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莘小跑跟上,也不甘示弱回他,“那迟点你可得陪我回客栈拿东西。”
卫玘似乎心情极好,声音也格外温和,“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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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宫,荣华殿
昔日热闹的殿门这会儿冷冷清清的,殿门紧闭,只有一两个侍卫在门口,乔世子近前的时候,侍卫给他开了门。
身上的伤还没好,又连夜彻查画舫刺杀一事,他睡得并不安稳,眼下乌青明显,却还是听了宫人回禀来荣华殿一趟看看奉昌。
奉昌是齐王后所出,齐家一门就这一个外孙女,齐太史虽疼爱却把她劣根性看在眼里,乳名取了娴字,寓意温婉端庄,奉昌却一个都没挨上。
从小娇惯着长大,十五岁后嫌襄公给她取的封号不好听,改了奉昌,襄公敬重齐太史齐王后也就随她去了,本意也曾想赐婚给叶家,奉昌却死活不愿意。王后和顺,襄公明理,他一时间不明白奉昌这孩子随了谁。
乔世子与奉昌并不和睦,乔世子是襄公与宫姬所生之子,若不是襄公喝多也就不会有他,那时起他生母才被抬了位分。奉昌因此一直瞧不上他,懂事后一直将嫡庶尊卑挂在嘴边,乔世子生母死后才封的淑夫人,与王后还差了一大截。
乔世子懂得隐忍,奉昌挑衅他,他不予理会,襄公独宠辰世子,他也不会冒头争取,直到两人都出了事,襄公之下只有一个他能够坐镇王宫,或许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进了殿中,烛台银盘摔了一地,他看见昔日那个目中无人的奉昌正靠在床沿挨着一把刀轻轻晃着身子,发丝混乱,身上华贵的衣裙也歪歪扭扭,乔世子只隔着门框看她一眼,就被奉昌抬起刀指了过来。
“你别过来!你!你…不准过来!”奉昌双眼发红,瞪着乔世子,拿着刀手却在发抖。
乔世子疑惑,这并不像疯了,倒像是怕他,可从昨夜到现在,他也才见她第二面,他没说话,皱着眉跨过内室门槛。
“别过来!啊!你…你自己找死的!赵倚柔!是你自己撞上去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奉昌有些疯癫,嘴里话大多不可信,可赵倚柔三个字将乔世子钉在原地,他目露凶光,死死盯着奉昌,她嘴里的赵倚柔正是乔世子生母闺名。
赵倚柔是陈王宫宫姬,入宫时被拨在齐王后宫里伺候,陈国有祖规,怀孕时不得同房,那会儿齐王后正怀上辰世子,宫门口便有人守夜。
那夜正是她在,襄公喝的酩酊大醉来齐王后宫里,赵倚柔守着就被襄公拉走了,第二天襄公抬了良人身份,那之后就没管过她了。
王宫等级森严,她只是个良人,那夜后王后表面待她极好,暗地里却辱骂她趁机上位,在宫里处处打压,将她辖制在一宫之地,直到她怀了乔世子,只比王后小了四个月。
襄公知道自然开心,赏了好些东西给她,她却胆战心惊,生怕王后来找麻烦,事实上王后也的确来过一次,借着编纂起的由头,将她打了一顿,她拼尽全力护着肚子才堪堪保住孩子一条命。
那之后她养了许久,她以为襄公会来看他,毕竟是他的孩子,可襄公一次也没有来,等到孩子出世她才知道,原来齐王后在内宫一手遮天,她对外是贤良淑德的名声,内里却是凶狠毒辣。
但凡襄公宠幸过的人,全被灌了落红,除了惠良人,她知道,那是前朝臣子的女儿,王后总要顾忌着,而这些消息竟一次也没传到襄公耳朵里。
她心如死灰,抱着孩子的手都发抖,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能给孩子带来,就连孩子出世后襄公给孩子取的名都是王后挑剩的。
辰世子与乔世子前后隔了四个月,襄公等乔世子出生才一起拟的名字,陈国宗室姓高,襄公赐了谦、肃二字,王后看了嫌谦字太和气,不像天子名,于是选了肃字,是以谦字归了乔世子。
乔世子从小处境就不太好,他懂事,柔良人也不太爱带着他显眼,倒是王后将他视为眼中钉,什么场合都不准冒头,乔世子也不是个爱争的性子,就随着柔良人默默在宫中偷生了七年。
柔良人是在乔世子七岁时去世的,她一直在宫中不露眼,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五岁的叶苒,柔良人头钉在烛台上,血顺着烛台流了一地,柔良人永不瞑目。
乔世子赶到时就是这样的场景,五岁的叶苒支支吾吾满脸泪话都说不清楚,乔世子再怎么想也跟她脱不了关系,叶家势大,他一个默默无闻的世子不敢与之抗衡,即便是从前叶苒追在她屁股后面叫他世子哥哥,那之后他再没同叶苒说过一句话,他势弱也没能在宫里查出来什么。
王后将此事压了下来,襄公不知情,只知道是柔良人暴毙,念她膝下有个乔世子,晋了三夫人之一的淑夫人,草草了事。
叶苒许是被吓到了,回去之后生了场大病,本来性格就软弱,醒来后变得更不爱说话,这件事即便是叶家也没能出查出来其中细节。
如今疯癫的奉昌口里却无端冒出来他生母的名字,乔世子手有些止不住的发抖,十二年,他仍记得那天,殿中只有叶苒和淑夫人,奉昌和王后来的那样迟。
王后镇定惋惜的目光和握着王后衣角微微颤抖的奉昌,他那时候天真的以为,奉昌是被吓到了,现在想想,只怕他生母的死另有隐情。
正值午时,荣华殿阴凉的让人发寒,殿门和窗户紧闭,高谦站在那里,殿门的缝隙透着昏黄的光在他背后,他整张脸都笼在阴影里。
奉昌扶着床站了起来,裙摆挨着床沿,动作幅度太大导致她头上最后一根玉簪摔在地上,折为两段,长发散落在奉昌苍白的脸两侧,目光蓦地凶狠起来,她笑的大声,声音嘶哑,“你不是赵倚柔!你是高谦!不过是个低贱宫婢的儿子!也配称为世子?母后呢!她怎么能放任你踏进我的宫殿!”
高谦轻哼一声,目光阴鸷,语气轻蔑,“你还记得赵倚柔啊?你母后陪她去了!给她赎罪!”
奉昌坐在床榻上,拼命摇头,不敢相信他的话,“不可能!不可能!”她摸着刀柄,喃喃道,“母后说一辈子都会保护我的!她会让所有人都闭嘴!”
高谦不过是拿话诈她,她当真说了点苗头,齐王后生死未卜,所有亲卫军都派去找了,仍旧一无所获,还没等高谦再问什么,奉昌忽的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她抚着刀柄,慢慢往下,满脸笑意,眸子里都是欢喜,手划破了也不喊疼,任由血迹延伸,“我要好好保护自己!哈哈哈!我自己,保护我自己!”
那个乱夜里,叶青叶昭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卫玘更是当面拒绝她,只有那个路过的人替她杀了两个人,清秀的眉不染尘埃,夺了刀递给她,让她躲好保护自己,她甚至没说上一句话,人就走了。
那个乱夜那么长,和十二年前的噩梦串在一起,她浑浑噩噩的抱着刀哼着歌,再没有说话。
第21章 、长生剑(九)
没过多久,高谦就离开了,奉昌大抵是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话语间也多提及他生母,他站在殿门口,袖中双拳紧握,这事儿于他而言没完!
高谦当即唤了人封锁荣华殿,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奉昌自杀,那件事他要亲自查!
高谦缓步下了阶梯,脑海中猛然想起来那天殿里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五岁的叶苒,也是如今只要听闻他出宫就要跟在他后头的叶苒,那双小巧的杏眼,在他跟前永远都含着泪。
他好似从来对她说的都是那些伤人的话,从来没有问过她那夜里发生的事情,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高谦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再去面对叶苒,总要等所有事情水落石出他才能去看她吧。
他想着就开始谋划,王宫里襄公病倒,王后失踪,辰世子受伤,就算他再不争,这一切也必然会顺势推在他手上。
他放下心绪去了王殿,襄公窝在床榻,眼圈黑了许多,青绾舞姬并不在身侧,只几个侍女正将襄公扶起来靠着,见他进来纷纷行礼退在两侧。
他还没行礼,襄公虚弱的摆手叫他到跟前来,屏退了左右,仿佛是郑重的交代,“如今王宫乱的很,一切都由谦儿多操心。”
“这是儿臣应担的本分,父王不必担忧。”高谦垂首恭敬道。
殿外进来一人,着了素色的长裙,眉眼分明,端着一碗汤药来到跟前,见高谦来了,低低行了个礼,“乔王兄。”
来人正是平宜,她在王宫一向安静,与高谦也很少接触,此刻相遇也有所料,高谦本想这时候等她喂药离开,平宜却将汤药端在他跟前,眸中晶莹剔透,“王兄来吧。”
襄公正好瞧着他,他就拿过碗坐在襄公床沿给他喂汤药。
襄公从来喜甜,汤药苦的他眉头皱成一团,他几次想拒绝,想着儿子好歹是一番好意,便忍了下来,等终于喂完,他作势就要躺下休息,平宜高谦给他掖好被角才退下。
两人甫一离开,襄公便立刻起了身对卧室屏风后招手,“快些快些!这汤药真差点苦了孤的命。”
屏风后一道倩影走出,端着食盒,里面放着糖糕和酥酪,到襄公跟前便喂了他一口糖糕,襄公这才舒服的躺下,全然没了方才的虚弱面孔,青绾拿着帕子替他擦嘴,手腕却被襄公捉住。
青绾稍愣,只听襄公缓缓开口,“没想到,这场刺杀,最终竟是孤平日里忽略的儿女来伺候孤,孤实在是对不起他们。”
襄公没有动静,眼里有些动容,无论这场刺杀是针对谁,王宫总要翻天,只是没想到是高谦和平宜。
青绾放下食盒,另一只手握住襄公的手,轻笑安慰他,“乔世子与平宜公主都是好孩子,他们不会怪王上的。”
襄公转头看她,眼里温柔缱绻,喃喃道:“是啊!他们都是好孩子,是孤从来就没看到。”说罢他又挨着靠枕起来,问青绾,“亲卫军哪里有消息了吗?”
青绾摇头,“目前还没有王后的消息,乔世子也一直都在搜查朔城,有消息一定会即刻来汇报的,王上不必担心。”
襄公安心躺下去,他不喜欢王后,可毕竟她是王后,辰世子张扬,一遇事确实软弱不堪,奉昌骄横,这次也疯癫的不成样子,若她回来,若齐太史知道,不知要伤心到什么时候。
青绾拍了拍他的胸口,“王上安心歇息,朔城不大,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襄公喝了汤药,安睡的快,青绾眷恋的抽回手,替襄公拢好被子,倩丽的身影一转眼就变幻出殿门外,她要有足够的时间去见一个人,所以她在汤药里放了点药,襄公才安睡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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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与高谦正在离开的路上,本该一路平静却是平宜先笑了,高谦有些疑惑,低头看她,平宜不似奉昌公主那般高调张扬的性子,是王宫隐世许久那种恬静柔和的美好,他和平宜甚少打交道,甚至都快忘记还有这个妹妹,“平宜你笑什么?”
平宜歪头看他,“从前远远看王兄的时候,觉得你不争不抢,就算是辰王兄骑到你头上你也不恼怒,如今画舫刺杀之后,你好像理所应当的接管了王宫所有事,休朝这几日你将朝廷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一切事物都颇有章法,辰世子只不过出身好些,在我看来,论起为君之道,还不如你。”
高谦有些出乎意料,平宜平日里也参与王宫之事,这几日却都看的清清楚楚,可想从前也只是为了安危隐藏自己,高谦平静的回她,“你也不似从前那般安静。”
“我不过是希望自己与惠娘娘过的好些,齐王后是什么样的人,襄公或许不知道,你我却深有体会,满朝上下都被她蒙蔽,她那样狠毒,却博了贤良的名头,我心里不太开心,王兄想必也不会快活吧。”平宜从来不争什么,她看出来乔世子藏起的锋芒,他能因此得了襄公青眼,往后若是荣登王位,惠良人才有出路。
平宜把他看的通透,没等他开口,又接着说,“我看到王兄眼里的不甘,你我命运如此相似,你应该懂我想要为惠娘娘争取的心吧。”
淑夫人出事的时候,平宜还小,惠良人不许她出门,她只知道淑夫人死的不太安宁,乔王兄那之后便安静的出奇,学堂里他明明所有的经书理法都会,却隐藏的极好,从不与辰世子争首位,平宜那时候就觉得这个王兄可不得了,乔世子不是嗜血的人,也正是她的希望所在。
平宜戛然而止不再多言,俯礼告退,高谦才觉得这个毫不相干的妹妹好像也不是那般不争,兴许是有了淑夫人的前车之鉴,她与惠良人明哲保身,从不与王后争辩,才能活到如今,如果他早些参透,或许他生母也不会遭遇杀身之祸。
高谦抬头看天,那么暖的阳光,却照不到他心里那片寒冷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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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府邸大的很,卫玘轻车熟路的带着周莘七绕八拐的走进关押刺客的地牢,前面有人提着灯给卫玘和周莘照路。
越往里走越有些阴凉,周莘跟在卫玘身侧,好奇地问道:“侯爷之前应该没有来过叶家吧,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叶家怎么熟悉呢?”
卫玘脚步不停,不为周莘的唐突问答感到奇怪,毕竟他之前并没有公开来过叶家,周莘心大细节看的透,卫玘也不打算瞒着她,沉稳回答,“暗度陈仓。”
周莘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还想自己猜猜呢?这就直接告诉她了,她索性也就笑了,“这下倒是知道不瞒我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地牢的一个房间,地牢挖的二层深,不见光,只有烛台嵌在墙壁映着昏黄的烛火,混着点腥味,令人作呕。
中间十字|架子上绑着个浑身是血的人,低着头不知生死,身侧站着两个侍卫,见卫玘过来颔首恭敬作礼,另外一名侍卫提了桶冷水就泼了过去,那人咳着血水醒转过来。
周莘和卫玘立在那人跟前,一名侍卫上前解释道:“一干惩罚都用过了,仍旧不开口。”
周莘左右打量他,身上多了数道鞭横和烙印,她啧啧赞叹,“嘴还真挺硬啊!”说着她还凑近看了眼,那人沉着眼,右脸肿的高,还是周莘出的拳头,周莘想想这会儿手背还疼着。
她往下瞧了一眼,想起在游船刺杀她的那个老翁,直觉告诉她,这两肯定是一伙的,说着便伸手从侍卫手中抽了剑,挑开他的衣服,胸口上血迹中显出一块青色的印记,跟之前杀她的老翁的确是一伙的,印记像是个缠绕的藤蔓,周莘不认识,只能看向身后的卫玘。
“你如何知道他身上有印记?”卫玘像是随口了一句,语气轻不可查。
“哦!昨夜里,我原先没上画舫,赁了只游船在沣河上看着,撑船的是个老翁,可是画舫上出事后,老翁就出手想置我于死地,后来他死了,我就看到了这个印记,没想到这人身上也有。”
周莘混着之前在客栈别人唠嗑得来的猜测,转到卫玘身边说道,“画舫的杀手和杀我的是一伙的,那怎么解释呢?我与叶家的关系不过就是救了的落水的叶苒,何至于杀我呢?别不是有人想害叶苒没害成,觉得我是个拦路的石头,想一脚踢开,没想到我是个又臭又硬的,杀我不成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周莘说的轻巧,将凶险轻巧揭过。
周莘话音落后许久,地牢里都是静悄悄的,她见卫玘在思忖什么,没打扰他,等他沉寂半晌,眼眸微眯夹杂些危险的气息,“上滴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