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意外的神色中,周禾拱手,“属下令丞相失望了。”
“走吧,别打扰诸位在这里抒发不得志的心。”柳安道。
“是。”
柳安牵上卢以清的手,啧声道:“夫人下手的时候,可以选一个更容易致命的位置。”
“不过是想给个教训,何必要他一条命。”
“你看,夫人仁慈。此等货色,留在世上作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商量一只蚂蚁的死活一般。
三人从酒肆中出去后,店家又招呼了许久,显然诸位没有一个从惊吓中走出来。
远处的青衣男子忽然明白了,他看了眼案上的酒,将酒钱放在上面,起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店家发现了他,快步走来,有些抱歉道:“平日里不会发生此等事的。没想到这人撞在了丞相夫人的口子上。”
“无妨,多谢店家今日款待,小生也算不虚此行。”男子拱手相拜,“花生很好吃,若有机会,小生下次还来。”
店家瞧着青衣男子的背影,叹了声气,最后什么都没说。
殊不知,从这里出去的青衣男子四处张望,想要寻到丞相三人的身影。倒也不是希望丞相能给自己一个机会,而是他忽然明白了为了周禾会成为丞相身边唯一的谋士。而丞相夫人的举动更是让他大开眼界,一个女子拿起短刃说砍就砍。
不愧是长安城的女子,寻常女子见了刀剑都怯弱的不敢往前。
一边想着,他便晃荡到了岳西楼。
秦瑶站在门前,张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笑。
他快步朝着秦瑶走去。
“今日丞相夫人来了,我本还想着,让你见上一面,或许能谋个机会。”秦瑶道。
青衣男子笑了,“每个地方都有生存之道,我们去属于我们的地方。即便是游走在山水间,此生我的墨也能尽写人间。”
“庙堂有庙堂的好处,山水田园,也是另一番风景。”秦瑶回。
“是啊,似如陶渊明。”青衣男子道。话说完,他又想到了今日周禾的话,此人是有些疯癫的,只因这世上只有他瞧出了圣贤书中的端倪。无人相伴,必是寂寥。
……
而周禾就没这么舒心了。
一直到了夜里,他和念念都在提心吊胆,生怕丞相知道了今日夫人和郑淮之相见的事。紧张的他忘了去想,为何夫人能确切知道丞相在那家酒肆中。
夜里越发凉了。
秀芝见周禾还没走,便走过来问:“白日这样累了,守夜的事就交给旁的人吧。”
周禾摇了摇头。
“还有能困着你的心事?”
周禾又叹了声气。
“周禾,你有没有瞧出来丞相和夫人正在商量着什么事。”
“瞧不出来了,他们商量的事太多了。”
“真奇怪,夫人自己不老实还能让人想清楚,丞相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呢?”秀芝道。
周禾笑了,“秀芝你这话让夫人听见了,她可是要叫了。”
“夫人自幼就这样。”秀芝道。
“诶?夫人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周禾来了兴致,关于卢相的事他听过许多,但是能教出一个皇后一个丞相夫人的女子,想来也不简单。
“娘子啊。”秀芝道:“我是娘子的陪嫁。”
周禾瞬间愣住了。
“娘子自幼聪慧,当初凭着娘子娘家的地位,娘子算是高嫁。彼时卢相还不是政事堂丞相,而是礼部尚书。是卢相求娶的娘子,夫人和先皇后都像娘子。”
秀芝望着空中点点星辰,说着这些要被封入尘埃的话。而周禾却不只是听见了卢相夫人的一生,还有秀芝逝去的那些年岁。
……
厚雪死死压在枝丫上,新树似乎要撑不住的样子。可雪还在继续落着。
“太子。”
“嘘!”赵臻组织了身侧要说话的宫女。他双目死死盯着那棵树,生怕周围的风给了枝丫最后断开了力。
“沙~”
赵臻猛然抬头,看向将雪拂去的郑淮之。
“太子殿下怕雪压断了枝丫,拂去便是,何必一直盯着,胆战心惊。”郑淮之道。
“真的能拂去吗?”赵臻问。
郑淮之那没有被外界打击过的目光,比太子还要纯粹些。他眼中的光映在太子眼中,认真道:“能,只要太子想要拂去,一句话,臣便可帮太子拂去。”
赵臻嘴角微扬,虽说郑淮之讲的东西总那样虚无缥缈,次次说了一通最后都像是没说一样,但却总能给赵臻一些莫名的自信。
他想到小宫女找自己是有什么要说的,便回头问:“怎么了?”
“陛下让孙公公传话来,说是要问殿下的功课,让殿下提前准备。”小宫女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赵臻道。
这是郑淮之第一次在宫中听说有关陛下的事,他见过天子,总觉得天子高高在上,若是让他同天子说上一句话,都要吓得打颤。可一想到面前的太子日后也会成为天子,似乎又不觉得天子是可怕的了。
“陛下很喜欢太子。”郑淮之道。
小太子轻笑,“也就是你来的巧,从前父皇并不喜欢我。”
郑淮之马上道:“陛下整日操劳,能念着太子已经很好了。”但郑淮之觉得天子如今要亲近太子,是因为察觉了自己的年迈,要栽培下一任君主了。
当然,这样的话不止在太子面前不能说,就算是天子真的走了,他也要跟着悲伤。
赵臻不想同郑淮之解释,郑淮之于他而言,仅是能让郑时言扶持自己就是了。至于日后若是真的登基了,郑淮之也是个不会被重用的臣子。
“走吧,外面总是有些冷的。”赵臻道。他倒也不是说话有些冷,只是常年习惯了与人保持着距离,越是如此,便越难成为让人愿意扶持的皇子。
郑淮之早已习惯了太子这幅不愿理人的样子,不过就今日的情形,看来太子真的是登基有望。
他跟在太子身后,脚步只有快些才能跟上太子的步子。
那日见了阿竹后,他本想试探着问阿竹想不想见太子一面,却不想,阿竹磕磕巴巴就是为了这件事。先前他已经同太子说过此等事了,想来今日也不难商量。
太子的寝殿只能用阴暗来形容,这里就和太子整个人一样,到处弥漫着悲丧之气。可一眼瞧去,每一处地方的灯都亮着。
郑淮之实在想不到究竟为何会让人觉得如此阴暗。
“坐吧。”赵臻已经先一步坐了下来,瞧了一眼旁边的太监,对方很快便倒上了茶水。
那淡到不能再淡的茶水令郑淮之都想告诉太子,不如日后直接饮白水好了,何必再废这功夫。
不过他嘴角仍是笑着,“多谢太子。”
“你们都出去吧。”赵臻遣散殿中为数不多的太监。
“今日还有什么事要说?”赵臻问。
郑淮之有些意外,毕竟他什么都还没开口,小太子已经猜到今日要说的旁人听不得。
赵臻又勾起了嘴角,“察言观色,无论是在哪个地方都要学会的东西,你觉得呢?”
郑淮之点了点头,“殿下说的对,臣一定会好好学。”到了现在他也没有个官职,以至于太子称呼他时总是一口一个‘你’。
“臣今日是想通殿下说,出宫的事。”最后四个字郑淮之的声音更小了些。
赵臻蹙眉,“出宫?”他自然是意外的,先前他是和郑淮之说起过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试探对方的真心。怎么瞧着对方的意思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臣的一位故人来了长安,臣不知殿下是否想去见见?”郑淮之问。
“呵。”赵臻觉得对方是在说笑,“我自幼便在宫中长大,从未出过宫门一步。即便是你有什么重要的故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不,此人只要殿下听了,便会想见。”郑淮之语气很是坚定。
赵臻挑眉,看来郑淮之不仅是傻,还有一种旁人猜不透的自信。
“说说是什么人。”赵臻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刚刚好的温度。
“政事堂丞相柳安的夫人。”郑淮之道。
赵臻果真顿住了端着茶杯的时候,与他而言这位夫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郑淮之真的能同这位夫人搭上干系,岂不是就能搭上柳相!
“可是……对方并不认识我。”赵臻道。
郑淮之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应该不知道,此人还有一重身份。”
“快说。”
“柳相的夫人是殿下您的亲姨母。”
闻言,赵臻浑身发麻,杯盏被他缓缓放下,赵臻眼神飘忽,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
“你什么意思?”赵臻并没有直接相信。他的姨母?难道是太傅口中那个同母亲很像的人?可是……可是当年卢氏一族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赵臻越想,身上一阵阵酥麻感。
等他抬起头,只见郑淮之目光坚定道:“太子猜的没错,正是卢相的幼女。那一年,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有些呆滞的赵臻鼻尖发酸,他还有机会见到一个和母亲相似的人吗?
脑海中不断回现出当初太傅的话,‘卢相的幼女倒是和先皇后有八分像。’
“何日出宫?”赵臻问。
“上元节。”
……
明月当空,这个年又到了尾声的时候。
上元灯节,在宵禁解除的这一天里,长安街上最为热闹。不少未出阁的小娘子在街上会见情郎,满街灯火,似乎能照出每个人的样子。但又照不出任何人的样子。
这一日一早柳安便将自己关在了卢相的书房中。
卢以清在外走了两圈,见天色渐晚,决定出门。
“夫人,不能出去。”周禾道。
卢以清点了点头,随后在周禾的目光中回到了房中。
丞相府上很是安静,而外面的喧闹声热闹在卢以清的心中。这一出好戏牵扯的人太多了,卢以清心中好奇众人现在都在做什么?
左相是不是找了一个尚好的位置准备瞧着乱象?郑淮之是不是已经将太子带出了宫?今日的宫门会很难出来吗?陛下呢?会不会在太子出来的这一日想要见太子一面?
太子呢?在听到要见自己之后,太子会期待吗?
还有……柳安呢?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着想着,卢以清打开了门,周禾不在,而王津也从书房的方向走了过来。
“夫人,丞相让属下陪着您。”王津道。
卢以清深呼一口气,“唤上秀芝,我们一起。”
……
房中的柳安寻了一本旧册子,上面是卢相记下的一件件事。
天和三年,户部生变……
字迹从柳安眼中过去,上面又不只是一件件小事,更是卢相曾经救过的每一个人。
他难掩心中慌乱,又知道自己不能出去。
戏作假了,没人会信的。
柳安坐在卢相的椅子上,右手微微搭着,左手将腰间的璋玉握在手心。这玉从他出生起便陪在身旁,柳安不知这玉的来历,只知道这是长辈对一个孩子一生的祝愿。这位长辈如今又在哪里?还在世吗?
外面的烟火声在柳安心口绽放,他起身推开门,遥望着天际。若是父亲和卢相都在,会斥责这一场赌注吗?
就连阿竹都不知道这一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
熙攘的人群中很难发现卢以清三人的身影,她见一个又一个笑着的小娘子,心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和柳安一同走在街上看上元灯节?
“夫人,此处危险。”秀芝忍不住小声道。
卢以清示意她看向王津。
虽一句话没说,秀芝还是很快就明白,这件事丞相是知道的。
秀芝没忍住,叹了声气。
“夫人还是要注意些。”秀芝道。
卢以清点了点头,她不经意扫过四周,没有在一处停留,不过就在方才她瞧见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她此生都不会认错。那可是一生的仇敌——崔远。
只是卢以清不清楚这件事能否扳倒崔远。
正想着,迎面走来了郑淮之。
“来啦。”郑淮之迎上来道。到了眼前郑淮之才瞧见,阿竹连面纱都没戴。
“为何没有面纱?”郑淮之问。
卢以清淡淡一笑,“今日人多,不会被发觉。”
郑淮之本想说上两句,但见王津的神色也不敢靠近,只说:“快过去吧。”
……
马车从宫中使出,守宫门的人瞧了一眼,还是拦了下来。
里面出来一只手递过去一块牌子。
“放行。”
马车没有丝毫犹豫,像是从宫门冲出一样。
就在马车离开后,宫门被紧紧关上。
一位守着宫门的侍卫道:“今日这般热闹,唯有你我二人凄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