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现下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看不清,也辩不明。
她只知道,那个外人眼里清正端方,风光霁月的裴琮之,从不是表面那般温润如玉。
她也害怕他,像落月一样。
“阿月别怕。”
她抱住怀里的落月,如同抱住当年那个孤立无助的自己,“很快,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
她要尽快记去江婉名下,要做他真真正正的妹妹,然后嫁去平南王府,远离他。
连带着那个不为人知的梦境,一起深埋进心底。
*
沈清棠去听禅院越发勤。
落月身上的伤好些,她也带着她一同去。
裴老夫人身边许久未见这般大的孩童,见了落月也心生喜欢,招她上前,“好孩子,你几岁了?可上过学,识得几个字?”
落月性子乖巧,均一一答了。
“果真是个懂事的。”裴老夫人点点头,又问沈清棠,“这个孩子,你们是个什么打算?”
沈清棠回道:“琮之哥哥上次已将她的身契取了过来,说是让我养在身边,当个丫鬟。她名里的徐字也舍了,只唤作落月便是。”
“落月……”裴老夫人细细将那名再念一遍,点头道:“是个好名字。舍了姓,这便只是我承平侯府里的人了。”
又对沈清棠道:“如今天眼见得冷了,你带着她,去做两套衣裳,别叫孩子冻坏了。正好也给自己做两套素净些的,过几日十斋日随我去望安寺穿。”
她已经决定了,这次去望安寺,便将沈清棠记去江婉名下。
她也有心,要沈清棠和江婉多亲近亲近,于是问她,“这孩子,你可带去叫你伯母见过了?”
沈清棠摇摇头,“先来了祖母这里,正打算带她过去。”
第29章 变故
“那便现在就带她过去吧。”裴老夫人道:“你伯母常年青灯古佛,院子里清净得很,你多带着这孩子过去坐坐,陪她多说说话,也省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
沈清棠应下,牵着落月的手辞了祖母便去江婉的院子。
眼下是冬日,府里虽萧条却也种着腊梅,君子兰等一些耐寒的花卉,图眼里瞧着热闹。只这无沁斋里光秃秃一棵女贞子树,干枯凋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萧瑟也萧瑟,寂寥也寂寥。
落月看着害怕,紧紧牵着沈清棠的手,躲在她身后。
沈清棠安抚回握,低声哄她,“别怕。”
无沁斋里只有一个老嬷嬷伺候着,领着她们去佛堂见江婉。
她一身素衣,虔诚跪在佛像前,就连传过来的声音也极淡漠,“你来了,可有什么事吗?”
府里人都知道她爱清净,沈清棠平日里无事并不来打搅她。
“伯母。”
沈清棠先端端正正见了个礼,这才牵着落月上前来,“琮之哥哥前些时日救了个孩子,是从甜水巷里出来的,身世可怜。祖母见着心善,让清棠带她过来伯母这里见见佛祖,以求得佛祖庇佑,好除除身上的祟气。”
“救了个孩子?”
江婉起身回过头来,眼比声音更淡漠,她大略看了落月一眼,目光落在她尚还有淤痕的面上,“倒是个可怜孩子,过来罢。”
落月看沈清棠一眼,怯怯走过去。
常年青灯古佛相伴的人连手也是带着檀香气,冰冷冷的。落月的下颌被轻轻挑起,她不敢妄动。
江婉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目光轻飘飘地又看沈清棠一眼,话里颇是意味深长,“她跟着你倒也是有缘。我瞧着,你们两个颇有几分相像。”
沈清棠垂着眸,没有接话。
从无沁斋出来,落月问沈清棠,“姑娘,方才那位夫人是说我与你长得像么?”
她现在和采薇一样,唤她姑娘。
沈清棠笑着揉揉她的头,“是啊!”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能瞧得出,落月与她是有几分相像的。
“大公子也说过,我和姑娘长得像呢!”
沈清棠揉她的手忽然顿住,“是吗?何时说的?”
落月想了想,“我第一次见大公子时他便说了。”
――说是家里有个妹妹,和她生得一样好看。
夜里沈清棠带着落月去无沁斋见江婉的事就叫裴琮之知晓。
他沉吟片刻,也去了无沁斋一趟。
嬷嬷经年难得见裴琮之来一趟,忙去佛堂禀江婉。
她手捻着佛珠,闭阖着眼,面上不疾不徐,“慌什么,他来也不是为了看我,不过是为了旁人罢了。”
裴琮之来是为了沈清棠。
他不想江婉将她记在名下。
江婉听他开诚布公的这句话,淡淡一笑,“这倒是奇了,当年带她进府里,要她做妹妹的是你。怎么如今当真让她认你做哥哥,你反倒不乐意?”
嬷嬷奉上茶来,裴琮之端起,却没喝,指腹慢慢摩挲着手里的青釉哥窑茶盏,声音低沉,“母亲当知儿子的心意。”
江婉听了冷哼一声,“我能知晓你什么心意?”
她偏要装聋作哑,裴琮之也没揭穿,只是淡淡道:“母亲想必已经知晓,子萋妹妹的婚事要定了,是嫁去东宫做太子良娣。”
他抬起平静无波的眼看江婉,“只是不知,望安寺里的那位可知晓?他毕竟是妹妹的生父,于情于理,母亲也该告知他才是。”
江婉的脸色一点一点崩塌,变得狰狞,“你拿她要挟于我?”
“儿子不敢。”裴琮之神情仍是淡淡,“但若是母亲不让儿子称心如意,那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就不得而知了。”
他明目张胆地要挟她。
裴琮之手上有的是她的把柄。与人私通,并苟且生下一个孩子,将她养在了承平侯府名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江婉受他要挟,气极反笑,“你果然同你那卑鄙的父亲一样可耻……”
裴煜当年设计陷害,毁了她清白,强逼着她下嫁于他。
如今他的儿子同他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亦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
事到如今,江婉不免“好心”提醒裴琮之,“沈家那丫头看着与你亲近,实则心里怕极了你。你这样苦心算计她,往后要是叫她知晓,指不定心里有多恨你。你千万要小心,她未必不是下一个我。”
“母亲放心。”
裴琮之起身,拂袖离去,只淡淡丢下一句话,“我不会是父亲,她也永远不会是母亲。”
身后,女贞子树簌簌作响,隐约传来江婉痛苦掩面的哭泣声。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活得畅快如意。
沈清棠夜里就寝,想起白日里落月说的那句话,也提着心,惴惴不安,“他将落月放在我身边,究竟存的是什么心呢?”
十斋日还未到,燕城先带来了好消息――他的母亲,平南王妃已经自南境回京,不过几日便到上京。
燕城看着沈清棠,眼里都是欢喜不过的笑意,“清棠妹妹,待我母妃回了京,我便立刻让她来承平侯府提亲。”
“哥哥胡说什么。”姑娘脸都羞红了,咬着唇嗔他,“谁说要嫁你了,羞不羞?”
他按捺不住去牵她的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笃定道:“妹妹现在便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我是定要将妹妹娶回家的。”
她声音轻轻,亦抬起素手回抱他,“我等哥哥来娶我。”
事情却并没有两人想的那般顺利。
先是望安寺。
十斋日那日,沈清棠跟着裴老夫人和江婉去香山拜佛,未料江婉却突生头疾,疼痛不能自理,大夫来瞧也不见好。她身边的老嬷嬷最是衷心,三步一叩首去佛祖面前发愿,求得一支签文来。
却是个下下签。
裴老夫人迷信深重,拿着签文去解,得了个“诸事不宜,命里相克”的说法来。
起初裴老夫人不明白,还是一旁的张嬷嬷低声提醒,“诸事不宜,说的可是今日老夫人要将沈姑娘记在夫人名下一事?命里相克,可是说夫人与沈姑娘命里相克?”
第30章 诚意
裴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这难道是佛祖明示,不让清棠入我承平侯府?”
到底是不甘心,再拿签文去问住持,亦是一样的说法。
这下,她却不得不信。
又听得那住持说,若逆转天命,恐遭反噬,愈发笃定。
“也算是清棠那丫头没有这个福分。”裴老夫人叹气,“总不能为了她,把我们侯府和琮之日后的仕途都搭上去。此事就此作罢,再不必提。”
采薇偷偷得了消息,将此荒诞之语说给沈清棠听。
她抿着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浑身颤抖。
没过两日,那平南王府又传来消息。
平南王妃回京途中遇了水贼,连船带人皆不知所踪。燕城匆匆带人去寻,临行前甚至来不及见沈清棠一面,只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
沈清棠骤然听到这消息,惊诧不已,喃喃自语,“遇了水匪?怎么好端端的,会遇水匪呢?”
接二连三的出事,就是连采薇这般马虎也觉得不对,来问她,“姑娘,我们要不去拜拜菩萨吧?我总觉得心里难安,我们去求求菩萨,让菩萨保佑保佑。”
她只以为,她家姑娘最近时运不济。
沈清棠听了摇摇头,“不求菩萨。”
她得求的,是人。
沈清棠来求裴琮之。
书房里,熏烟袅袅,郎君摆好了棋,煮好了茶,闲情逸致,等着姑娘过来。
沈清棠当真来,却没下棋,也不饮茶,只屏退左右伺候的人,哀哀怨怨地看着他,“是哥哥做的吗?”
他闻言微微一笑,“妹妹怎么会觉得是我?”
多坦荡,也没问她是何事,直接就默认了下来。
她也不挑明,眉眼低垂着,声音也愈发黯淡,“我认识的人里,好像只有哥哥这么厉害。”
他是当真厉害,算计了这么多,若不是她早知江婉与望安寺住持的私情,恐怕也被他蒙在鼓里。
踟蹰良久,沈清棠终于鼓起勇气,抬眸问他,“我记去伯母名下,做哥哥的亲妹妹不好吗?我会一辈子记住哥哥的恩情,一辈子感谢哥哥。以后便是嫁去平南王府,我也会记着念着哥哥。”
“再说了,朝堂上变幻莫测,哥哥要登高位,要进内阁。有了平南王府做倚仗,哥哥也能更平稳,更坦荡,不是吗?”
她循循善诱,恨不能拿所有的利好来引诱他,要他成全。
裴琮之却半点不为所动,只轻轻一笑,“难为妹妹为我费心谋划。”
“可是我想要的,却是妹妹啊……”
他看进沈清棠不可置信的眼里,慢条斯理,语气极尽诱哄,“妹妹想嫁燕城,也无非是看重他家的权势。妹妹想往上爬,嫁给我不也一样可以?”
“不……”沈清棠如遭霹雳,缓缓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他语气蓦然变得冷冽,“妹妹的命是我救的,也是我带妹妹进府里。若是没有我,妹妹早已死了,谈何如今在这府里?”
不知何时,他的指已悄然覆上她的颊,蓄谋已久的蛰伏,慢慢显现,缓缓游走。
“妹妹的所有,都该是我的。”
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慌乱的眼里,“妹妹从前不是最喜欢我了吗?在那只绣眼鸟之前,妹妹分明都是最喜欢我的啊!”
五岁的孩子,轻易便能叫人看清她的内心。
她喜欢谁,偏爱谁,一览无余。
他也极受用她的喜欢和偏爱,若不是被她撞破那只绣眼鸟,他可以永远做她温柔和煦的大哥哥。
只是可惜了……
她看到了那只被他虐杀的绣眼鸟,从此也将对他的害怕深深藏进心里,连他刻意的偏爱示好都装作不见。
沈清棠不敢动,颤抖的睫暴露了她心里的慌乱,“哥哥……琮之哥哥……”
她喃喃,“我从来敬重哥哥,不敢对哥哥起旁心……”
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害怕不是假的,她对他的恐惧几乎刻入了骨子里,又焉谈与他共结连理,相伴余生。
是以她瞧见了他眼里的觊觎也只装未见,是以她期盼早日嫁入平南王府,远离这场梦魇。
可是裴琮之不许。
“怎么办?可是我喜欢妹妹呢。”
他无视她的慌乱与害怕,唇角轻弯,目光好整以暇的落在她因惧怕失了血色的唇上。
“妹妹不如想一想,嫁给我……”
她不敢回答,轻颤的睫,盈盈的眸。
害怕,慌乱,恐惧,她想要逃离,下颌却紧紧被他擒住,挣脱不得。
一时情急,秋水眸中盈出满眼的泪,泫然欲滴,看着娇弱可怜极了。
他却微笑,“妹妹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终于承受不住,落下泪来,哽咽哀求,“求哥哥……”
他忽然俯身靠近,柔软温热的呼吸,几要触到她的脸颊。
沈清棠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听他在耳边缓缓道:“我的好妹妹,求人要拿出诚意来。”
什么诚意?
她瞳孔不由自主地瞪大,不敢做想。
裴琮之微微退开身,目光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慢慢游走,最后落在她紧抿颤抖的唇上,漫不经心,仿佛猛兽对志在必得猎物好整以暇的打量。
而后,凑上前来,轻轻一嗅,“妹妹今日唇上抹得是什么胭脂?好香。”
是蜀葵花和石榴配了花露蒸叠成的,鲜艳异常,甜香满颊。
他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却叫姑娘匆忙偏首躲开。
温热的唇沿着她柔软滑腻的颊堪堪擦过,她害怕极了,再忍不住,抵着他胸膛用力推开。而后提着裙,慌忙跑了出去。
身后清楚传来郎君短促愉悦的轻笑声,她不敢回头看。
采薇一直候在廊檐下,见自家姑娘仓皇从里面跑出来,忙跟上去。
主仆俩脚步匆匆,来到一片高墙林荫底下。此处偏僻,瞧不见人。
沈清棠这才停住脚,拿出帕子狠狠擦着自己的脸颊。不一会儿,白嫩的皮肤上就现出了几道斑驳红印子。
采薇连忙拦她,“姑娘别擦了,脸都擦红了。”
又好奇追问,“姑娘你怎么了?”
第31章 生病
她满脸担忧地看着沈清棠。
脸颊上的红印已经很深了,粗糙的磨砺带来的疼痛让沈清棠渐渐清醒,方才涌起的惊惧害怕也在这寒日冷风中慢慢消退下去,只心里仍是慌。
胸膛里扑通直跳,面上也是生白的可怕。
采薇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姑娘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沈清棠终于回神,摇了摇头,“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