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正好, 你们二人一会儿跟着袁五出去一趟。”
袁五, 那个一刀抹了人家老婆脖子又给人儿子一大耳瓜子, 单手拎起肥汉子的那个壮汉。
面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不必露出这幅表情, 朕又不会叫他把你们怎么样。”季柕冷哼一声, 不由分说地继续安排剩下的两个人:“你们二人自己在这宅里挑个喜欢的屋子好好待着, 会有人在屋外守着你们, 朕有事要处理。”
留下这句话, 季柕一个侧步便走出了大门。任柯与闻和卿被袁五的一个眼神威吓地立马同手同脚地跟了上去,独留下简昕和钱文静两人面面相觑。
简昕被勒令待在某个房里倒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但钱文静是什么身份?
是此行专门前来记载帝诏言行,回去要辑点成册的史官。
现下皇帝出行却把史官单独抛下了,这意味着什么?
钱文静两只正扶着简昕的胳膊也开始微微颤抖:“我们来的路上是不是太过冒犯, 他终于忍不住想要下手了……”
两人目送季柕一行人朝着大街的尽头走去, 又看着闻和卿与任柯那壮士不复返的悲壮身姿消失在拐角,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某个装扮成流民的侍卫的催促:“娘娘, 属下奉圣上之命留守于此处,还请娘娘先行选一处屋子住下, 属下好早些派人过来守着您。”
“……”
地上的尸体还未被处理掉,本是青黛墨绿的衣身被鲜血染地发黑,空气中随着时间的推延蔓延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两人手挽着手相互搀扶,两眼瞪直了向前,根本不看斜视分毫,无比艰难地从前院走过。
知府是典型的三进式院落,最后方是家仆的住所和各种仓库,蜿蜒的石子路上一路蔓延着方才饥民抢食间不慎掉落的细米,院中精心养护的花草已经被踩踏地不成样子。
简昕一下一下地拱着钱文静的肩膀,撺掇着她一起往那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走:“去那间,那间小,看着有安全感。”
两人磨磨唧唧地往那个方向挪,后脚才刚踏进屋子,身后原本敞开的大门瞬间就被关上。
昏暗的屋子内没有点灯,只能通过自纸糊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依稀辨认着室内的陈设。
侍卫的身影投落在门上,侧身抱拳:“娘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唤门外的人便好,属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罢,对着守在门外的一排人不知说了什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没锁门,也没有锁窗,好像确实只是字面意思上的站在门外守着她们二人。
有点不太敢相信。
“我出去试试。”简昕说着,转过身来,两手覆在门上轻轻一推,缝隙轻而易举地便被推开了。
她探出头,屋外两侧各站着三人,其中两人相对立于房门边上,探头的一瞬间便来了个对视。
侍卫面无表情地看向猫着腰不知在干什么的简昕。
简昕略有些尴尬地同二人打着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我方便出来吗?”
两侧的侍卫没有回话,只是微微往后撤退一步示意。
简昕了然,朝二人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而后挺直了背将门关上。
“似乎不是想要把我们关起来。”钱文静低声道:“是不是去做什么不方便我记下来的事情了?”
简昕摸了摸鼻子:“刚才他强闯民宅指示手下那什么的事情你难道敢记?”
面前的人一本正经:“正史不敢,但可以私下写。”
简昕走到屋内的椅凳上坐下,瘫靠在椅背上休息,仰头望着天花板:“记得边写边藏,写完了在京城外边找个地方埋好,要给他找着了,啧……”她都能想象的到那人手里攥着自己不可见人的事迹怒不可遏的样子。
钱文静掀了掀眼皮,坐在她边上:“你难道不想写?”
想,怎么可能不想,一想到手就痒痒的。
“算了,我上次被弄怕了。”那种命运被别人紧握住的感觉她实在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屋外时不时便传来重物拖地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她们也不敢出去看。整整一个下午都一直百无聊赖地坐在这地方,一动不动。
暮色很快便降临,黑压压的一片,将整间屋子都笼罩了起来。
门外的侍卫到点便送了几盘简单的晚膳进来,进门时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室还怔愣一瞬,直到里边的简昕出了声,他才看见双双躺倒在椅子上的两人。
“娘娘,可以用膳了。”
简昕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知道了,放那儿吧,谢谢,辛苦了。”
“……娘娘客气了。”受宠若惊的侍卫将菜盒放下,又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一刻不敢多呆,慌忙跑了出去将门重新关上。
昏黄的烛光摇曳,桌上摆着几分简单的家常小菜。简昕和钱文静分于两侧坐下,望着面前的碗筷出神。
天都快要黑尽了,闻和卿同任柯还没有回来,季柕也没有回来,几个人不知道一下午呆在外面做了什么。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没什么用……”
简昕索然无味地嚼着嘴里的菜,杵着下巴怅然若失。
城中现在不知还饿着多少人,连那皇帝都在外亲自奔波,偏留了她们二人在宅里,还额外配了六个人供她们差遣。
钱文静放下了筷子:“其实我自出城起便有些好奇,皇帝这次出宫带的人不多,除了我跟闻和卿,其余的应当都是专门在御前侍奉的御卫。”
“照例必须得带上一名史官,我是职称最高的,但闻和卿呢?他是为什么?”
“他是太医,而且他是因为跟我走得太近才被调去养马的。”简昕福至心灵:“难不成闻和卿会随行是因为我也在?”
钱文静点头:“我可能是个巧合,但我觉得闻和卿应该不是。”
简昕不解:“他为什么要带上我,和一个认识我的闻和卿?我并不觉得能帮上他什么。”
“我有一个猜想,但需要验证。”钱文静陡然压低了声,指尖拨弄着一旁的灯盏:“正好天黑了,前院还绑着那个贪官,我们想个办法去问一问。”
简昕和钱文静认识的时间虽不长,但平日里经常能在各种课题项目里遇上。多次合作培养起来的默契,钱文静此时只稍一个眼神,简昕瞬间便福至心灵。
*
“嘀嗒,嘀嗒——”
粘稠的液体自悬梁上滴落,砸在坚实的地板上,余液飞散,沾染四处。
面颊紧贴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一呼一吸间都夹杂着挥散不去的难闻的气息。
门牖紧闭,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将束在梁柱上的纱帘吹得飘逸散开,帘尾轻轻拂过面庞,带来阵阵不绝的瘙痒,冻得人浑身发颤。
屋内一处角落,身形肥硕的男人正抱头蜷缩在地上,抖动不已的身躯带动着浑身的肥肉都在震颤。
无声的涕泪已经糊满了脸,双目圆瞠,瞳孔中的布满的血丝好像要爆开一样,狼狈的一身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个盛气凌人的一县之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群人突然冲进他的宅子,杀死了他的发妻,他昏过去了。
这是他的屋子,这不是。
他快要崩溃了,奔溃了,他真的要崩溃了……
刺骨的寒风陡然冲进了屋子!四周的门窗敲击作响,像是厉鬼索命般在夜间丝缕不绝的嚎叫,暴怒地拍打着,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将他咬碎,吞入腹中。
嚼碎,咀嚼,作呕的血液……
“求求你,求求你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剧痛的脖子内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如空气般缥缈的求饶完全淹没在喉间。
恐惧的眼泪已经流干了,酸涩的双眼被透进的冷风吹得发痛。
白纱帘被吹得四起,乱舞中迷蒙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下去,屋内逐渐恢复平息,摆在尽头的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不知何时坐着了一人。
大红色的幔帘被放下,将女人的身姿隐匿在一片红雾之后。
“杜,和,裕。”
缥缈的声音好似自远不知来处的漫山上传来,轻轻柔柔,一抓便会陡然散去。
地上的男人根本不敢抬头,上下两瓣肥厚的唇在不停地颤抖,扒着后颈的双手更加用力,企图用疼痛来麻痹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
“杜和裕。”
床后的女人又叫了一声,声音渐沉,染上一丝不耐。
“……”
他看到了,那双露在外面的脚,他夫人今日穿的鞋子。
那张床上正坐着的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婆娘。
被一刀割开了脖子,血留了好多好多好多……
既然死了就好好死着啊!这么多年他供她吃供她穿,从未亏待过她,为什么还要爬上来找他!?
“杜和裕!!!”
女人的叫声骤然凄厉,像尖刃划破空气般骤然刺进了他的耳朵,锋利的刀尖好似要割破他的皮肤,将大脑搅成烂泥。
“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男人的咆哮声震耳,几乎将屋顶掀翻。
帘帐后,简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得发懵,无助地看向背后的钱文静:怎么办,这男的嗓门比我还大!
钱文静鼓励地拍了拍她的后肩,示意她再加把劲,起码不要前功尽弃,毕竟吓都吓到这儿了。
简昕艰难地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体,腹腔内鼓足了力量。
身后的钱文静帮她掰着双肩,覆在肌肤上的双手好似能传递力量般,不竭的能量汩汩涌入四肢百骸,气沉丹田。
“杜和——呕!咳咳!咳——”
钱文静一脸惊恐地猛拍后背帮她顺气,下边的简昕一张小脸已经呛得通红。
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前面的杜和裕早已经吓得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两人露出的破绽,依旧趴在地上跟个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这头,简昕慢慢平复下来,不敢再跟面前这个男人比谁的嗓门大,只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爬过来,还是我过去?”
喑哑得好似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女鬼般,每一声都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过来,我过来我过来……”杜和裕不敢有丝毫的犹豫,根本不敢站直了身,手肘着地连爬带滚地往床边爬来。
简昕看着乖乖趴到自己脚下的男人,不动声色地轻咳一下,摆着架子继续道:“你可知错?”
“我没有错啊!我真的没有!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都是想让你和修明过上好一些的日子!我想让自己过得再好点有什么错!?”
杜和裕说着,哭腔愈发明显:“你活着的时候让我做这做那,我什么都听你的,私藏朝廷运来的救济粮也是你出的主意,我都是在听你的话啊!”
简昕一顿,与身后的钱文静交换了视线。
看着身后的人掏出了纸笔记下了,简昕才又道:
“修明托梦告诉我,他的爹,吃了他的肉,他好痛,好悔啊。”
杜和裕忙摆好了跪姿,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一下一下重重磕在她的脚边:“我的错,都是他们硬塞到我嘴里的,我不想的,我吐出来了!全都吐出来了!”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的胃里都翻滚起一阵不适。钱文静忙拱了拱简昕的背,催促她赶紧跳到下一步。
“可他们还在割修明的肉啊!一片一片,说要等天亮了,全都喂到你的肚子里!让你吐不出来!”说到最后,声音倏忽加重,语气里掺杂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谁让他的爹是个欺压百姓的烂人,他的同伙都比他的亲儿子重要百倍!到时候我们母子二人一起在夜里将你的血肉吸食干净,这是你吃里扒外的福报!”
“我错了,我知错了,你不要来找我!我我我现在就去,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他们!你快点回去,回去吧!我求求你了!”杜和裕吓得语无伦次:“我现在就去,我全都告诉他们。”
“你现在去,疯疯癫癫,谁会信你?”简昕冷声呵止了正准备往外爬的杜和裕。
他忙止了动作,爬回身来,额角的冷汗浸润着湿泪滴落,无可奈何地哭出了声:“求求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求求你告诉我。”
间面前的人已经神志不清,简昕坐直了身开始切入正题:“你在朝廷中的上线是叫,那个,周良才?”
“对对对,是他,把你害成这样都是他一人的错。”
“京城运来的救济粮和赈灾专款,你偷运回来后都藏在了何处?”
“全都分下去了,那些个每年交了大税的,一家一袋都不够分。还有那些银子,能拿来用的都给你买簪子布匹去了,剩下的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撒谎!”简昕一手狠狠拍上木板,骤然的一声吓得杜和裕险些又一次躺下去:“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什么秉性我不清楚?那些钱你自己一分没留?没有拿去赌钱?没有拿去养女人?没有拿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杜和裕本就苍白的脸色血色更褪一分,看着立马就要当场窒息的模样,磕头的动作快得几乎都出现了残影:“我对不起对,我错了,我不该养女人,我不该去赌钱,我不该只用鸡毛蒜皮的小钱来打发你,我该死,我畜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