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小姨,安小寒。”他叹了一口气,“昨天她回到川江自首了。我们跟她聊了很久,她还交给我们一样证物,是当年赵海亮用来虐杀动物的那把美工刀,东西昨天就送到法医那了,刚才接到通知,在刀刃上确实查出了人血,但我们还在等最后的 DNA 分析报告……喂,小雅,你在听吗?”
齐安雅的脑子嗡嗡的,她机械地回应着,“嗯,我在听,爸,你说。”
“她说她想见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过来见一见她。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没人会勉强你的。”
和于建新的通话结束后的半个小时,齐安雅在于孝文的陪同下到了刑警队。
第83章 .
走进安小寒所在的那个房间以前,于孝文在齐安雅的耳边问她,“你准备好了吗?需不需要再等一等?”
齐安雅摇摇头。她其实根本没有准备好,她该怎么准备呢?从她开始追寻这个故事开始,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她总是不得不猝不及防地就要面对一个新的转折,新的结果。
她和于孝文跟在刑警队的小孔后面,进了那个房间。
小孔说:“这位就是齐安雅,她旁边的是她的丈夫于孝文。”小孔说完,走到了一旁,齐安雅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慢慢地抬起了头。她望着自己,然后对自己笑了。她还叫她,“小雅。”她还是笑着,“你好,好久不见了,你已经这么大了。”她惊喜的口气里又冲进去一丝哀伤,“你真的越来越像姐姐了。”
齐安雅张了张嘴唇,但又闭上了,她不是不想开口叫她小姨,只是在那一瞬间,望着那个笑容,她心底里某些绳结般的往事突然翻涌了上来,一些影像铺面而来,记忆碎片重新拼接,她意识到了某些她从未意识到的事。
在她身边的于孝文见她完全地呆住,忍不住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背。他问齐安雅,“需不需要让你们单独聊聊?还是你想让我在这陪你?”
她把目光从安小寒的身上移开,然后低下头说,“可以让我和她单独聊聊吗?”
站在一旁的小孔说,“可以。”
于孝文温柔地说:“我就在外面等你。”然后他跟着小孔走出了房间。
齐安雅望着安小寒,两个人目光相接,望了好一阵。还是安小寒先开的口,“如果姐姐和姐夫能看到你现在这样亭亭玉立的样子,他们一定很欣慰。你姥姥和姥爷也是。”见齐安雅还是没有说话,她有点没话找话的说,“你公公告诉我,你现在在当老师。”她点点头,“这很好。你公公也是个好人,看来你嫁进去的是个好人家。”
齐安雅慢慢地回过神来,刚刚见到真正安小寒的冲击感正一点一点地稀释。她也坐了下来。她问:“你真的是我的小姨?你真的是安小寒?你没有骗我吧?”
对面的女人点了点头,她说:“孩子,是真的,我真的是你的小姨,我真的是安小寒。”
她的口气很真诚,却也平淡,没有某种命运的谜底突然被揭穿的戏剧感,自然的像是一束光又回到了光中。
“那你怎么这么久才回川江,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跟家里人联系啊?”
安小寒低下了头,可齐安雅还是看到她的脸上有着羞愧的神色。“我是不想连累你们。我已经把家里人害的够苦了。”
“小姨。”齐安雅叫她,“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妈的份上,诚实地回答我。”
安小寒点点头。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然后你来看我,隔着防盗门跟我说了一会的话,嘱咐我要好好学习,什么事都只能靠自己。那天来的人,是你,还是姜绪柔?”
安小寒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摇摇头说:“那不是我。我知道姐姐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想去找她给她添烦恼。”
齐安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在刚才一进门见到安小寒的笑脸时,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记忆的深海里,一直有什么东西被隐藏了起来,而那个笑容点亮了海底,她看到了在深海珊瑚后面藏着的那部分东西。原来在自己童年里的那天,带自己去河滨公园的一共有两个人。把自己从姥姥家里接出来又送回去的,是眼前的这个小姨,进了公园,带着自己玩旋转木马,坐小火车的,是另外一个小姨。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公园里有卖雪糕卖糖葫芦的,她很想让小姨给自己买一点零食,可又不好意思开口要。当时应该是安小寒去上厕所,所以姜绪柔就陪着她在公厕附近等。结果她看到不远处垃圾箱旁边的地上,好像被谁丢了一包没有开封的水果软糖。她当时就跑过去要捡起来,结果被姜绪柔拦住。
“宝贝,咱们不要捡别人扔掉的东西,那上面都是别人的细菌说不定还有口水呢。”她说,“等你小姨出来了,咱们去买吃的。”
“谢谢阿姨。”
“干脆你也叫我小姨吧。叫阿姨显得很生分。”
“小姨。”她乖巧地叫。
姜绪柔摸了摸她的脸,“真乖。”
过了一会,安小寒从厕所里出来了,姜绪柔凑过去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阵,然后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样地都点了点头。姜绪柔从小包里取出一个小的笔记本,撕下来两页纸,交给了安小寒一页,两个人都把纸对折了几次,然后一起低着头在垃圾箱的附近寻找着什么。
齐安雅对眼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见到自己的两个小姨用折叠后的小纸当成铲子,分别铲起了路边的几个烟头。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很想帮忙。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在找烟头,但找了一圈也没有,只看到几块被人吐在地上,硬邦邦的泡泡糖。当时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教育她们要爱护环境,保持卫生。她以为她们三个现在只是在帮公园清洁工捡拾垃圾,在做好人好事。
她把那些泡泡糖都捡起来,放在聚拢五指,微型小碗一样的左手里。
“小姨,给你。”她乖巧地说。
两个小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姜绪柔接过了那些泡泡糖,把它们收好。她把那些折叠好的纸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安小寒又带着她去洗了手。然后三个人一起去买吃的。
“所以说,当时你们两个已经在计划姜家的事了,对吗?”
安小寒点点头。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
她跟齐安雅道歉,“小雅,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对不起整个安家的人。我可以想象你成长这一路,受了多少的委屈有过多少辛酸。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是父母双全,不会受那么多的苦。真的都怪我。所以我现在也不强迫你认我。我会安安心心地接受法律的惩罚,接受命运的审判。至于你,你依然可以当我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安小寒了。”
听她这么说,齐安雅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她望着眼前的女人,想起笔记里的那些内容,想起她经历过的不公,恐惧,折磨和痛苦,顿时五味杂陈。
安小寒低下头,闭上眼睛。自从九九年那个漆黑的夜晚之后,她早就获了刑,早就被枪打过,子弹碎在自己的皮肉里,五脏六腑里,骨骼缝隙里,在此后的年月里,她一次次地剖开自己的皮肉,把碎弹片一点一点地挖出来,但似乎总是挖不干净,那些残留在体内的东西总在以绵绵的疼痛提醒她,有几条命,很多年和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从她的手中滑脱了。
齐安雅又问:“都已经藏了这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决定回川江?”
“是因为我听到了你说的那句话。”安小寒说,“那天晚上,你和你的丈夫住在我的隔壁,隔音不好,所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她又低下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
齐安雅反应了过来,“所以当时你见到我了?”
“是的,我当时就在厨房里做饭,你那天吃的饭就是我做的。你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我又听见你们说川江的事,你的丈夫又叫你‘小雅’,所以我就基本上确定了那就是你。”
“我当时说了什么,让你决定回来面对这一切?”
“将心呈现出来,它将拯救你,如若不然,它将摧毁你。”安小寒说,“我很喜欢这句话。”
齐安雅点点头,“我也喜欢。”
她又静静地坐了一会,望着小姨,小姨也望着她。两个人还有一肚子的话说,可是刚才的对话像是耗尽了两个人所有的力气,她们只能相对无言。
“我先走了。”齐安雅站起来,“你,你保重。”在安小寒点头的时候,她又叫了她一次,“小姨。”
安小寒望着她,向她微笑。她看着齐安雅走出了房间的门。她是如此的干净清爽,仿佛身上披着室外的光。她希望小雅能够下定决心,不要再和自己来往。她应该属于更好的地方。
齐安雅一出门,于孝文就迎了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小雅,你还好吧?”齐安雅点点头。见到站在旁边一脸担心的于建新,她说,“爸,你放心,我没事。”
她问:“爸,那接下来我小姨会怎么样呢?”
于建新说:“办案都是重证据轻口供,所以虽然我很愿意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我们还是得根据当时现场收集的物证来查。你小姨说是她教唆赵海明去伤害姜运阳和姜鹏的,但现在事实证明,赵海明并不是杀害姜运阳还有姜鹏的凶手。而至于赵海明自己的死是不是真的如你小姨说的那样,也得继续查,总之这件事还没完。”他拍了拍于孝文的肩膀,“孝文,你先送小雅回家吧。有什么事我会及时跟你们联系的。”于孝文点点头。两个人和于建新还有王睿明他们说了再见,然后离开了。
几天之后,DNA 检验的报告出来了,安小寒上缴的那把美工刀的刀刃上的血确实有魏欣的,根据当年法医报告上对她致命伤的伤口和凶器的分析,基本上可以确定,魏欣就是死于这把刀下。
于建新在脑子里想象着这样的一幅画面,原本去姜家要钱要说法的赵海明误入田启泰制造的命案现场,心惊胆战地想要离开的时候,也许被没死的魏欣看到,也许魏欣还抓住了他的脚踝或者裤子,也许她只是想求他报警救救自己,却被急于脱身又慌不择路的赵海明会错了意,所以他动了刀子。所以,赵海明在当年的确是杀了人的。这些他都没有瞒着齐安雅和于孝文,都如实地一一告知。
二十年前的那个新年的夜晚,有三拨人进了姜家,他们都与姜家人有着不同的恩怨,结果都聚集在那一晚彻底爆发。命运真的是很荒诞。安小寒和姜绪柔以为自己也背上了姜家的四条人命,所以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们分别亡命天涯,再也没有相见。
齐安雅为她们的友情感动,也为她们感到惋惜和不值。她和于孝文一起,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会有足够的年月来供自己分析和治愈自己的伤口和迷茫。往事暗沉不可追,她决定不再徒呼负负,她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那以你对姜绪柔的了解,她为什么要往姜鹏的手里放口香糖呢?”王睿明问安小寒。
“关于姜鹏的事,我们其实谈的不多,我知道她恨姜运阳,她自己也恨姜鹏,但我总觉得她对姜鹏还有一种失望之情。就像是你曾经对某个人满怀期待寄予厚望,可他却狠狠地背叛了你的那种失望和伤心。她跟我说过的,说她刚到姜家的时候姜鹏对她特别好特别好。但后来,是他发现了自己和姜运阳的真正关系后,他才变的,后面变得甚至比姜运阳更可怕。”
于建新点点头。也许那只是随性而为,也许它还有着某种追忆往昔兄妹情的意味。但不管是怎么样,他都永远无法看清这件事的全貌了。
“于警官,还有一件事,我跟你说一下,姜绪柔出车祸的那天,十月二十八日,那天是她妈妈的生日。”?
第84章 .
她知道妈妈应该是不行了,跑了好几家医院了,都说已经多处转移,再加上病人还有比较严重的基础病,所以继续治疗下去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现阶段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可她还是有点不想放弃。她趁妈妈好不容易睡着的功夫拿着她的病例和 CT 的片子,再次跑到肿瘤医院来找专家。结果当然还是一样。虽然她早有心里准备,可走出诊室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扶着医院的墙壁,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她决定先在候诊区坐一会,然后就快点回家。她把随身带来的姓名是“骆凤凰”的病人病历和资料都放好,然后用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
这个时候她听见候诊区的广播里说:“请一十四号安美云进入三号诊室。”她抬起头看见显示屏上的名字,“安美云。”她心里一震,但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罕见名,所以她还没有太当回事,直到她看见坐在她前排左侧的一对母女站了起来。
“小雅,把东西拿好。”那个母亲说。被叫“小雅”的女孩答应着。女孩扶着母亲,从她的眼前走了过去,她看清了她们的脸,顿时觉得五雷轰顶。隐藏在心底多年的愧疚又再次翻腾了起来。
早在前几年,她就知道了安小寒死在海难里的消息。其实九九年年底海难一出她就听说了,但心里还总有侥幸,觉得她肯定在那之前就上了别的船,说不定她已经在国外的哪条唐人街里找到工作了。再加上当年组织偷渡的人都被抓了,她也不敢冒险露头出来查问。
直到几年前,董胖子出狱,她才打听了一下,托人辗转找到他,不为别的,就想问问当初骆白露付钱买的那个名额有没有人用,如果有,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结果是怎么样都行,她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结果就是的确有个年轻的姑娘去了,后来跟其他人一起葬身于大海。
如果不是还有身体不好的妈妈需要照顾,那当时的她一定会被自己的内疚之情所吞噬。这都是自己的错啊,她想,如果安小寒从未认识自己,从未被自己卷进这趟浑水里来,就算她不能上大学,那她至少还能活着。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啊。
她望着那对消失在诊室门口的母女,眼泪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拼命压住。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妈妈去世了。她又再次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从自己自姜家逃出来又辗转在精神病院里找到母亲骆凤凰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不清楚姜运阳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但自己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只有几岁小孩子的智商了。她认不出自己,但相处久了,她就很乖,很听话。仿佛变成了自己的女儿。姜运阳死了,她才能把母亲接出来。姜运阳在她们母女身上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接她去姜家的那年,把她由骆白露变成姜绪柔的那年,他并没有注销掉骆白露的户口。
她终于又做回了骆白露。她找了一份值夜班的酒店清洁工的工作,和母亲深居简出地住在一间小屋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们手牵着手入睡,这让她很安心。
现在,妈妈又离开她了,上天却又让她遇见了那个叫过自己小姨的女孩。她把这看成是生命里的馈赠,一种恩赐,一个赎罪的机会。后来她又在那家肿瘤医院里见到过安美云,她坐在轮椅里,身边陪着更多的人,只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糟,应该没有多少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