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下来的那天冯望请于建新吃饭,两个人坐在川菜馆里喝了点小酒。冯望心里过意不去,只能拼命地给于建新夹菜倒酒。
于建新说:“小望,你别光给我夹菜,你自己也吃。”他苦笑了一下,“恐怕以后再叫你小望也不合适了,明天开始就得喊你组长了。”
冯望赶紧接腔:“新哥,你是不是怨我。”
于建新摇摇头:“我不怨你,真的。我只是恨自己没本事。你看人小说里的日本神探,还有英国的福尔摩斯,还有什么苏格兰场,那多离奇曲折的案子人家都能抽丝剥茧地抓住真凶。”他泄气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还是自己脑瓜子笨啊,不承认不行。”
“新哥,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够努力的了,从办案子到现在,你就没踏踏实实地吃过一顿饭,也没回过几次家,你小心嫂子跟你生气。”
“你嫂子不会。”于建新皱着眉头说:“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已经把赵海明查了一个底朝天了,怎么就发现不了他同伙的蛛丝马迹呢?”
“会不会压根就没有同伙?”冯望说,但不等于建新说什么,他自己就反驳了自己。“这不可能,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犯下这么大的事,而且他前不久才刚挨过姜鹏的打,身上的伤应该都没恢复好。”
于建新点点头。“我还甚至想过也许杀人的另有其人,赵海明压根和灭门案没有关系,但这也说不过去,第一,姜运阳一家三口还有保姆的社会关系咱们都查了,姜运阳做生意一直秉承的都是和气生财,嫉妒他的人肯定有,但恨到要灭了他全家的人且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还真是没找出来。唯一在近期跟姜家有过有过节的人就是赵海明,现场也发现了他的指纹和鞋印,这说明他确实到过姜家,第二,如果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写那封信承认,还要跳楼自杀?”
冯望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这个案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弄清楚的。”
于建新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地说:“我就是拼了我的下半辈子,我也得把这个案子弄清楚,小望,不,组长,我希望你支持我。”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冯望,口气真诚,不带一丝嘲讽,冯望也动容了,他放下筷子,两个人举杯,“新哥,我支持你,你不是唯一一个想要找出真相的人,我跟你一起!”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碰杯,饮下了那晚的最后一杯酒。
谁知道千禧年的深秋,冯望参与了一次追捕毒贩的行动,壮烈牺牲了。这让于建新每每想起那个川菜馆里的夜晚就又多了一层悲剧般的惆怅,他回想那两年,一有机会,他就和冯望两个人就一起去走访,去赵海明生活过的地方,找到那些老邻居,听他们讲赵海明的事,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那你们找到什么线索了吗?”王睿明听得入神,忍不住问。
“事倒是听了不少,可有用的线索倒是没有多少。赵海明他们家,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赵家父母死的早,家里就有赵海明和赵海亮兄弟俩,这赵海亮本来是他们高中的优等生,结果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掉进了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淹死了。原本赵家翻身的希望都在这个小儿子身上。邻居都说赵海亮从小学开始,成绩就一直是年级第一。赵海亮死了以后,赵海明的脾气变得更坏,揍小姐的时候下手更狠。还有人看见有一次他在路边把一条已经瘸腿的流浪狗给活活踢死了。”
“这人就是个人渣啊。”王睿明咂咂嘴。
于建新点点头。这时有人敲了敲卧室的门,是于孝文的声音:“爸,王哥,我和小雅出去一趟啊。”
于建新一拍脑门:“坏了坏了,我把小雅给忘了。”
王睿明问:“小雅是谁?”
“孝文的女朋友,人家今天第一次来家里,你看我这事弄的,把人家姑娘都给怠慢了。”
王睿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事怪我。”
“是怪你。”于建新说:“你昨天一接到电话就应该跟我联系的。”?
第4章 .
开车送齐安雅回去的路上,于孝文一直忍不住侧过头去看齐安雅的表情。等红灯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小雅,对不起啊,王哥突然就来家里了,不是我爸故意冷落你对你不重视啊。”
“我知道的。”齐安雅笑笑,“你别担心。”
红灯变成绿灯,于孝文把目光转移到前面的路上。“你想去看电影吗?最近上映了一部悬疑片,我看豆瓣评分很不错,要不然咱俩一起去看?”
“也行。”齐安雅说。“我看什么都行。”
“怎么听着兴致不高啊。你要是不喜欢看悬疑的,咱们看爱情片,或者喜剧都可以。”
齐安雅没说话。
“小雅,你是不是担心我爸不喜欢你?哎呀这点你放心,我爸刚才都偷偷跟我说了,说他特别喜欢你。”他把着方向盘,又忍不住望着她看。
“你看路啊。”齐安雅说。
“今天要怪就怪王哥,什么时候来找我爸不好,非得今天来,我爸也是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人家来找他说不定有什么特别要紧,非得现在说不可的事吧。”
“再要紧,他现在也已经退休了,还整天热血的跟一线队员一样,我有的时候都觉得王哥是来占我爸便宜的,破案是他的工作,他每次一遇到想不通的事,就过来找我爸,两个人往他那屋子里一钻,一研究起来就忘记了时间。”
“那个王哥也是刑警?”
“是啊,大名王睿明,他是我爸一手带出来的,好像是我上高二那年他进的刑警队,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经常来我家蹭饭,有的时候周末在我家和我爸聊案子聊上瘾了,赖着不走就睡沙发里,我妈还给他洗过臭袜子呢。”于孝文把车拐进风鸣路,“我爸呢就是这样的人,有的时候破案都破魔怔了,除了案子什么都不想。今天哪怕是美国总统来我家做客,然后王睿明来找他说案子的事,他照样也会一头扎进里屋,然后把美国总统冷落了。”
齐安雅笑了:“哪有那么夸张,什么案子啊还能让他放弃外交礼节?”
于孝文却没笑,他叹了一口气说:“就是 99 年的那个灭门案呗,那是他这一辈子的心结。”
齐安雅没说话,安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那会还小呢,我就记得那一年有好几个月我都没见到我爸,一问就说我爸出差了,我妈工作也忙,我还在我姥姥家待过一阵子,后来我参加学校合唱比赛我爸也不在,我过生日我爸也不在,就连我妈过生日他还是不在,还是我姥姥和我姥爷给我妈过的生日。反正忙到最后,那案子也没破,我爸消沉了很久。”
“怎么没破呢?”
“破案哪有那么容易啊,你看电视看小说或者犯罪记录片里感觉找线索抓凶手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那是因为你是站在上帝视角。事实上,破案就好比站在一个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旁边有什么,一切都是一步一步地摸索,有的时候摸到刀,摸到毒蛇,自己还会受伤,走一步,退三步……”
齐安雅跟着叹了一口气。
“那案子就是,所有能查的线索都查了都追到头了。而且当年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当年连小灵通和手机都没有普及,时髦的人腰里别着呼机,给人回电话还得到处找公用电话或者电话亭,所以条件真的是有限,我敢说,如果那个杀人的王八蛋是在现在这个时代犯的案,那肯定不到一天就能锁定他的行踪。”
“灭门案,听起来真的很恐怖。”
“是啊,特别惨,一家好几口一下子就没了。诶,对了,你也是在川江出生长大的,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案子吗?”于孝文问。
“听说过,我们班一个同学的舅舅好像就住在同一条街上,她老说她舅舅家那条街连年闹鬼,有人半夜听见女鬼哭什么的,估计也是瞎编的吧。”齐安雅说:“真没想到你的爸爸就是查这个案子的警察。”
“所以,我猜今天王哥那么着急来我家,我爸明知道你在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和王哥俩人一起钻里屋说话,弄不好说的就是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所以肯定不是故意冷落你或者给你某种这个家不欢迎你的暗示。”
“我知道。”齐安雅口气真诚地说:“就算只是为了你爸爸,我也希望这个案子能早点真相大白。”
“这也是我的希望,我希望我爸能早点像别的退休老头一样,去公园里打打太极拳,逗个鸟,和老太太一起跳个交谊舞什么的,他当警察这几十年,算是够累的了。所以啊,从小我妈就跟我说让我将来一定不能走我爸的老路,一定不能当警察。我爸教我徒手夺刀和擒拿散打我妈还跟他急,就故意捣乱不让他教,我爸说让我学点防身术出门就不怕了,结果我妈扔给我一沓卷子,让我去做题,说学好数理化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
车到了凤鸣路的聚云广场,于孝文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广场里有个购物城,影院在购物城的顶楼。坐电梯去顶层的时候,齐安雅的手机突然响了,于孝文注意到她的脸色在那一秒里就黯淡了下去。他问:“谁的电话啊?”齐安雅小声说:“我爸。”然后她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也只有那么几句话而已,就让齐安雅当场愣在了原地,电梯到了顶层,门开了,齐安雅却迟迟不出去。于孝文把着电梯门,等着齐安雅。低头接电话的齐安雅只对着手机说了两句话。“在哪儿?”和“我知道了。”抬起头来,脸上刚才还在的明媚神色已经荡然无存。
“孝文,对不起,我今天是看不了电影了。我爸说出事了。”
“什么?怎么了?”于孝文松开把着电梯门的手,电梯门一下子又关上了。楼下有人按了上楼的键,电梯开始从顶楼往下降。
“我爸说他刚接到交警队的电话,我的小姨出了车祸,人已经走了。”
“你的小姨?”于孝文有点懵,和齐安雅认识这么久了,她几乎没在他的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小姨,于孝文更是没见过。他还想再多问几句,可看齐安雅的表情,她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不悦的回忆里。电梯一到一楼,门一开她就冲了出去。于孝文追在她的身后,“小雅,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齐安雅没拒绝:“我爸说人现在在城西的人民医院里,让我现在就过去。”
于孝文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车钥匙。
第5章 .
到了人民医院的门口,齐安雅下了车,进了医院大楼的门以后,注意到了周佳卉正站在一楼大厅里四处张望。
“佳卉。”齐安雅叫她。
“姐。”周佳卉小跑着过来。
“小姨现在在哪?”
“估计这会已经送去太平间了。”见齐安雅今天像是特意打扮过的样子,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我爸本来要带我去书店买书,临出门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本来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后来才知道人家没开玩笑。”周佳卉的语气很轻松,一丝沉重都没有。关于这一点,齐安雅一点也不意外。
周佳卉出生的时候齐安雅已经七岁了。佳卉满月的时候妈妈第一次提出要齐安雅改姓周,但被齐安雅拒绝,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爸爸姓齐,妈妈姓安,然后他们一起选了一个字给自己,别人说起名字都是分成姓和名,可在她看来,这三个字缺了哪个都不是自己的名字。她觉得妈妈是应该明白这些的,而现在,她居然要让自己叫周安雅。而且她在心里生了妈妈的气,妈妈已经忘记了爸爸,现在还要逼着自己也要忘记他。
妈妈的第二任丈夫叫周南山,她自己成了周太太,两个人又生了一个周佳卉。佳卉的满月宴上,他们两个大人抱着一个小人笑得那么开心,三个人的脑袋挨得那么近,是和和美美的周家人,而自己拥有的,仅仅是那三个字,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夺走。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们和齐家的人也断了联系。可那一次,也许是在佳卉的满月宴上受到了某种刺激,齐安雅竟然按照记忆里母亲仅仅提过一次的大姑的工作单位,用作文本的纸一半拼音一半汉字地写了一封信过去,大姑被她稚嫩的笔迹和思念生父的情真意切所感动,当天就带着大姑父杀了过来。她指责前弟媳有了新丈夫就忘记了可怜的亡夫,现在竟然还开始虐待弟弟的亲骨肉,还扬言如果你们嫌弃小雅是个碍眼的拖油瓶,那就把小雅给我,我们齐家的骨血,我们自己养。
妈妈当然没把齐安雅送过去,大姑从此以后也再没来过家里。再也没人提过让齐安雅改姓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件事就像是当头一棒,让继父彻底认清了现实,别人的孩子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孩子。虽然齐安雅一直叫他爸,可只要妈妈不在周围,他对待齐安雅就总是透露出一种客气,客气表示着疏离,冷眼旁观的佳卉也早早就参透了这种疏离,她长了一张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心也是相通的,她与齐安雅之间,从来没有姐妹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
至于对待她们共有的母亲,佳卉自然是爱的,但她从小就更亲近自己的父亲,小的时候她就像个挂件,被她的父亲抱着举着,出门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下地走过路。过年过节寒暑假的时候也都是回自己的奶奶家,和堂哥堂姐他们一起玩。佳卉出生以后,每次过年他们一家都得去邻城佳卉的奶奶家住上两天。第一年的时候齐安雅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去。这如坐针毡的两天让她在第二年的时候主动提出要留在家里复习功课,让爸爸妈妈带着佳卉去就好。话一出口,她就感到面前的两个大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简直就像是在等着她自己说出这句话似的。那个时候她只有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功课呢?可妈妈留给了她一点钱,又告诉她厨房里的吃的足够让她度过这两天。然后他们几乎是一秒也都不愿意再耽搁地就出了门。离开的时候,他们反锁了外面的防盗门,告诉齐安雅让她好好学习。齐安雅望着桌上妈妈留下的十块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真的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锁了大门,我又怎么出门去花这十块钱呢。
也许是没有了齐安雅这个干扰,他们一家三口在佳卉奶奶家一直待了四天才回家。母亲一进门就赶紧跑过来看齐安雅,问她这几天在家里有没有吃饱,功课复习地怎么样了。齐安雅把十块钱还给她,她说,我没有办法出门,所以这十块钱我没有花。妈妈愣了几秒钟才尴尬地说,没关系,这十块钱给你了,你不是想买自动铅笔吗。不等齐安雅说话,她又自顾自地从带回来的大包小包里往外掏东西,小雅,我给你买了鸡蛋糕,你周奶奶还让我给带了一件小袄。她把手里的一件原本折起来的旧衣服抖开,你来看,是不是挺合适的。
齐安雅挤出一个笑脸。不等她说什么,两岁的佳卉哭了,继父招呼妈妈过去给孩子喂饭。妈妈对着齐安雅笑了一下,然后去哄佳卉了。
看见妈妈这样,她把原本想要分享的秘密咽进了肚子里,那个秘密就是,在过去她独自在家的几天里,隔着防盗门,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小姨。
小姨被白布盖着,白布掀开的那一瞬间,露出来的那张脸并没有齐安雅想象里的那样狰狞可怖。她右边的脸上有些擦伤,嘴唇上有一道划痕。齐安雅走近了一步,这才注意到她左前额发际线后面有一块塌陷,头发上有已经凝固了的血。齐安雅的心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