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回办公室路上,翠妮嘀咕:“这回怎么一回国就来公司了?反常啊。”
伊莎贝回:“我也在想这事儿。”
“哎,你和他那个跟班儿雅各布同期进来,你去打听打听。”
“我不去。雅各布是他助手,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告诉外人的。”
“这么说也倒是。”翠妮继续琢磨,“刚会上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儿啊。”
“别想了,真有事想瞒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眼皮子底下重要的事,就是把作业做好,把董事会应付过去。”
“但我总觉得怪怪的。老安年纪不小了,倒时差休息一天很正常,不算他犯懒。而且他这人,你还不知道,最 value family time珍惜家庭生活,能在家陪家人,他肯定不来公司。这回有点火急火燎了。”
翠妮说的没错,美国人老安典型的奉行 work life balance 那一套。伊莎贝因为加班都被他玩笑过几次。
好逸恶劳是人类天性。
中国企业里的人被 996 控制,但没有老板的 pua,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加班。
外企这点好,不管欧洲还是美国的公司,早过了疯狂发展的时代,进入平稳期。从老板那儿就不勉强自己,喜欢到处 social 或者摸鱼、养老,动不动就在公司搞点茶歇啦、喝点酒啦,营造更人性化的工作氛围嘛。
为了让这些行为明目张胆,索性搞成公司文化或者联合上国家文化。这样一来,设在其他国家的分公司、分部,也跟着一起“资本主义享受”起来,美其名曰:work life balance。
在外企工作的人的价值观里,工作只是一部分。甚至判断一个人,都要看看他私下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够不够精彩有品质。
如果你习惯不了,也会被判做融入不了公司文化哩。
所以说,老安带头提倡珍惜和家人一起的时间,是很正常的。
说到家人,伊莎贝好奇,“他老婆谁啊?也在上海吗?”
“他二婚,老婆是个中国人,不过我们都没见过。以前他桌上有张两人的合影,那女的长得是典型老外心中的中国女人,这样的,”她两根食指把两边眼尾拉长往上,瞬间变丹凤眼。接着说:“后来,可能觉得办公桌上放家庭照片太美国做派了,就收起来了。”
翠妮对外国人眼里中国女人 stereotype重复出现的知识点??的模仿把伊莎贝逗笑了,“那可是总裁夫人,你真是不要命。”
翠妮一副大义凛然,“我没说错的呀。”
伊莎贝摇头笑了,和要下班的翠妮挥手告别。
这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刚那桌上所有人里修炼时间最短的伊莎贝留下继续工作。
她不觉得辛苦。事实上,失去双亲不久的她看似坚强,实际内心并未恢复。对无亲无故的她来说,唯有工作,是这世界上和自己有关、需要自己在意的事了。她迫切需要马不停蹄的工作填满自己,挨过漫长独处的黑夜。通过一个又一个胜利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告诉他们自己生活的很好。
晚上十点,最后一个离开大楼。这时候,她总会挑一条安静的马路漫步,晒晒月光。
抬头,离开我们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可惜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低头,只有路灯,把她的秘密投在地上,在法国梧桐婆娑的黑影里,茕茕孑立。有时夜雨,一地都是碎片,路灯光在倒映中拖得长长的,像那些从未被允许释放的泪意。
但隔天早上又是一条好汉。
她给生活设置了各种 routine程序。这些固定的东西像一颗一颗钉子,她要亲手,将生命这张布绷牢,哪怕一个角,都不许翘起来。
闹钟 7:24 响起,按掉后再眯一会,再次睁眼,7:32,每天都这样精确。之后梳洗打扮,8:02 分准时出门,乘地铁 40 分钟、开车约 50 分钟到公司。不吃早餐,一杯美式,中午在公司餐厅或者楼下解决,最常吃能量碗,或者山羊奶酪沙拉。下午一般在开会中度过,再补充一次咖啡因。晚餐视情况而定。遵循 16+8 饮食,gluten free无麸质饮食。
一个月左右国内出一趟差,一年两三次国外出差。开会,培训别人或者被培训。行李箱、证件常年 stand by。航空公司里程积分,公务舱,不用倒时差,不易皱的衣服,飞机读物、国际插头旅行套装,折叠式衣架。
英语、presentation、working,去哪个城市该吃什么、哪个国家该买什么,给同事带什么礼物,完会当天该回来还是当地短游。
看书看展画画,关注国际学术文章,做相关领域咨询专家,和研究生导师合著文章,情绪低落时看 role model 的视频,行动派,朋友口中常“闷声干大事”。
身体和意志,不能有一个掉链子。
“腿踢的更高一些,用力!勾拳,打到镜子里自己的下颌!用力打他!”
随着教练激情的口号和音乐,大颗汗水滚进眼里嘴里。情绪实在压抑不了的时候,就来尝尝汗水,强过品尝泪水。
见过打铁吗?
一口火炉,火苗直窜,风箱助力,火势汹涌。铁器放进烈火,300 度、800 度、1000 度,不粉身碎骨,而通红发亮,光膀子大汉抡起铁锤重重捶打“叮叮当当”,稍微冷却就复至火中煨红,继续移出锻打,火花四溅,痛不欲生。
七道热锻后,通红的铁器遇冷水淬火。“嗤”一声如初生儿啼哭,伴随升腾的蒸汽,铁器更硬了。
这场景,小时候在一个铁匠铺子里,伊莎贝看得目不转睛。
Suffering is optional. 苦是甘愿的。
第18章 可是,这时的她,聪明的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悲剧的种子就此种下
此时,咨询顾问贾斯汀陈站在屏幕旁,一身正装,挺拔精神,看着会议室里十几双老成睿智的眼睛,向 A 公司高层做汇报。
照常来说,很难有谁的汇报能让伊莎贝认真听进去,但这次却被贾斯汀的汇报吸引了。
汇报内容自然经过咨询公司精密的公式雕琢,同时也能看出,演讲技巧是经过严格培训的,语速、语调、停顿、站姿都很标准。在输出—包括文件和演说—的统一性上,没有哪个公司能强过做咨询的了吧,毕竟在外人看来,他们就靠着这几页 slides 和几句建议吃饭。
除去内容和形式这些外在的、可以被培训、被打磨出来的“skill”,伊莎贝看到一个几乎不能被后天加工和伪装出来,却又最有分量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种“nature”,那就是“信服力”—不管你说什么,都能让人相信你的力量。就像那些赢得大选的总统,正是因为让民众相信了,将自己脑海里的图像放进了民众的脑海里,才成功了。这份力量不是蛊惑、不是煽动,恰恰应该是真诚。
在贾斯汀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这种力量。只有坦诚、无畏的人才能拥有的这种力量。
看着意气风发,掷地有声的贾斯汀,伊莎贝有些被震撼了。这还是那个从背包里拿出小熊软糖和大家分享的“陈老板”吗?
之所以说很难听进去谁的 presentation 了,原因是伊莎贝的公众演讲能力,即使在 A 司,也是数一数二。不仅对内对外的大小会议、路演游刃有余,就连 HR 去高校做宣讲,都指定她做为优秀员工代表分享经历。一方面她在公司成长迅速,便于 HR 吹嘘员工发展工作做得好,另一方面当然是她生动幽默的演讲能让学生对公司产生好感。
她从不怯场,每次上台都仰着一张光洁的脸,尽情在聚光灯下发着光。
想在外企混出一席之地,公开演讲能力或者说 presentation skill演讲技巧是必备的。试想,哪个全球闻名的大公司乐意自己的员工是拿不出手唯唯诺诺的样子?
但伊莎贝不止是 OK 的那种水平,能说会道的销售经理弗里拉在这方面也逊伊莎贝一筹。毕竟,演讲不仅是能说会道的雕虫小技,这是领导力的一部分。
伊莎贝很清楚,这个优势大概有些天赋的助力,也更实打实地刻苦训练过。上大学时听美国总统就职演讲音频,一点点把稿子写出来,再跟着重复练习。开始是想练口语,后来发现她喜欢听那些胜选的总统们豪情壮志的演讲,跟着模仿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斗志昂扬。
大概是自己慕强心理太重,伊莎贝这样自嘲。
老安听了汇报之后,提了几个问题,都从贾斯汀那里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他说道:“Well done,young man.”
会议下来之后,贾斯汀找到伊莎贝,说:“你听到我们的提议了吗?”
伊莎贝问:“哪一条?”
“Design Operation 那一条,怎么样?”贾斯汀眨了眨眼。
伊莎贝故意装傻,答道:“据我所知,全世界设置了这个职位的公司屈指可数,目的就是统筹解决那天我和你谈到的问题。”
“不光能解决沟通合作问题,还把设计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贾斯汀神秘地说,“你的机会来了。”
伊莎贝一脸迷惑看着他。
贾斯汀解释:“DO 这个职位需要一个综合能力强的人,既要懂设计,又要懂商业和管理。你设计出身,研究生读的又偏 MBA,这个位子是为你打造的。一旦你做了 DO,销售那边的人就很难和你叫嚣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销售和我们的事?”伊莎贝反问。
“拜托,我们是专门解决复杂问题的。这点小事,不在话下。”贾斯汀说完双手插裤兜,得意地走出了伊莎贝办公室。
芮塔正在自己工位上伸长脖子看向这边,贾斯汀朝芮塔点点头,芮塔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二人的事还要追溯到伊莎贝离开公司,去咖啡馆见阿文那天下午。
每周有一天,A 公司会在餐吧区准备丰盛的下午茶。那天 4 点是下午茶时间,A 公司的行政细致地也邀请了文森特和贾斯汀。
贾斯汀在餐吧寻找伊莎贝的身影未果,只看到芮塔。
他有些失落。
芮塔注意到他的反应,故意走到他身边,去拿那里的甜点,顺便和他攀谈起来。
聊了几句,贾斯汀果然忍不住了,问:“伊莎贝呢?”
芮塔回她:“老板今天有事外出了。”
她感觉到贾斯汀是一个慢热的人,所以特意透露了她和艾瑞克的私交不错,听艾瑞克说他和贾斯汀曾在贾斯汀在英国的家里做饭开派对,来快速拉近自己和贾斯汀的关系。
然后,芮塔又笑着说道:“能在工作上遇到自己的校友真好啊。伊莎贝在学校时和现在都对我很照顾。只是我这个老板啊,工作实在太忙。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们是同学,我一定会帮你的。”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芮塔自己相当满意。
贾斯汀迟疑了三秒后,笑着回答:“好。”
贾斯汀离开办公室后,伊莎贝还怔怔地坐着。她并不是被贾斯汀弄晕了。
事实上,她很满意贾斯汀咬钩了。说到 Design Operation 这个职位,还要追溯到留学时,她研究过创新性组织架构,读过关于 Design Operation 的文章。但这东西不光在国内,即使在国际上也都非常新鲜,没几家公司设置这个岗位。只有在像 A 公司这种业界遥遥领先的大公司才有可能。同时她深知,让这样规模庞大的外企作出组织架构的调整,她一个中国员工说破嘴皮子也无用。所以,她在和来解决问题的顾问贾斯汀交谈时提出部门间缺少“翻译”,暗示出对某一职能的需求。他们是业内先驱,借他们之口提出的建议如果被采纳,便会上报美国总部考虑。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没想到,贾斯汀听懂了,还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伊莎贝为什么会提出这一构想?
首先,当然是她认为这个新岗位的设置能解决现在公司内的一些问题。
其次,她在为自己铺路。上次和黛娜的聊天给她敲了警钟。她稍微做了点 research,现在外企难做,确实好多公司在调整架构、合并部门,紧缩银根,这是大势所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的生意也日渐不景气,不然弗里拉不能抓狂似的提那些自杀建议。所以,A 司架构改革也是迟早的事。
而这个新职位恰恰相当于要 lead 好几个部门,谁上去了就是先人一步得到安全。她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候选者,像贾斯汀分析的那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她的理念是商业设计不能和其他商业因素剥离开来。她特别 buy in 这个职位的出发点,太想试试做为全球为数不多的做这个职位的人是什么感觉了。她从来不满足于仅仅做设计总监,她想用自己的技能帮公司赚更大的钱,野心是更大的商业成功。
所以,即使 A 公司人多事杂,她的处境也不轻松,可为了更大更好的机会,为了实现抱负,她必须待在这里。为此,没什么她忍不了的。
但是,这算利用他吗?
她唯一知道的是,职场中的她已经不再单纯或只顾埋头做事。她学会了谋事、布局、借势、成事。审时度势,创造机会,成就自己,是她精心打磨的另一扇翅膀。
可是,这时的她,聪明的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悲剧的种子就此种下。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她时时在痛苦与泪水中悔恨此刻的决定。
结束汇报的这天中午,文森特心情大好,他对贾斯汀刮目相看,邀请贾斯汀和仍在上海的女友奎茵一起吃午饭。
奎茵对贾斯汀这个小伙子印象很好。得知贾斯汀单身,席间便玩笑说自己手下有不错的女生,想要介绍给贾斯汀认识,问他有没有兴趣。
贾斯汀婉拒,并表示自己已有心仪的人。
文森特见状揶揄道:“哗,能让我们陈少动心的,不知是香港哪家千金?”
“额,她是内地人。”贾斯汀答,心想你现在也认识她了。
但文森特意识到话题又扯到了两岸的距离,马上岔开了话题。
那天下午,伊莎贝踏上了为黛娜送机的路。
两人乘一辆出租。在车里,她告诉了黛娜公司里发生的事。
黛娜像以前一样,为她答疑解惑:“嗯,你的建议很好啊。A 公司完全有可能有能力尝试。照你说的老安的反应,接下来应该会向美国汇报申请了。你留意着。”
伊莎贝却瞬间伤感起来,“你也多留意 K 公司的风向。唉,你走了,我又没人聊这些了。”
“美女,你不能天天只想着工作啊。大好青春,要出去浪,去恋爱!不然人生多没意思。”
伊莎贝自嘲:“我以前做过一个自己还有三个月生命的梦,睡梦中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我还有那么多书没有读完呢!”
“Dear?god!妈妈呀还剩三个月生命,你还要读书?”
“如果是你呢,最后三个月你会做什么?”
黛娜大眼睛忽闪着,热烈甚至带点憧憬地说:“我会去做所有之前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啊。我要去吸 du,酗酒,和不认识的人上床,去蹦极,滑滑翔伞,潜水...除了不杀人。反正不用再担心意外死掉了,因为马上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