一见黛玉两边是紫鹃雪雁扶持,身后乌香领着倩语、思云、桑宁等人,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忍不住抿嘴一笑。
“真是有个县主的样儿了。我看你气色也好了很多。”
黛玉听林诗音开口还是关心自己的意思,心头就是一热,伸手拉住了她,两人并肩向堂上走去。
“二姐姐近来过得还好?我……我早该来看看你的。”
黛玉见这房子已相当蔽旧,院落房屋都十分逼仄,林诗音自己身上只穿了家常蓝棉布衫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慵妆髻,一无钗环装饰,就知道她过得不好,心下一阵自责。谁知林诗音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你如今这个身份,必定免不了许多应酬,不要太清高了,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黛玉听她温言软语,都是处处替自己着想,知道这位堂姐待自己始终如一,不免心中感激。那龙啸云阴谋设计自己的事,既然她还不知情,最好还是不要对她提起,免得姐妹之间反生了嫌隙。
二人边说笑着些家常闲话边进正堂坐下,林诗音便吩咐人道:“叫少爷过来拜见他小姨。”黛玉听了,正中下怀,因问道:“小云可还好?”
林诗音淡淡笑着叹了口气,道:“要说好也算好罢。那孩子被我宠坏了,脾气有一阵没一阵的,这么大了也不识个好歹。所幸这几日像是想通了,也知道用功,这不是在后面念书呢!”
“念书?”黛玉惊讶地抬了抬眉梢,“小云不是习武的么?”
林诗音似乎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那都是他父亲的主意,小小的孩子,学了一身江湖气,又不懂得什么叫侠义,只是一味恃强凌弱。要不是表哥废了他的武功,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来!所以我总不叫他再练什么武了。”
正说着话,见龙小云一身青布衫裤,利利落落地走上厅来,先向黛玉施了一礼,口称“小姨”,又向林诗音行礼,然后乖乖站在一旁,垂手侍立。
黛玉看他一番行止都比先前规矩得多,想是林诗音下死劲管教过了,便冲着他一笑,道:“才几个月不见,小云又长高了许多!过来让小姨好好看一看。”
龙小云应了一声“是”,走上前来,低着头任凭黛玉打量。黛玉对小孩子原本无可不可的,只看了他两眼,又转头去向林诗音说话。谁知眼角一瞥之间,竟似看到龙小云微微抬头,投过来一道怨毒的目光。
黛玉以往在贾府住着时,就极善于察言观色,只不过那时是因寄人篱下,心中忐忑,生怕招人厌弃。如今见了许多人,见识更广,这小小一个孩子的敌视,如何看不出来!
她想龙小云向来不喜自己,何况自己进李园后,倒将他一家赶了出来。他是个小孩子,哪懂得大人的是是非非,心有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他既然怨恨自己,这时候倒不必拿出怜花宝鉴来,好像自己要讨他的好似的。
因不动声色地转目笑道:“小云如今在读什么书,说给我听听可好?”
“我……”龙小云顿了顿,便绽开一个纯良的笑容,清清楚楚地道,“我最近在读《论语》,‘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小姨看我背得可对?”
黛玉听他在自己面前弄这等小聪明,几乎失笑,向他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背的不错。小云真是长进了,口齿伶俐,这笑得也甜,想必对《论语》这一篇解得通透。”
龙小云一愣,想了想才知道她正在说自己“巧言令色”,自己想绕着弯骂她的,反被她骂了回来,不禁脸上神色就是一变。
林诗音在旁却早听懂了,脸色一沉,道:“你才几斤几两,就对你小姨说这等话!还不跪下!”
黛玉这才看见这位堂姐的家法,正要从中做个斡旋,说“罢了”,转念一想,龙小云这乖戾的脾气由来已久,要不借此压服了他,自己更难说话。于是拦都不拦,一双眼只盯在龙小云身上,盯到他不情不愿跪了赔罪为止。
林诗音便叹道:“你知道你小姨是什么人,你就敢在她面前掉文!当初的教训,你吃得还不够么?”
黛玉知道她指的是龙小云被李寻欢废了武功的事,果然见龙小云身子一颤,没敢再辩驳,只低声道:“儿子知错了。”
林诗音这才点头放他起来,又看着黛玉道:“这孩子就是拗得很,面服心不服,教我操碎了心。他父亲也不在家,我一个人,真是……”
黛玉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龙啸云处,听她主动提起,便顺着话茬问道:“龙四爷在忙些什么?这些家常烦难事,总该为姐姐分担些的。”
“他?哎……”林诗音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心里何尝有过我们娘儿俩呢!”
“母亲说的不对!”谁知话音刚落,龙小云已经激烈地叫道,“父亲一定是为了我们才走的!一定是为了我们……”
他本来伶牙俐齿,言辞便给,但这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反复复只是在说“一定是为了我们”。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92章 章九十一 玄墓山蟠香寺
眼见龙小云如此激动,黛玉便知他对那个人品卑下的父亲其实颇为尊敬。想想他一个小孩子,从小又被父亲教导得全无是非善恶观念,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林诗音却已露出隐忍的神色,想是对此事知道得更深一些,沉吟了一阵便对龙小云道:“你该回去念书了。”
龙小云却跺脚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又把我支开,好说父亲的坏话!我才不要听!”说罢一扭头就跑了,林诗音在后面叫了几声,也不见他回头。
黛玉见此情景,倒觉得这样的龙小云是真情流露,比那个笑眯眯的使小心思骂人的孩子强上百倍。因望着林诗音笑道:“小孩子总要多哄一哄,二姐姐也太苛刻了。”
“你不晓得!”林诗音叹道,“这孩子从小跟他父亲学的一身坏毛病,我要一管,还跟我顶嘴。就连他父亲,哎……”说着便沉默下来,仿佛在掂量后面的话该不该说,半晌方道,“我也就不瞒你了。你知道他父亲那个人,自己是个粗人不讲规矩,反倒常常嫌我事多,这也就罢了。可我管教小云时,他却说什么……‘你无非嫌我不够斯文,我的儿子自然像我,难道你还想叫儿子像……像他不成’……”
黛玉听了就是一惊,明明已经懂了,还是禁不住问道:“他?他是谁?”
林诗音目光黯淡,就像已万念俱灰一般,缓缓摇头道:“还能有谁!这十年来为了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妹妹,你是知道我的,我既然已经嫁了他姓龙的,怎么还会去想别人!他……他就一点也不懂我的心,如此羞辱我……”
黛玉听得心里砰砰乱跳,也不知是惊骇还是气愤。她只道龙啸云既然费尽心机娶了林诗音,定将她当珍宝一般呵护,就算知道她心里还有别人,好歹也维护个面子情,谁知他两人私下已经撕破脸到了这种地步。林诗音又是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流,这些年来的苦楚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对那龙啸云没有半点办错之处。只盼他远远地逃了,让二姐姐和小云也过些安生日子。便劝道:“姐姐还要放宽心些。我看小云也不是一味不懂事,姐姐趁着这些日子勤加管教,他总能明白是非的。”
林诗音点了点头,又道:“我看他……他这次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且过我的日子。他那个人,又没真本事,心气又高,投了南安郡王府门下,总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不知为什么又被人赶走了……”说到此处,忽然明白过来,看着黛玉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这事,才过来的?”
黛玉心想,二姐姐已经如此气苦,要是对她说了龙啸云所为,还不要生生怄死她?便借机葫芦提道:“正是呢,我和南安郡王的世子也算相识,听他无意中说的。只是龙……龙四爷犯了什么错,却不知道了,也不好替他分辩。”
“哪里用得着你去分辩!反倒带累了你!”林诗音叹了口气,又强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怕我们娘儿俩过不下去,眼见得还好,你不用担心。你可记得表哥给我的嫁妆里,有些田产铺子的?我带了出来,虽是被他……他典卖了大半,手上还有几处,也能生发利息。我们生活是不愁的。”
黛玉听了,正碰在自己心里的主意上,忙笑道:“姐姐还会做生意么?”
林诗音看她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忍不住也失笑道:“看你说的!咱们从小哪学过做生意了?只不过现在生计所迫,我也不得不拿起来些,其实家里还有几个靠得住的大掌柜管着,我统总儿而已。”
“那敢情好了!”黛玉故作欣喜道,“我此来不为别的,正想请教姐姐这个。姐姐知道,我如今手里也有些闲钱了,只是不会打理,将来不免坐吃山空。我想经营,又没这个本事,求姐姐教一教我。”
林诗音听着她说得兴头,不禁眨了眨眼,道:“你这个想头倒奇了。你有财有产,留着当嫁妆,将来……”
黛玉不等林诗音说完就打断道:“我才不嫁人呢!”
“你……”林诗音着意地看了看她,才道,“我还想问呢,你跟表哥是怎么回事?他答应得我好好的,怎么转脸就负了你!”
黛玉却笑道:“哪有此事!表兄是个好人,我才不能屈了他,这也没有谁负不负的,不成亲,原是我们商量过的。姐姐且不要提他,我要不自己过出个样儿来,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林诗音沉吟半晌,突然“噗哧”一声就笑了,点着她额头道:“你这小妮子,主意倒大!既然如此,我请个经年的掌柜的来带一带你也罢了。就连小云,我也不打算叫他考什么科举,读书识几个字,就给我学算账去!”
黛玉闻言,不禁鼓掌道:“原来姐姐早有打算,害我白白担了这半日的心!姐姐自己能立起来,这个家必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只是我如今学习却不得空儿,少不得先托给姐姐,替我经营一下子罢!”
林诗音何等聪明的人,这时便心中了然,摇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你我虽然不是一家子,终究是姐妹,你能立起来,难道我就不能立起来么?你的银子我是不要的,待过上两年,你再看你姐姐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