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采薇辗转流离,被人送到了承平侯府。
沈清棠还记得,那一日,上京城里下着滂沱大雨。
好心送她来的妇人对她说,“听着,等会儿见了承平侯府的人,你就使劲哭,知道吗?一定要叫他们可怜你,一定要叫他们喜欢你。这样,你和采薇才能够活下去。”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枚小金锁,放到沈清棠手里,“这是你祖母和裴家老夫人的信物,你拿着它,跟他们说你是陵川沈家的独女。他们会留下你的。”
年幼的小姑娘像是察觉出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她,“青姨你要走了吗?你不要我和采薇了吗?”
她的目光太澄澈通透,青姨不忍看,别过脸去,“姑娘,你不要怨我。我也是没法子了。接下来的路,您自己走罢。”
她终是狠下心,毫不犹豫抽身离开。
当时采薇不知事,是沈清棠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去承平侯府。
雨下得很大。两个小姑娘相互依靠,在这滂沱大雨中敲开了承平侯府的门。
那门房是个势利眼,见她们破衣烂衫,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以为是哪儿来行乞的小叫花子,骂骂嚷嚷地将她们推了出去。
雨天路滑,沈清棠不慎摔在了地上,却叫人撑伞扶了起来。
是个少年。
油纸伞下的眉眼干净,看过来的眸光也是极温润疏朗的。
她听门房唤他“大公子”。
大公子……
沈清棠曾听祖母提起过他。
没有犹豫,她立刻攥紧了面前少年的衣摆,一双澄净眼里盈满了泪,怯生生喊他,“琮之哥哥……”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她被裴琮之带进了承平侯府。
裴老夫人到底是常年吃斋念佛的善心人,她又有祖母留下的金锁为证,抱着她哭过一回,便将她安置了下来。
从此,她就成了这承平侯府里的沈姑娘。
她是记着承平侯府的恩情的。
若不是裴老夫人收留她,她又焉能安然无恙长到现在。
她也是记着裴琮之的恩情的。
若不是他当年牵她的手,带她进府,她会不会死在当年那个滂沱的雨天?
她是真真切切地感谢他们,也是真真切切期望离开。
“求佛祖怜悯。”
夜深无人,沈清棠悄悄跪在佛前发愿,“保佑清棠如意顺遂,此番圆满。”
她提着裙,从大雄宝殿出来,借着清幽月光回房。
途经一间禅房,里头OO@@有说话喘息声传来。
这间禅房沈清棠常来,白日寺里的僧人会在此传授佛法。她跟着裴老夫人,也来听过几次,却是不曾知道夜里也有人来。
到底是好奇心作祟,她也恍然听着其中有个声音太过熟识,总要辩个分明。
于是轻轻靠过去,借着一点窗子的缝隙往里瞧。
只一眼,她骇得不轻,转身欲要离开,衣袖却叫窗子勾住,发出细微声响。
“谁在外面?”
禅房里的女子立马惊觉,匆匆拢起半掩的衣襟,连忙出来看。
禅房外寂静幽深,空空如也,哪有人在。
跟出来的是个僧人,揽她入怀,软语宽慰她,“何曾有人,许是你听错了。”
长廊的转角处,沈清棠被人捂着唇抵在墙上,不得出声。
此处太黑,遮住了月光。她其实瞧不清人,只能闻见他身上清浅的苏合香。
是裴琮之。
等那禅房外的两人返了回去,他才松开手,姑娘顿时松懈下来。
“琮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泠泠月色下,仓惶未定的姑娘捂着心口,犹疑问他。
他却竖指在唇边嘘一声,牵起她的手悄无声息离开。
没送她回房。
这寺庙里有一处小池,周围四绕着一圈青石,可供赏玩,也供疲累了的香客歇坐。
裴琮之在其中一方青石上坐下,宽大衣袖将旁边的青石面擦净,回首邀她,“妹妹过来坐。”
他面色太过平静,沈清棠拿不定他现下是什么心思,不敢违逆他,只得过去坐了。
“琮之哥哥……”她提着心看他神色,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郎君不甚在意,问她,“妹妹都瞧见了?”
第13章 秘密
她点点头。
那厢房里的女子是江婉,裴琮之的生母。
另一个,她也见过,是这望安寺里的住持。
方才那场景,不需明说,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一个红杏出墙的母亲,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被撞破了奸情。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沈清棠沉寂着眉眼,喃喃自语。
她实在想不通。
在她眼里,江婉是极淡薄的一个人。
说起来,承平侯爷实也算不得一个良人,他的旧事沈清棠这些年零零星星也略有些耳闻。
当年江婉本是下嫁,她的姑母是已故太后,她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宗女。这样的身份,该是进宫当娘娘的命数。
却不知为何,执意要嫁承平侯裴煜。
婚后几年,她为裴煜生下一子一女。
夫妻感情按说应当和顺才是。却是不然,承平侯长久在外征战,江婉又参佛念经,一心只守着佛堂度日。
两人明面相敬如宾,实际已经疏离,再添当时承平侯府圣眷正盛,后院的美人一茬接一茬地进,感情愈发破裂。
江婉到底是没忍住,趁机会,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府里那些个美人发卖了个干净,只留了裴景明和裴绫的生母邹氏。
裴煜知道后,勃然大怒,与其大吵了一架后,竟剃发出家了。
这在当时是极轰动的事,以致两年后沈清棠进了承平侯府也依旧偶有听闻。
她其实从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承平侯爷,只听府里的丫鬟有时会叹。
自家公子真是命运坎坷,摊上了这么个父亲母亲,都是不管不顾的主儿。眼瞧着这偌大的一个承平侯府就这么凋零了下去。
她当时听了也极心疼。
彼时的裴琮之尚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却要承担起整个承平侯府的重任。
却不想,这世事竟如此荒诞。
他的母亲将他的父亲逼出了家,当了和尚。自己却又和另一个和尚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江婉向来不出府门,只有来望安寺祈福小住这样的时候,才能见上她一面。
沈清棠从前只以为她是来拜佛祖。
却原来,她从来心心念念的是佛祖底下的那个人。
她微微叹,又来安慰他,“琮之哥哥,你别难过。或许她只是一时糊涂……”
“有什么可难过的。”他出声打断她的话,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她是她,我是我。她做甚么事,与我何干。”
这样惊骇世俗的话,他讲来半点也不觉有异,又微微一笑,看她,“更何况,我有妹妹不是吗?”
他眼瞧着她一点点变了神色,目光游离,惊惧不安,像那只受了惊的雀鸟,才恍然无觉的接着道:“还有祖母,子萋妹妹。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有你们,就已足够了。”
她这才醒悟,忙顺着他的话道:“是呀,我们都是哥哥的亲人。”
她勉力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压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摇摇晃晃,乖巧殷勤,“琮之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
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悄然多了一项。
裴琮之看着她,温和一笑,“好。”
天色很晚了,他送沈清棠回厢房,然后自己下山去。
砚书就在山脚底下等着,主仆俩乘两匹快马回了上京城里,直奔醉香楼。
这是达官贵人最爱的场所。行院外车马盈门,鼓乐阗咽,笑语声盈灭不定。
裴琮之下马,步入楼来。
刚提袍上二楼,立马有熟识的官员推开倚在身上的妓子,笑得谄媚凑上来,“裴大人今日怎的有雅兴过来?”
他还未语,包厢里的人就听见了谈话,扬声唤,“琮之来了?快进来,就等你了……”
裴琮之推门而入,里头坐了好些人,谈笑风生,酒欢笙乐,身边无一陪着个美娇娘。
储君坐上首,朝他招手,待走近了,又将怀里的歌伎推过去,“去!这可是我们翰林院的小裴翰林,今夜你要服侍好他,不然我定罚你。”
那妓子婀娜着身子扭过来,颤巍巍倚进裴琮之怀里,娇滴滴的声音都打着旋儿,“裴大人,奴家来伺候你。”
他垂眸看过去。
怀里的女子妩媚妖娆,和方才池子边上强装镇定来拉他手的姑娘毫不一致。那是怯怯的,带着不安和惶恐,却又不得不来殷勤讨好他。
他微微一笑,揽着她的身子顺势坐下来,和寻常来此寻欢作乐的人一样。
澄澈美酒由纤手递至唇边,他饮下。那不安分的手又缠上来,绕过他脖颈,要送上吻。
他却偏首避开。
那妓子不解,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眼神,眉眼微弯,眸却是冰冷冷的。
她被那眼底的霜寒冻住,心底不由蔓延上恐惧,悻悻收回手,再不敢造次。
大约一个时辰后,砚书才见自家公子从醉香楼出来,翻身上马,挥衣扬袖间,满身脂粉香。
回了承平侯府,裴琮之首要就是沐浴。
伺候的丫鬟是新进府的,不知事,将换下来的外袍好生收捡起来,欲要拿去外间洗,被砚书瞧见,直接道:“不必了,这件衣裳烧了罢。”
他家公子素有洁癖,沾了旁人的衣裳,他再不会穿。
翌日裴琮之下值,仍旧去望安寺。
燕城也在,他前几日远去了宣州一趟,几日不曾见沈清棠。正是浓情蜜意时,如何忍得住,于是回了上京便寻了过来。
他再不敢送雀鸟,送来的是上好的端州宣纸。
燕城解释道:“端州出宣纸。我听妹妹身边的采薇说,妹妹心诚,必得自己亲自手抄佛经想着这个送到妹妹手里正正好。”
他满脸讨好看她,“这份礼,妹妹可是欢喜?”
沈清棠脸上有点讪讪。
燕城一时急了,问她,“怎么了?妹妹是不喜欢吗?”
“没有,我很喜欢。”沈清棠看着面前的端州宣纸,淡淡笑了笑,“燕城哥哥费心了。”
正巧裴琮之上了山,从此间经过。
瞧见了那方宣纸,了然一笑,“怪道妹妹不愿收。燕城你难道不知,这佛经需得用受了香火的浮梁纸才算心诚?”
第14章 新妇
“啊?”燕城挠挠头,表情有几分惊诧和歉意,“不好意思啊,清棠妹妹。我不知道这事。哎呀,我太糊涂了,总是送的东西都不如妹妹的意。”
“没关系。”沈清棠抿着唇,低低垂下眸去,“我懂燕城哥哥的心意便好。”
他能有什么心意?
他的心意,几乎都要写在面上,叫所有人都知晓。
裴琮之自然也是知道。
他看着他们,面上平静,眼底却冷漠成冰。
过几日,阖家回承平侯府去。
采薇带了一方墨砚来,又带宣纸回去,自己在那闷着声嘟囔,“这燕城世子也是,哪有人送礼物送宣纸的,真是不解风情。”
沈清棠听她唉声叹气,却分出一部分心神去看江婉。
她正扶着嬷嬷的手上马车。
因着平日参神拜佛,她穿得格外素净,眉眼也是慈悲淡然的,一点也瞧不出那日禅房里情动的模样。
沈清棠前两日也偷偷瞧了那住持,他是此间得道高僧,端的是佛性禅心,慈悲为怀。
谁能想得到,这样的两个人,会在一处厮混偷情。
“姑娘,你想什么呢?”采薇见她失神,在旁边催她,“我们该上车了。”
沈清棠终于回神,收好心绪,提裙上车。
承平侯府很快办喜事,是三公子裴景明要娶新妇进门。
行露的肚子愈发显了,这事遮掩不住,谁家高门也没有未娶妻先纳妾的道理,裴景明也不例外。
裴老夫人到底做主,给他找了个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
门第是低了点,但事态紧急,也没有旁的门第相当的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行露听了这个消息却只是哭。
那太常寺少卿家是独女,听说脾性大得很。招了个这样的主母来,往后她的日子显而易见地难过了。
裴景明近日忙着亲事,本就焦头烂额,回来又见她哭哭啼啼,愈发心烦意乱。
“你还哭?我才要哭呢!”他踢了靴,烦闷地躺去榻上,“本来计划的好好的,是娶沈家妹妹过门来。”
沈家妹妹多好,性子好,生得又美。他到时娇妻美妾在怀,享尽齐人之福。
“都是你。”他满肚子委屈怨行露,“非得惹是生非的害她落了水。现今可好,我被逼得只能娶那曹家的女儿为妻。”
他也嫌她小门小第,配不上自己,满腹后悔。
“这怎么能怨我?”
行露一时脾气也上来,指着他埋怨道:“还不是你那日见了那采薇就走不动道,你若不是存了旁的心思,我会去找她的麻烦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存了等沈姑娘进门来,将采薇也一并纳了的心思。”
裴景明被她说破,愈发恼恨,“是!我是也存了纳采薇的心思。这沈家妹妹若是嫁给我,她的贴身丫鬟本就是我应当收的,我何错之有?”
行露没料到他竟就这样坦坦荡荡地认了,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咬着牙怒道:“你想得美!你想娶沈清棠她可未必想嫁你。你道是为何我那么巧将她推落水里?我告诉你!我压根就没推她,她就是不想嫁你,自己跳的水!”
“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景明压根不信她,他皱着眉,满脸不悦,“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把错栽别人身上,我看你真是魔怔了。你自己待这屋子里,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起身摔门出去。
那日沈清棠说得对,她纵使说了真相,也没人会信她。
行露明白这一点,绝望极了,俯着榻,痛哭出声。
裴景明从西厢出来,正遇上去听禅院请安的沈清棠。
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她关切问,“景明哥哥怎么了?”
“是清棠妹妹啊!”
瞧见了沈清棠,他面色缓和不少,叹口气,“还不是我那院子里的行露,知道我要娶妻了,现在使劲闹呢!”
她温言软语的宽慰他,“景明哥哥莫气,行露也是在意哥哥才会闹。她总归腹里怀着哥哥的孩子,哥哥还是要多多让着她才是。”
多好的姑娘,跟屋子里方才跟他闹得天崩地裂的母夜叉简直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