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啊,其他都不重要,就是没有帅的!”阿文哈哈笑起来。
“你说对了。”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什么老外帅哥,什么品酒会,还不如冬天晚上一碗馄饨实在。”
“还得是自己付钱的那种。”伊莎贝补充。
阿文双目放空望向汤面上飘着的几片香菜,咂摸咂摸:“有时候想想真没劲。”
她玲珑有致的卷发有点塌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背后。睫毛膏被馄饨汤热气晕了沾在眼角,一小片乌青,像苍蝇的翅膀。
伊莎贝见状逗她:“不应该啊,我心如死灰就算了,你可是看《歌剧魅影》感动哭的那种人。”
她只哼笑了一声没说多的话。
俩人无言对坐。
阿文感性之人。两人在女王陛下剧院看《歌剧魅影》,伊莎贝注意力都在哥特味十足的舞台效果和精妙的转场上,最后煽情的部分她抽一口凉气,正想和身边阿文吐槽太狗血了,却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说:“太他妈感人了。”伊莎贝眉毛一挑眼睛一瞪嘴一瘪,不敢开口了。
如果 pain 是不可避免,suffering 是活该自找,那感情的伤痛,到底是 pain 还是 suffering?
是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有痛苦,还是选择不慎才得遭磨难?
如果是前者,那何苦要选择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如果是后者,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的对象人选,谁和他在一起都会幸福?听着很美,伊莎贝却对此持否定态度。
这样的话,两种情况就只剩下一种:和谁在一起都痛苦,你不是完美对象,对象也不是完美对象—都这样了,痛苦可不就是不可避免的吗?“人啊,真累!”她们同时对着空碗慨叹,把旁边来取餐的外卖小哥吓了一跳。
阿文说:“快十点了,走吧。我明天早上还得坐高铁回趟北京。”
走出馄饨店的时候,阿文问:“明天周六,你干嘛?”
听到周六,伊莎贝走神了一秒钟,随口说:“我去书店转转。”
知道她喜欢去上海图书馆,泡一天再出来在附近瞎转,阿文没嗅到任何八卦气息,就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收拾完,伊莎贝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里 master 那个文件夹。
各种 slides课件、reading material、essay、presentation 一览无余,像打开一本尘封的时光之书,里面别着一枚枚金色年华的勋章。
绝大多数学生不爱上课,伊莎贝正相反。尤其是研究生这年上过的 11 门课,她一秒都没走神过。求知欲起了 50%作用,另外 50%是因为贵—她花着本该去挣钱的时间,付钱在教室听课。
一寸光阴两寸金。
她是投资人,也是资产,还是受益人。她付出的是双倍,所以要求回报起码也得是双倍。不然这个 ROI投入回报率不划算,亏的是自己。谁对这个结果负责呢?除了她自己还有谁。
所以那是一段“充实”的日子。
没想到这样的姿态居然引来一位白人男同学挖苦:“伊莎贝,你真的是付了很多学费哈?”
当时是课后,伊莎贝和阿文在一起准备作业。伊莎贝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中国学生,真的花了很多钱来这里上学吧?”他朝她们面前的书本努努嘴,嘲笑她们吭哧吭哧的姿态。
阿文嘴皮子溜,得理不饶人。没等伊莎贝反应过来,她按着伊莎贝的胳膊,抢先说:“我们属于海外留学,是比你们欧洲人多付了几个钱。你和我们花的钱不一样,可你同样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里啊。从对自己的时间—生命负责的角度出发,我们这么做有什么错吗?自我感觉良好先生。”
那位同学可没预计到这个反应,讪讪地走开了。
“你和他废什么话,告他种族歧视就是了。”伊莎贝说。
“没用!我上一个研究生在美国上的,对他们的德性太了解了。就得怼,多怼几次他就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小剧场结束,她浏览了几个自己的高分作业,女鬼吸了阳气般心满意足。
然后,光标朝那门创业课的文件夹移去。
她吸了一口气。
作业文件夹里躺着一份 business plan商业计划,封面上有四个组员的名字:
伊莎贝林
贾斯汀陈
艾瑞克鲍
yhagehopy busgyennipanny pqwbedbs泰国同学雅的泰文名………
点开 pdf 略略浏览,黑色英文字母开始跳舞,把她的思绪带跑了…
注意到贾斯汀是在那次 party 上。
那天她是被其他学生代表拉去的,其实一直惦记没做完的 reading。
都说贫穷无法掩饰,其实,富裕也掩饰不了。
古话说“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看到贾斯汀,她就想起了这句话。
他干净,清爽,一看就是条件好的家庭养出来的小孩。因为从小在温室,未见的腥风血雨,所以人畜无害,大家要怎样他都笑着说好,但对谁又都维持着客气的距离。
虽然听说是香港人,可他身材却高挑、挺拔、有些纤薄的肌肉线条,像是亚洲基因里一些不安的改变。也许是因为他皮肤白,让她想到白人少年。
那天轰趴,他只穿了黑色贴身的毛衫,软塌的衣服让他肩膀肌肉和锁骨的起伏线条明显。精壮的肌肉和羸弱的锁骨只会同时存在在男孩到男人过渡的阶段。
“年轻真好啊。”她在心里感叹。
他的衣服很简单,纯色,不是潮牌款式。没有印花没有标语,没有年轻人爱的那些 logo—off white、Gui、yeezy…
后来发现他有十分可爱的一面。他有自己的哲学。一次艾瑞克吐槽好多人英文名奇怪,见多了乱起英文名的香港人贾斯汀认真用港普说:“喂,其实只要做人够踏实,那叫什么名都不要紧啦。呐你看啊,‘Tony’,这么普通的名,梁朝伟、梁家辉都抢着用啊。”伊莎贝听到,莫名被戳到笑穴,之后更留心他。
又发现他很容易被逗笑,英式傲娇反转,干净的脸上灿烂的笑,完全是一個男孩子的感覺。青春本来就是最美的滤镜,怎奈他还有让人小鹿乱撞的皮囊。
男生都不爱喝水,他的嘴唇也经常干到起皮。在和大家讨论的间隙,酷酷的穿黑色 T 恤的他会从牛仔裤前口袋里掏出一只小蜜蜂唇膏给自己涂一下。还有一次讨论会结束的时候,他居然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小熊软糖分给大家吃。
这些小动作让伊莎贝觉得非常、极其可爱。和自己绝不是一类人。
是的,伊莎贝观察力极强,细致入微。她还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卡包里,有一张印着他电子照片的本地溜冰场的卡,看起来已用了很长时间。她便提议去滑冰。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让她人生中第一次心动的那个男同学。那是小学一年级时,对方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时常穿白衬衣系一条领带。她无可救药地狠狠 crush暗恋了,甚至预备给他织一条围巾,没错,在小学一年级。她确实行动了,后来织了一条像鞋带一样的东西,既低估了男同学的脖子又高估了自己的爱意。
她笑着滚上床去了。
第10章 脑中的小剧场每到帅哥相关的故事就格外活跃
周六傍晚,是伊莎贝和贾斯汀约定的饭局时间。
整个周六白天,贾斯汀酒店门口挂着“请勿打扰”,闷在房间一天没有休息,为了能早处理完工作,赴伊莎贝之约。
六点钟时,笔记本电脑一合,就地取材拿起两大桶矿泉水,二头三头挨个练几组,然后去沐浴更衣。
连续工作了 9 小时,居然还神清气爽。一路上,他上翘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终于要和她独处,自己邀请过她几次都没如愿啊。
他来到伊莎贝发来的餐厅,她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选餐厅是一门学问。伊莎贝深谙此道。
首先要看会见的对象是谁。
请四川人吃川菜、湖南人吃湘菜要谨慎—除非你对所选的餐厅真的很自信。请老外吃鸡杂—除非你想吓死他。请伊莎贝—吃什么餐她都开心。
再看和你的关系。
如果和阿文一起,就随意,想吃什么吃什么,可以是路边的馄饨摊可以是五星酒店自助餐可以是新晋网红餐厅。工作原因招待傻老外,在考虑他们忌口的同时,尽量选带浓郁中国特色的餐厅。最好中国人一看就是骗游客和老外的那种,外国人不懂太多含蓄内涵,越直接越好。或者索性火锅,怕辣就点鸳鸯锅,中英对照讲一遍各种菜品、锅底、蘸料、涮几秒,再启发一下国外也有火锅啊,法国 fundue cheese奶酪火锅火锅,一顿饭就差不多了,绝不会冷场还能收获惊叫连连。每次带老外吃一顿火锅,伊莎贝都精疲力尽,像打了场仗。
然后看请客的目的。
一般餐厅的规格既不能让对方觉得寒碜,又不能豪华得让人觉得你有天大的事要麻烦他帮忙。当然,师兄混的两瓶茅台起步那种饭局除外。
选今晚的餐厅时,伊莎贝犯难了。
自己对贾斯汀的饮食喜好不了解。
记忆中只听过他说 pizza 好吃?但是他应该在英国呆了许多年,起码从大学就在那边了,吃过的 pizza 快赶上自己吃过的肉夹馍了吧,所以 pizza pass。但他是中国人,吃中餐应该没问题吧。
下来就是他和自己的关系了。
当然是同学,伊莎贝心想,吃饭的目的嘛,老同学偶遇,自己尽地主之谊而已。听他意思是第一次来上海,请他吃上海特色本帮菜应该没问题吧,对香港人来说也不会太辣。
于是发信息过去征求贾斯汀意见,他很快回:我都 OK,你挑就好啦。
贾斯汀走进餐厅,小小的空间被昏黄的灯光渲染的格外 cozy温馨,垂在每个餐桌上的小小吊灯和摆在桌上的小蜡烛共同撑出一个黄色光的空间,刚刚好够笼罩住对坐的两位食客。铺着洁白台布的小圆桌,桌上插着一枝暗红色的玫瑰。
果真是海派风情。
面对面坐下,因为桌子很小,所以两人离得非常近。
今天贾斯汀恢复了往日的着装。坐下之后,他习惯性地把那件深棕色麂皮夹克外套脱掉,挂在椅背,鸡贼如伊莎贝,飞快瞟到 Saint Laurent 领标。他只穿一件黑色圆领针织毛衣,更衬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端起透明水杯喝了一口水。
过近的距离令伊莎贝清楚地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
她突觉口干舌燥,也咽了一下。
该死,选错餐厅了,忘了考虑环境。
这是认识以来,两个人第一次长时间单独相处。
食物好吃自然不必说。贾斯汀没吃过,点菜的事就全权交给伊莎贝,他赞不绝口。他 manner教养举止很好,坐的笔直。两人边吃边寒暄。他面带笑容看着她,听她说话。她预想中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话题从回国之后各自的经历聊到工作,最后还是回到在伦敦上学的记忆,这时两人内心的距离才拉近到小桌两端。
伊莎贝说,她最怀念在有阳光的日子去 Portobello e伦敦一个文艺街区淘黑胶。她从小对英伦文化有种莫名好感,“觉得又有文化又酷!”
贾斯汀笑着听她回忆,她脸上浮现出真正的愉悦和陶醉,好像一只鱼谈论起曾在太平洋徜徉的欢快。
“在伦敦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她无限感慨,又问:“你呢?”
“嗯…我喜欢伦敦的公园,可以在草坪上踢足球,看落日。”
“啊,春天伦敦的公园真的令人难忘…连老舍都说过‘北京固然很美,但是我总以为春天的伦敦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城市之一。’我最近特别喜欢一首歌,就叫 regent’s park,每次怀念伦敦公园时我就会放这首歌。”
贾斯汀马上打开 apple music 收藏了这首歌,他接着说“还记得学校旁边那条河吗?河边有家餐厅的 buffalo wings水牛鸡翅~一种美国人爱吃的口味特别好吃,我经常在边吃边写 essay.”“是吗?我放学都会沿着河边回住的地方,虽然有点绕路,但是那里太美了。河上停着很多很漂亮的船,我每次都会去数今天又多了哪一条船。不过,essay 写了不少,buffalo wings 我倒是没吃过。”
说罢,两人同时哈哈笑起来。
“有机会我请你吃。”
“好。”
嘴上答着,伊莎贝却心想,这个“有机会”怕是比“改天”更虚无缥缈。
她一抬眼,看到贾斯汀正看着她。他水润的眼珠上舞动着蜡烛火苗的倒影,清晰明亮,温柔又带着一点雀跃。
她脑海中不自觉闪过不知哪部电影里的台词—that was terribly romantic浪漫得要命。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他问:“听说这里的街道很漂亮,是吗?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在西方的约会文化里,晚餐感觉不错,就会提出再一起喝一杯或者散步,也体现对女士的尊重。但今晚并不出于绅士风度,他只是不想放走她。
和贾斯汀的重聚,像读一封来自伦敦时光的信,回忆起那时的自在和快乐,也得以从残酷的工作中挣脱,透片刻气,所以显得格外珍贵。
她将右手往左胸口一搭,稍微颔首,模仿英国 gentleman绅士说了句:“My pleasure.”很乐意
他看着伊莎贝不舍得眨眼。
走出餐厅,两人并排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这个城市保留着殖民地时期的底蕴,纹理间又被中国文化和当代生活气息浸染了个遍,是一种独特的混合。
又是圣诞季,节日装饰处处可见。这里的圣诞氛围,不是比着葫芦画瓢,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庆:酒会、party、跨年点灯…到处灯红酒绿,盛情邀请。在这里过一个圣诞,身上想不粘上一点 glitter亮片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这里的 Christmas 氛围那么浓。”贾斯汀说。
“圣诞点灯自然是比伦敦逊色的,可这也算得上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了。”
“小时候 Christmas 我都好盼望能回香港,回家。”
通过艾瑞克的只言片语,大概知道他本科在英国,在伦敦有家和车子。
“你从小在英国?”伊莎贝转过头看着贾斯汀,想听他说下去。
贾斯汀低头看着脚下,慢慢边走边说:“嗯。刚到英国的时候,我 12 岁。整间学校几百号人,加上我只有三个亚洲面孔,另外两个是韩国人,其余全是英国本地家庭的小孩。虽然我在香港小学也读的英文学校,可初来乍到还是很难适应。那时候我个子不高,那些英国小孩子—哦,我读的那个是男校来的—他们都很高。周末父母会来接他们回家,最那个的是圣诞节,有时候我家人有事不会过来英国,所以只有我一个在家里,好孤独的。所以,Christmas 在其他人看来是很开心的节日,对我却有点不一样。”
伊莎贝想着那幅画面:在漫天的节日欢庆氛围里,Christmas carols圣诞歌谣飘在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放着圣诞树和礼物团聚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亚洲小孩孤零零地趴在窗台,看着外面的火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