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好似跟她很熟络一样。
简昕迟疑道:“您是?”
这句问号一出来,简御史正要含泪告退的步伐倏忽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双眼睛怔然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简昕被他的猛然回首惊了一跳:“?”
她刚刚有说什么很冒犯的话了吗?为什么突然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娘娘,不过三年,您真的连下官都不记得了吗?”简御史还是难以相信。好歹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亲父女,这三年他就是再怎么变,再怎么老,也总不至于到了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的程度吧?
简昕尴尬一笑,求助的眼神瞥向身后几人,只见那三人半阖着眼欲醒不醒,别说过来帮她解围了,估计现在还压根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
她默默提起一口气:“呃,不好意思,请问是?”
简御史的一张老脸几近涨红,半晌才咬牙憋出一句:“下官是娘娘您的爹啊!”
哦,要是这么一说,她好像就有点印象了。
简昕恍然大悟地仰起头。现在听想想这声音也是相当的熟悉,好像前不久跟着皇帝出门围猎的时候刚听到过,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困得昏头,没太注意那人长什么样子。
现在明了,原来是原身的爹啊。
她立马跨步上前,脑中想象着一个多年不见父亲的女儿此时最为合理的反应,动作极为夸张地捞起简御史的手:“我想起来了,对的没错,您就是我的父亲没错!女儿好些年没见着您,实在是太想您了!”
简御史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一愣,满面愁容登时憋了回去:“娘娘方才还说不认识下官。”
“女儿在同您开玩笑的。”简昕干笑着,面部表情极为生硬:“这不是看着爹您突然来了,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是这样吗?”简御史看着面前的女儿,怎么瞧都觉得极不对劲。便是放在先前,他这个女儿应当也不是这个性子才对,分明是同样的脸,此时却无比陌生。
先前的迫切顿然散去,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这,不然下官晚些时候再来找娘娘吧,莫要让后边这几位……等急了。”
她连连点头:“好好好,爹您慢走,我晚些过来找您就行。”
伟岸的身躯一时佝偻几分,看着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简昕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最慌的就是突然碰上原身熟识之人,更别说是亲生父母了。她们只是长着同一张脸,谁知道性格上的差异到底有多大,若是待得久了,恐怕想要不发现她的秘密都难。
原本明媚的心情被这横生的插曲完全搅乱,人都出去了一趟替孙氏谈完租金了,悠悠沿着原路回去,一没了事情可干便开始胡思乱想,一路上都若有所思地跟在最后边,就是神经最粗条的任柯都发现了她的异样。
钱文静落后几步,同她并肩而行:“发生什么事了,看你心思很重的样子?”
“你说,万一我那个爹发现我不是她女儿后跑去跟皇帝告状,我的下场大概有几个?”简昕盯着脚下的路,费劲地想着,眉头都要拧成一股麻绳。
走在前头的闻和卿转头抢答:“这还用想吗?那不是肯定直接死翘翘吗!”
简昕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无助地抓上边上人的衣袖:“要不然你们试着帮我拦一拦,在我回京之前不要让我那爹见到我了。”她之前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猖狂,多亏了身后还有个能给她撑腰的爹,若是连这唯一的靠山也没了,那她的处境就真的是水深火热了。
任柯直言不讳:“要不你直接跑吧,我也觉得你这位置坐着怪不安全的,早跑早享受。”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飘飘。”闻和卿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先别说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跑就跑,首先你得有组织,然后你得有计划,还要结合天时地利人和,期间一个疏漏结果就是,啪!大家一起落网。”
“其实你大可放心,要说服这类人的方法其实并不难。”闻和卿拖着长调卖起关子,高扬起的面上尽是稳操胜券的自信:“只需简简单单的一步。”
*
后院一处小厢房内,简御史已经同面前这位不速之客面面相觑了有一刻钟之久。
面前的青年白衫加身,手上执一把无字折扇,表情满含深意地看着他。
简御史率先打破沉默:“这位公子我今日在娘娘身后看见过,不知突然登门拜访,可有何事?”
闻和卿将折扇一开,悠悠晃着,颇为风骚地介绍自己:“在下姓闻,正在太医院当值,此行南下随行一路,最为擅长各种疑难杂症。”
“原来是闻太医,久仰大名。”简御史从桌后站起身,迎上前去:“不知闻太医突然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闻和卿将动作一收,两只手背过身去,忽而表情一变,叹了一口气道:“不瞒您说,我平日里除了替皇上把平安脉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照顾皇后娘娘。”
“您是娘娘的爹,这件事娘娘不让我同皇上说,但您作为直系亲属,这件事我觉得您还是有必要知晓的。”
这位闻太医的面容严肃,眉头紧皱,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看得简御史不由地也吊起一口气,心跳乱了半拍:“可是娘娘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娘娘她……”闻和卿几度欲言又止,不忍告诉他事实真相的模样,直接背过身开了门:“您随我来看看便能知晓了。”
简御史一看这讳疾不言的样子,心下划过无数种猜想,如铅般灌入双腿,沉重地无法动弹。
此时窄短的廊道好似被无限拉伸,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漫长。不仅是他,就连前头这位闻太医也走得格外缓慢。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站定在简昕的屋前,闻和卿让开一步,将紧闭的房门正对向他,掩面道:“简大人,这门,还是您自己来开吧。”
语气无比悲恸,好似这屋内会出现什么一般。
简御史半抬起手,犹豫一瞬,还是果断地将门一把推了开来。
只见房内白雾缭绕,独特的气味弥散出来,踩在锃亮的地板上,一时仿若置身仙境一般。
简昕正双腿盘坐在正对着大门的空地上,双目紧闭,翘着兰花指在胸前不知是摆什么阵法,两侧各站一位举着经文念诵的青年男女,两人手中分执白玉瓶和杨枝柳,面前铺着一本无字书。
简御史有些茫然地看着屋内三人。
闻和卿从身后悠悠踱上前:“不知简大人可还记得娘娘年初摔伤了腿的事情?便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娘娘与先前的大不寻常。”
“她过路的神仙救起,渡了仙气,自此性格大变。除此之外,她同样还拥有了一股仙力。”
说着,闻和卿抬起手,示意他将目光放在地上的那本无字书上。
只见简昕的嘴里正在念叨着什么,将两手缓缓上举,掌心向外,摊开至两处。
身后二人将手里的东西放置于她的手上,简昕收回了胳膊,用杨枝柳蘸取了瓶中的玉浆,朝着地上一阵挥洒,口中的念经声渐大。
渐渐地,那两页书面上渐渐浮现了清晰的笔墨!
“您瞧,仙力!娘娘的身体里藏着神仙!”闻和卿两掌卖力地拍着,为这场精彩完美的演出喝彩。
简御史也被面前的神迹震慑住了,一时间呆滞在原地,一句声儿也发不出。
眼见屋内三人嘴角抽动,已然快要绷不住,闻和卿忙揽了他的肩膀转过身:“娘娘现下还在修行,简大人还是莫要过多叨扰了,娘娘的情况且留着下次有空,我再同您细说。”
将人自屋内推出去后,他立即将房门关了回去,独留简御史一人在外怅然。
简昕也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状态下采取的闻和卿如此拙劣的计划,现在手里举着白玉瓶仿佛像个小丑。
她心如死灰地将东西都放下:“完了,全完了。”
闻和卿则是拍拍胸脯:“不,你是不知道,你这种疑难杂症在宫外是多了去了,一个个的全都用的这种法子,目前无一败例。我每次出宫问诊都会听来几嘴,外边那几个都是这么应付过去家里人的。”
不要小瞧这些人对神佛一类的信仰,加上理科生一点小小的技法,想要蒙混过关不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们唯一缺漏就是时间太过仓促。”闻和卿轻啧一声:“你们真的是,买来的工具拆了,包装袋还明晃晃放外边,要不是我巧用视觉差挡住了,分分钟露馅。”
钱文静指着脚后正冒着气的香炉:“不是你说的能拖十来分钟吗?我们才布置了不到五分钟人就来了,喏,白烟都还没烧出来。”
他别无所谓地摆摆手:“嗐,小事儿,把人骗过去了不就行了。”
但对此简昕深表怀疑。
与此同时,正一路琢磨着往回走的简御史好生绞尽脑汁了一番,终于恍然大悟。
这看似无字实则有字的手法,年轻时他曾在一卷案宗读到过,前一秒才终于将那件案子的细节全都回忆了起来。
想来早上的他还是太敏感了,如此把他当傻子一样捉弄的手段,真是同她小的时候别无二致。
蠢笨蠢笨的,就是他的女儿不会错!
正想着,愁了一整天的眉头终于松下,浑身都散发着亲和的气场。
他悠悠踱回房间,正要开门,便只感觉脚下的地砖忽然传来一阵震颤!
嘈杂的呵声自前院传来,又远及近,渐渐明晰:
“快来人!不好了!皇上遇刺了!!”
第73章
“朕没有大碍, 不必一大堆人都围在朕的屋子里。”
季柕坐在桌前,受了伤的胳膊横放在干净的桌面上,华贵低调的衣袍被扯掉了一只袖子, 毛边撕坏的袖口下,一只肌肉结实的胳膊上赫然划着一道足足有三寸之长的伤口, 正不断往外渗着血珠。
知府内的那些人几乎是全都凑在了里边, 其中不乏闻声专门赶来凑热闹的简昕等人。十几双眼睛紧盯着那一条金贵无比的胳膊,连连抽气。
离得最远的简御史姗姗来迟,原本整齐熨帖的外衣都跑乱了几分, 一把拨开人群, 疾步到最前边:“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遇刺!?”
季柕正要抬手劝他稍安勿躁, 守在边上的袁五上前一步, 神情愤慨, 仿佛遭了不知多大的委屈, 连握拳行礼的手都气得微微发颤:“皇上本是照例上街巡视, 不料刚走出南路, 四周便倏忽窜出来几个身披粗布, 乔装成普通百姓的刺客。我等当即冲上前护驾,没想到还是叫那些人冲撞了皇上, 这才使得皇上一个不防,被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胳膊也因此不小心被附近横架着的木梁划伤了。”
季柕的眉间一凛, 当即反驳:“朕说了很多遍了朕没有被那几个毛贼吓到, 是你们急冲冲把朕往边上推,没瞧见地上的一滩水, 才害得朕一时站不稳的。”
简御史无暇追问哪个说辞才是真的,严肃地蹙起眉, 继续问袁五:“刺客可都抓回来了?可有问出来什么?”
“回大人的话,这些人的齿间都藏了毒,小的无能,未能赶在这几人吞下毒药前掰碎他们的下巴,人绑到知府时便已经都断气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小的让人扒了他们的衣服,左肩较右肤色更深,长发微卷,颧骨凸起,并非中原人的长相,反倒更像是来自北漠。”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齐齐呼吸一窒。
大梁与北漠素来不合,自当年两族边境的一场交战后,双方签署协议,互不侵扰。
当年的那场战争,两族打了整整半个月都没能分出胜负,幸好大梁的援兵及时赶到,这才最终将北漠游牧民驱逐出长城以南的地界。虽然堪堪取得了胜利,但事实上双方都伤亡惨重,不得不暂歇攻伐之事,养精蓄锐。
如今不过才几年,便又按捺不住了吗?
简御史用两指按了按眉心,颇为伤神地闭了闭眼:“镇守城门的士兵不曾前来通报过,这北漠人是如何混进来的?”
“皇上进城后便立即将城门封锁,这些人极有可能是一直藏于城内,伺机而待。”
“这些蛮人的手段向来耿直粗暴,何时竟学会了这招!趁着皇上体恤民情,卸下防备之时乘机侵扰,实为不齿!”户部尚书当即啐了一口:“胆敢将皇上惊地险些摔了,这一笔且好好记下,来日必当百倍奉还!”
原本正细细打量着自己胳膊的季柕倏忽抬起头,看向他的表情已然麻木:“朕说了朕不是被他们吓摔的。”
礼部侍郎忧心忡忡,拂着袖子叮嘱道:“现下也不知城中是否还留有余党,皇上这几日还是好生歇在府中,莫要出去了。”
“朕知道了。”
“如今知府周边把手的人也不够,属下晚些再去调遣几个人过来将知府上下都搜查一遍,在此之前,还请皇上先待在屋中不要到处走动。”
“朕知道了。”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