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挺好的,我爸有点脂肪肝,最近开始早起去公园晨练了。”
于建新没再多问,她家里的情况于孝文应该已经跟于建新报备过了。
“工作忙吗?给几个班代课啊?”
“我教三年级的语文,也是一个班的班主任。”
“哎哟那真的是挺忙,肯定要操不少心……”于建新说,“小文,你别老顾着自己吃,也给小雅夹菜呀……”
注意到齐安雅碗里的米饭少了一半的时候,于建新觉得时机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鼓囊囊的红包。“小雅,你和我们孝文也交往了一段时间了,孝文跟我说过,他很喜欢你,心里是已经认定你了。我今天见了你,心里除了高兴,还是高兴……”他突然有点伤感,于是赶紧停下来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带出哽咽的腔调。
“爸……”于孝文叫他。
“我们孝文是个好孩子,努力上进诚实,就是有的时候啊,跟我一样,驴脾气上来了以后他就犯倔,认死理。这一点你一定得多包涵。”他把红包往齐安雅的方向推了过去:“这个红包呢,算是我和孝文妈妈一起给你的见面礼,当然孝文妈妈是没这个福气坐在这里,那我就代表她,表达一下我们作为父母的喜悦之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多,希望你不要嫌弃,收下。”
齐安雅本来还想推脱一下,可于建新情真意切的一番话真的让她无法拒绝。她双手接过红包,真诚地说:“谢谢叔叔,也谢谢阿姨。”她望向于孝文,看到他的脸上也有了动容的神色。
于建新抹了一把脸,把伤感的神色抹去:“其实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该参和,只是,你们如果有什么计划,得提前跟我说一下,我也好有个准备……”
“爸!”于孝文打断他,“不用这么着急吧?”
“哦,好好好,我不催了不催了。”于建新乐呵呵地说。
吃完了饭,齐安雅和于孝文一起帮于建新收拾碗筷,于建新还想跟齐安雅客气,让她去沙发里坐着休息,可于孝文却说:“爸你忙了一上午了,做了这么一桌子的菜,你去歇着吧,我和小雅两个人收拾就行。”
于建新嗔怪地说:“人家第一次来你就使唤人家干活啊,你自己收拾吧!”他又冲齐安雅招招手:“小雅,你来,你想不想看孝文小时候的照片?”
“好啊好啊。”齐安雅笑着说。于建新说:“都在他的房间里。”说着就朝于孝文的房间走,齐安雅也跟着他进了于孝文的房间。
于孝文的房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个大衣柜。于孝文不常回来住,可房间老于每天都会打扫。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儿子大了,妻子走了,他必须得保证自己依旧遵循生活里的秩序,才能让自己的生活不失控。
于建新从写字台下面的抽屉里取出几本旧影集。里面有他和杨秋红从结婚那年开始的照片。这还是齐安雅第一次见到于孝文的妈妈,结婚照里她穿着一看就是照相馆提供的简陋的婚纱,一脸甜蜜地靠在年轻的丈夫身边。眼睛里都是充满希望的光。照片里的于建新穿着警服,一脸的意气风发。相册的同一页里还有几张有美丽湖景作为背景的双人照,照片下面有题字,“西湖留念。”那正是于建新和杨秋红新婚燕尔的时候,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办宴席,而是旅游结婚,那是那个时代经费有限的小两口流行的结婚方式。
于孝文洗完了碗,也进到里屋来,三个人对着一张于孝文婴孩时期的照片笑了起来,照片里张嘴大哭的于孝文一只手举着布浪鼓,一只手握着一根雪糕的木棒,脚前面的地上是一块摔碎的雪糕,想必按下快门的几秒前三岁的于孝文还是乐呵呵的。
就是这样充满温情的时刻,再次让齐安雅肯定了自己决定来见于孝文家长的决定没错。大概从去年过年开始,齐安雅就感受到了来自继父的越来越多的暗示。他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催婚里,并没有几分出于对齐安雅个人未来命运的担心,更多的反倒是快点有一个能让齐安雅正式脱离这个家庭的理由。也对,妈妈走了以后,那个家似乎和她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了,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血缘上的牵绊,那也仅仅限于和自己有着同样母亲的妹妹。齐安雅在心里笃定,妹妹对妈妈的感情不会有自己对妈妈的感情深。毕竟在继父出现前的那些年里,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妈妈,而妈妈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不可否认的,继父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妈妈,可也让自己少了一半的妈妈,妹妹出生后,原本的二分之一又被分走了一半。妹妹小,要让着妹妹。爸爸妈妈工作忙,你要帮妹妹辅导功课。出门要带好妹妹,你是姐姐,要时时刻刻保护好妹妹。这些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妈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她是比妹妹大了七岁,可她一直觉得妹妹的内心其实比自己的强大了太多,她有爸爸,也有妈妈,昂首挺胸理直气壮,走路都带风。自己才是弱小的,需要时刻被保护的那个,可是,那个只剩四分之一的妈妈什么也不知道。
齐安雅知道她努力了,她用尽全力却又尽量不露声色地做到一碗水端平,也努力维系着自己的丈夫和前夫留下来的女儿之间的敏感关系。不光是她,家里另外的两口人也看到了,所以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在她的面前扮演着父慈女孝姐妹情深的画面,一直到她病逝。丧事一办完,继父对她曾有过的亲近都如卸妆时被擦掉的油彩一样消失了,他开始用对待客人一般的态度对待齐安雅,礼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齐安雅心里还念着母亲病逝前交待她的话,让她一定要孝顺父亲照顾妹妹,于是她每个月都至少提着东西回家一次,提着的东西里有时令水果,有给继父的衣服,还有给妹妹的参考书和文具,一开始他们三个还能坐下来一起吃一顿饭,渐渐的,饭被一杯茶或者一杯水替代,后来明知道今天是自己要回来的日子,自己也提前打过了招呼,可她一进门就见继父正忙着换鞋出门,说突然跟人约好了有事。妹妹一个人在里屋学习,跟她打过一声招呼后,就关上了卧室的门。她一个人木然地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她想念自己四分之一的妈妈,如果妈妈能活过来,哪怕她从此能说的话就仅仅只是托付的叮嘱,只要能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她也心甘情愿。
在那之后她不再每个月都回一次家,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象征性地露一下脸。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如果再想有家,就只能靠自己了。
齐安雅压制住内心翻涌出来的酸楚,微笑着翻动着指尖的相册。
第3章 .
王睿明进门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十二点半了。 相册看到一半的时候于孝文就注意到于建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样的一直看表,十二点一过就开始在大门附近徘徊,又去阳台上张望。后来不等人敲门他就去开了门。见来人是王睿明,于孝文心里浮上一丝不快,不仅仅是因为他明白父亲又要去义务劳动了,更是因为他偏偏选择在今天登门,原本他打算午饭过后全家人一起去看一场合家欢的电影的,这下压根别想了。
“师傅。”刚进门的王睿明叫于建新,看到从里屋出来的于孝文,他对着于孝文笑笑:“哟,小文回来了。怎么样,一切都好?”
“王哥。”于孝文挤出一个笑,“我还行吧,嫂子好吗?”
“我还没结婚你哪来嫂子呢?”王睿明摸摸后脑勺,大大咧咧地说:“我上个月刚被人甩了。”
“就那个姓康的姑娘?为啥啊?”于建新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没有很多很多的爱就得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惜你哪一个都给不了我。’”王睿明苦笑着说:“反正人家就跟我这么解释的。”
“那就不能再争取争取?”于建新问。“你也真的得赶紧成个家了,年纪真的不小了,你不着急我都替你着急。”
“我也着急啊,可人家把我电话微信全都拉黑了,我还去她单位找过她两次,还买了花,可人家躲着我不见,差点把人家写字楼的保安招来……”
他说这话倒是把于孝文给逗乐了,“那保安知不知道他要抓的人是刑警啊?”
“行了行了,废话不多说了。”于建新打断闲扯的两人,他看了一眼王睿明,“说正事要紧。”
王睿明赶紧收起了嬉皮笑脸,跟着于建新进了另一件卧室。从门口到里屋的路上,齐安雅正好从于孝文的房间出来,和王睿明打了个照面,没人给做介绍,两个人只好互相笑了一下,以示礼貌。
于建新的那间主卧现在已经被他改造成了个小型办公室。墙上挂了个黑板,黑板上写着一些零碎的,大概只有于建新本人才能看懂其意义的词语,例如:“斧头”“烟头”“口香糖”“美工刀”“小狗”,“梅雨季节”,有的词旁边还打着问号。写字台上摊着一堆新旧不一的笔记本。
于建新和王睿明一进屋,门刚一关上,于建新就问:“你说有进展了,是什么意思?”
王睿明知道师傅的脾气,他没再耽搁,赶紧说:“上个星期旗城警方破了一个电信诈骗的案子,团伙不大,总共就三个人,抓捕也很顺利,带回去一审,也很快交代了作案经过……”
“嗯,你接着说。”于建新皱着眉头,听到现在,他还是没听明白这些和那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是采集犯罪嫌疑人的 DNA,然后收录进了数据库里。昨天晚上我接到旗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有个人的 DNA 和川江市的一起旧案子的物证上提取的 DNA 给比中了,我问对方是什么案子,对方说是……“
“ 99 年川江央谭路姜家灭门案?”于建新抢白道。
“是的。”王睿明点了点头。“我当时也不敢相信,在电话里确认了好几次。可对方说得清清楚楚。为了了解情况,我昨天晚上连夜开车去了旗城,今天一大早就和旗城的同事们见了面,也见到了这个电信诈骗的嫌疑人,不过我一见到他,我就觉得事情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人叫白胜和,今年三十一岁,那 1999 年的时候他不是只有十二岁吗?而且我问他有没有去过川江,他指天誓日地说从来没有。”
“那这次比中的 DNA 是从哪个证物上提取出来的?”
“口香糖。”
“是烟灰缸里的,还是握在手里的?”对于那个案子里现场遗留的物证,于建新早就烂熟于心了。
“握在手里的。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事太奇怪。我跟队长汇报了以后,队长让我来问问你,毕竟没人比你对这个案子更熟。”
于建新没有说话,脑子飞快地转着。
“旗城那边的同事已经开始核实白胜和所说的内容了。主要的问题就是,即使他在 99 年的时候去过川江,他那个时候也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小孩,能和灭门案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认识的人里可能有跟姜家有某种关系的人。”
“有故意包庇某个人的可能吗?”
“我觉得不太像,师傅您是没见到他,我看了他接受审讯时的录像,回答问题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像自己才是受害人一样,他说他从小就学习不好,人也笨,社会经验不够,加入团伙也是上当受骗,旗城的同事说在抓捕现场的时候他就开始哭,开始求饶,说自己错了。电信诈骗东窗事发都能吓得他屁滚尿流,更别提灭门案这么严重的事了,我看他不像是有胆包庇犯下这么大事的人。”
于建新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个进展与他期盼里的相差太大,但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至少这让他更确定了自己从一开始就坚持的信念,那就是,灭门案的凶手绝对不止一个人。
于建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盒,忍了一天了,不想再忍,此时此刻,他需要这支烟。
他把烟盒的口冲着王睿明,王睿明摆摆手说:“我戒了,老抽烟嘴里的味道太难闻,女孩们都嫌弃。”
于建新笑了王睿明一下,然后为自己把烟点着,升腾起的烟雾里,他又想起了十九年前。
似乎每座城里都不缺奇闻异事。
川江也有,最轰动的就属一九九九年央谭路的姜家灭门案了。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姜运阳,其妻魏欣,其子姜鹏还有家里的一个苏姓保姆都被砍死在家中。说是灭门案也不严谨,因为姜家还有一个小女儿姜绪柔在那之后不知所踪,不过现场发现了属于她的大量的血迹,还有不少被撕扯下来的头发和一片指甲,法医说出血量已经超过了致死的量,再加上现场惨烈的打斗痕迹,几乎可以判定,她是被人掳走了。警方布下天罗地网四处搜寻查找,可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都没有找到姜绪柔的下落,到了二零零九年,姜绪柔被认定为法律意义上的死亡,她的户口也被销了。
其实在当年,案发仅仅四天之后,犯罪嫌疑人就被锁定了,是个名叫赵海明的皮条客。这个人进过少管所,成年后也多次因盗窃和寻衅滋事进出过监狱和看守所。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这次惹的事太大,所以他在被警方抓到之前就从一栋十二层高的楼上一跃而下,天台上有他左脚上的鞋,他随身的口袋里还有一封遗书,他在遗书里承认自己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警方搜查了他的家,在成堆的泡面盒,空酒瓶和烟头里找到了一个塑胶皮的笔记本,那是他用来记录小姐接客次数的本子,笔迹专家做了鉴定,确定了遗书里的字迹和笔记本里的字迹为同一人所写。而犯罪现场也确实找到了大量的属于赵海明的指纹和鞋印。
负责走访和调查人际关系的侦查员反馈回来的情况是赵海明和姜鹏有过节,姜家出事的三个星期前姜鹏还带着几个人教训了赵海明一顿。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不少人都说听见姜鹏撂了狠话,说如果你再去骚扰我妹,我就把你剁成肉酱去喂狗。姜鹏嘴里的妹妹就是姜绪柔。姜绪柔的大学同学也在她们学院的西门口见过猥琐的赵海明,至于赵海明和姜绪柔是怎么认识,什么时候认识,姜绪柔又是怎么被赵海明纠缠上的,一直没办法查清楚,毕竟当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姜绪柔在学校里一直属于“冷美人”,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所以旁观者能提供的线索也非常的有限。
赵海明纠缠姜家女儿,被姜家儿子带人教训后心生怨恨后报复杀人,事情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可还是有很多谜团一直无法解释,比如赵海明与姜鹏似乎有过节,但为什么要灭了姜家全家,就连保姆也不放过?而且赵海明个子不高,体型单薄,而姜运阳一米七八,姜鹏一米八二,就算赵海明再凶悍,是怎么做到一个人杀害了四个人?他如果有同伙的话,同伙是谁?同伙在哪里?赵海明又为什么要自杀?姜绪柔是他带走的吗?如果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姜绪柔在哪儿?如果姜绪柔死了,那么她的尸体又在哪儿?
当年这个案子一出,就立刻成了督办的案件,上面命令要限时破案,局长也说了狠话,如果案子不破,他就不当这个局长了。赵海明死了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沉默的众人里默默有了一股心照不宣的风向,这个案子应该就以犯罪嫌疑人畏罪自杀来结案了。虽然当时心里觉得这事肯定有问题的人不止于建新一个,但第一个把这句话实实在在说出来并坚决反对甚至阻止结案的人就是于建新。枪打出头鸟,众人都钦佩他的诚实和勇气,也为他的未来隐隐担心。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直到半年后,局长因为人事变动被调走,新一任的局长上任,一上任就提拔了冯望当了组长。冯望是于建新的师弟,按资质论能力要提拔怎么也是应该先提拔于建新的,可偏偏却绕过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