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上了三根手指。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淮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说是握,不过只是将自己的手指虚虚放进了她的掌中,手指间或碰触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她的体热,像是一点点甜美的甘泉,稍稍润泽了他干枯而扭曲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是永不知疲惫的,甚至也不怎么怕死,可直到安安静静躺在她身边时,他才觉得自己很疼很累很苦,仿佛自己被人千刀万剐满身伤痕,他走不动路,爬行在焦黑皲裂的土地上,随时都能绝望的咽气。
但他又觉得非常神奇,只要安安静静躺在她身边,只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所有苦痛都能顷刻间不治而愈,甚至心中都充满了喜悦。
同榻而眠,不能相拥,却能携手。
裴淮心中已然很是满足。
他的呼吸渐渐沉……
赵蓁微微睁开双眼,没有动。
良久,她在心中叹气,再次闭上眼睛。
*
先太子赵蕴之死,辅国公力排众议,由三法司共同追查当年真/相。
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老百姓不过是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官员们却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原本打算倒向宏泰帝人都纷纷观望起来。
御书房里,赵萼已经砸碎了三个镇纸,气得一天都没吃下什么东西。
李高赶紧悄悄给马太妃递了话。
马氏带着女儿赵葳过来时,赵萼正一脸丧气地拖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时辰后,马氏两人离开,赵萼脸色这才稍霁。
*
傍晚时分,赵蓁看着小丫头又提了一个大大的食盒过来,知道裴淮又要“睡”在这里。
她微不可查地蹙眉,却也没有发怒。
因为知道没用,赶不走。
但今日有人和他一起过来了。
赵萼一身常服,一脸凝重地进了屋。
“裴爱卿,可否替朕热一壶茶水来?”赵萼非常客气地要支开他。
裴淮却很不客气:“皇上,屋里有热茶。”
赵萼无奈,只好当着他的面说明来意。
“皇姐,太子哥哥当年意外薨逝,原本父皇是要追查的,可大相国寺主持曾给他卜算过一卦,说太子哥哥乃是星君下凡,此番乃是应劫而归,不应再做打扰,否则,对他今后命数极为不利。”
赵蓁抬起眼皮,冷冷望着他,没说话。
显然不信。
裴淮不似赵蓁那般讲礼数,没将他摁在地上再揍一顿那是没必要,他神情似笑非笑,眼神阴恻恻,语气凉飕飕:“皇上,臣也为皇上在法华寺请了一卦,卦象说皇上今日回宫途中,恐有不测,皇上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赵萼心中一惊,但马上反应过来裴淮是在讽刺他撒谎,气得脸色微微涨红,好在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国之君,马上收敛的情绪:“爱卿此言差矣,大相国寺的主持慧圆法师乃是得道高僧,三年前他圆寂前嘱咐要焚化法/身,曾令所有人不解,直到后来发现了舍利子,才知法师圆寂后仍在庇佑众生,爱卿万万不可妄言,免得误生因果。”
赵蓁眼神微变,裴淮却依旧不信,他语气轻飘飘的:“皇上,法华寺主持无尘大师也是得道高僧,他说你有不测,就一定会有,皇上要不要和臣赌一把,无尘大师卜算的准不准?”
赵萼心中早已将裴淮五马分尸。
准不准只要他裴淮派人行刺一番就行,哪里还要赌一把!
狠狠压下心中狂怒,赵萼取出证物:“这是当年慧圆法师在卜卦后的解卦之说,他给了先帝一份,也在大相国寺里留了一份,爱卿若是不信,完全可亲自前去查证。”
赵蓁看着手里颜色发黄边缘毛糙的笺纸,眉头越皱越紧。
裴淮狐疑地接过来仔细翻看,到了嘴边想要继续讽刺的话,到底咽了回去。
赵萼长叹一声:“皇姐,朕当时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哪里知道那许多事,父皇一会说要查凶一会又说不查了,你当时又还在边关,朕看见过太子哥哥遗容,他――”
“赵萼!”裴淮突然怒瞪双眼,大喝一声,大逆不道直呼当今名讳,堵住了赵萼的话。
“阿淮,你让他说,”赵蓁终于开口了,声音好像有些哑,“我疾行几日不眠不休,可回到宫中,阿蕴的棺椁已经钉上了,我要见他最后一面,父皇却说开馆不吉利,我连阿蕴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你们四个是一起跟着去的,可当时我问过你们,你们只说马儿突然狂奔出去十数丈远,落下山崖后,你们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他愿意讲,那就让他讲。”
裴淮不做声了,可他看向赵萼的眼神像是淬了毒,恨不能当场弄死他。
赵萼被裴淮的死亡视线看得浑身发毛,但他记得母妃的交代,说得很是详尽。
把赵蕴当场折断了脖子、在石头上磕烂了半个脑袋等等惨状,一一说得十分明白。
“皇姐,慧圆法师说过,太子哥哥乃是真君下凡,他的劫数越大,劫后命数越是顺遂,但若是在他历劫后仍要用人间俗事烦扰他,很可能还要让他再次历劫,甚至,他再次遇到的劫数会更加艰险。因此,朕推测,是他说服了父皇,没有再追查下去。”
赵蓁细细听着,看着不为所动,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若是细看,眼睛还有些红。
裴淮又急又气,将赵萼匆匆赶走,打算陪她先用膳,再细细琢磨,怎么把当初四人说好的事圆过去。
可赵蓁根本没心思用膳。
早早安置了,连裴淮又赖在她的床榻上,她都不想理会。
屋子里黑漆漆的,落针可闻。
赵蓁一直沉默,裴淮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敢靠过去粘着她。
突然,他觉得不太对劲。
耳边传来极为压抑的哽咽声,若不是细听,他根本无法察觉。
他心口疼了一下,像是被虫狠狠蛰了一口。
除了皇后大行,他从未见她流泪,甚至身为女子,他从未见她有过脆弱的时候。
“……阿姐,你莫要难过了,”裴淮声音干涩,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当初发生剧变,他是第一个冲过去的,可见到的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极其惨烈。
后来,赵蓁回到京城,得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她烧得迷迷糊糊一起将棺椁送入皇陵回来,就病倒了。
她昏迷的三天时间里,他们四人商量这辈子绝口不提赵蕴惨状,直到今日赵萼那厮再次提起。
“阿淮,阿姐是不是很没用?”赵蓁声音沙哑,说话时暮气沉沉,“我护不住阿蕴,保不了阿琦他们,也没教好你。我真是该死,五个弟弟,一个都没看好。”
这一夜,谁都无法入眠。
*
早上睁眼,有些昏昏沉沉,赵蓁发现身边早已无人,她也懒得计较,只默默躺着,不知在想什么。
裴淮今日没有去上朝。
他脸色沉沉地坐在前院书房里,喊了一拨又一拨人进去。
就在大臣们狐疑辅国公为何不上朝的时候,大家很快知道结果了。
赵萼这几日允准的政令被废除,几个暗地里支持赵萼的臣子被锦衣卫带走,赵萼的长子被丢进了御花园的湖里差点淹死,赵萼妻弟骑马摔断了腿,马太妃宫里出现了毒虫,赵葳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花了脸。
不过一日,皇城大乱,百姓都在暗中议论社稷不稳。
裴淮像是一个真正的主宰,平静地坐在书房里发号施令,却更像金銮殿里在指点江山,整个朝纲都在摇摇欲坠。
傍晚时分,终于消停下来。
众人一颗悬着的心才安定了。
裴淮阴沉了一天的脸也才算和缓了几分。
可就在他的部下都以为他消气时,他竟然抄起长剑,骑马冲去了皇宫。
*
一盏茶后。
御书房。
“啊――”
“来人啊,护驾!”
可赵萼的人哪里能挡住暴怒的裴淮,他一剑一个,血肉横飞中,侍卫一个个倒下。
“嘭!”赵萼左眼狠狠挨了一拳。
“啊――住手――”
“嘭!”赵萼右眼重重挨了一拳。
“啊――救命啊――朕快被打死了!”
裴淮眼神阴沉,杀气腾腾。
“说啊,赵萼你继续说啊,阿蕴哥的事我们苦心瞒了这么多年,都被你几句话给毁了!”
“嘭!”
“嘭!”
“阿、阿淮,求、求你了,别打了――”
“嘭!”
“嘭!”
赵萼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可他的哀求换来的只有如暴雨一般的拳头。
第15章 ◎裴淮在说谎。◎
第十五章
夜幕降临时,裴淮又来了。
他比起往日话少了许多,仿佛白日里处理公务已然疲累至极。赵蓁心里想着赵蕴的事,也没仔细看,直到两人默默用了晚膳,赵蓁这才发现裴淮脸上似乎受了伤。
“似乎”是因为伤口上应该是抹了伤药,虽然只是薄薄一层,却好似女子粉黛一般,很好地遮掩了伤口。
刚回京的时候也不见脸上有伤口,赵蓁不过略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谁料裴淮却紧张起来。
“阿姐!”他很快抬手遮住脸上伤口,表情倒是显得很是不在意,“我不小心被树枝刮了脸。不过小伤而已,用不了几日就会结痂。”
说完,他还好似很是嫌弃地补充了一句:“梁嬷嬷硬是塞了药膏给我,让我/日日涂抹,说一定不会留疤。留疤就留疤,有什么打紧的。”
语气虽然刻意装得漫不经心,眼神却有些闪烁。
赵蓁对他太过熟悉,直接看到到他漫不经心背后的在意。
但她并没有那个闲心去了解他在意什么,只问起了赵蕴的案子。
赵萼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她都只怀疑是马氏做的手脚,眼下裴淮既然已经让刑部主持追查,她根本不可能被一个子虚乌有的卦象改变决定。
裴淮与她说了案子进展,倒是让赵蓁安心几分。
之后,赵蓁洗漱安置,裴淮又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赵蓁没心思和他掰扯,于是,两人一起躺在榻上。
可是,沉甸甸的黑夜也无法让人入眠。
赵蓁不同于之前的平静,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不小心转身时撞到了身边蜷着不动的裴淮。
她心中郁结,听见裴淮夸张的懵/哼时,她只嫌恶他装腔作势,连句“对不住”都不愿说。
可不一会,她闻到了血腥味。
不过稍稍思索,赵蓁似乎猜到了什么。
心中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随着这酸涩心里却是慢慢熨帖起来,像是隆冬有人送递上姜汤,酷暑有人不停打扇,心头的郁结都散了不少。
她起身叫魏紫去找了棉布和伤药,在暖橙的烛火中,赵蓁让裴淮脱下亵衣。
裴淮不说话,默默拉开衣领,只是,他的视线一直留在她身上。
“你又和赵萼打架了?”赵蓁拆开他手臂处被血濡/湿的绑带,一边上药一边问。
打架?
我这叫单方面揍他!
裴淮心里腹诽,但马上只是微微皱眉,还是只看着她不说话。
自那年将赵萼揍得半死、自己也几乎被先皇处死之后,赵蓁就严令他不准和赵萼动手,他一直记得赵蓁告诉他,一对再结实强悍的拳头,也撼动不了一个最无能的皇子,他已经忍耐多年。
可他那夜看着她哽咽的样子,死活都忍不了。
赵蓁没说话,手里却仔细起来。
给他细细绑好伤口,还替他拉好了衣领,就在裴淮自觉惹了她不快正要默默躺回去时,听见赵蓁问他:“那药膏呢?”
裴淮愣怔一下才反应过来,眼睛里都好像有火苗摇曳了一下。
他起身,垂着头从外衫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赵蓁亲手给他脸上抹着药膏,收回手才发现他脸上没太多表情,眼神却还在定定看着她。
突然想起来刚才口不对心的样子,赵蓁心中突然想笑,面上倒还是寻常:“的确是很小的伤口,应该不会留疤。”
说着她转身放下瓷瓶,眼角余光却看见了裴淮隐隐松口气,心中更加想笑,果然还和小时候一样。
突然,她想起了他那日的话,笑意顷刻间散去了。
吹了蜡烛,屋中再次回复了黑暗。
明明和刚才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床榻,裴淮却觉得哪哪都好,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裴淮再次朝她侧身蜷着,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
赵蓁假装睡着,没有推开他。
*
皇宫。
赵萼鼻青脸肿,李高断了一只胳膊,王安还昏迷不醒,寝殿里太医太监宫女你来我往,这边撒了伤药,那边翻了水盆,一片兵荒马乱,直到马太妃驾到。
马氏一路上气得脸色狰狞,可刚到殿门口时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她心知就算恨铁不成钢,也不能在儿子面前露出丝毫端倪。
“滚,都给朕滚!”赵萼一边朝太医咆哮,一边恶狠狠瞪着自己的母妃,“你不是说事先做了准备?你所谓的准备让朕差点被裴淮打死!”
马氏勉强压下心中恶气:“你父皇匆匆册封你为太子,又哪里考虑这样的细枝末节?若不是本宫察觉不妥,事先作了安排,今日连阻止赵蓁的借口都没有!”
赵萼说话都觉得全身都疼,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恨恨捶塌:“母妃,可你的安排又有何用?自作聪明,还害苦了朕!”
此子当真不堪为伍!
马氏安安咬牙,恨自己怎会有如此亲子。
稍稍平息怒气,她安抚狂躁的赵萼:“莫慌,母妃还有后招。若是后招不行,还有后后招。赵蕴已死,赵蓁一个女子哪里能轻易上/位,我儿安心和老臣们学着处理朝政即可。”
朝堂和后宅又有和不同,你可以一力降十会,我也可以用各种手段弄死你!
*
裴府。
掌灯时分,赵蓁今日独自用了晚膳,她不问也不想知道裴淮去了哪里,正打算洗漱歇下,魏紫就一脸慌张跑了进来。
“殿下,昭云长公主来了。奴婢打听到了消息,说是来谈两人婚事的。”
因着裴淮和赵蓁关系缓和,魏紫也府里得了体面。
在长公主身边当女官多年,手段自是不差,不多久就将小院的仆从都笼络了起来。
如此,也能消息灵通一些。
赵蓁并不觉得裴淮刚把赵萼狠揍了一顿后,马上会和他妹妹谈婚论嫁。
只是,她私心里不希望他两人能够联姻。
看着魏紫大冬天的,额头还沁出了细汗,赵蓁破天荒安慰了她一句:“待本宫问过他,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