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好的。”提起吃的,那夏知秋可就不困了。
两人在矮桌旁边盘腿坐着,没一会儿功夫,堂倌端来一个烧满猩红炭火的小炉子。里头火尘飞跃,无烟炭裹着一小团火苗,被烧到通红。堂倌捞来一块儿家养土猪的肉,把那毛皮架在火炉里烤,还时不时往炉子里丢松塔。甚至往里头摆了两个鹅蛋,等到松塔烧成了灰烬,他就把草木灰往上一盖,焖熟鹅蛋。
夏知秋不解,问:“你这是做什么?”
堂倌见客人问,忙给她解释:“这是给小山猪的皮褪毛呢,用松塔烧出的烟来烫猪皮,这样能渗入松树的木香,猪肉也比寻常的烤串儿好吃,这是有老祖宗的讲究的。”
夏知秋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烤肉也有这么多门道啊!”
堂倌烫好了猪肉,将其逐一切成半个巴掌大的肉块儿,问:“两位公子是要自己烤,还是小的动手帮忙?”
有客人没见过这个,喜欢自己动手,那他们也乐得清闲。
夏知秋是懒得动,能被人伺候就伺候呗。哪知谢林安吃不惯别人做菜,一口回绝:“你下去吧,我们自己烤。”
“嗳,好嘞!”堂倌把肉菜与酱料装到碗里,一样样杂七杂八摆了一地,于是起身告退。
谢林安关上门后就上手了,他先是把烤蛋儿挖出来,摆在盘子里,再把那草木灰尽数扫出来,丢到竹篓里,让堂倌收拾。
炉子里烧红了的炭再次被翻了出来,谢林安将火烧得更旺,用大竹签插住跑山猪的肉块,涂抹上料酒、蒜蓉、花椒辣子、豆瓣酱一类的佐料,逐一摆上炉子。猪肉肥腻,一遇到火就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油水被火苗煎炸冒泡,不停掉落入炭火中,让火势变得更猛烈。
谢林安把小猪肉串翻来覆去一顿烤,原本发白的猪肉早熏成了焦黄色,肥肉与瘦肉交织,光润冒油。
夏知秋肚子里馋虫作祟,盯了半天才拿到一串烤猪肉。她爱吃肉,没什么忌口,此时是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了。她张口就咬肉,吃得满嘴都是油光。
夏知秋原以为这种烤猪肉会很腻歪,哪知下嘴才知道,猪肉是山里放养的,肥膘都被练出来了。肥油被火烤出来后,留下的皮肉肉质紧实,很有弹性儿,这一口下去不但不油,还有些炸肉的柴感。特别是猪皮的调料味道重,里头的瘦肉又很淡,一浓一淡,相得益彰,好吃极了。
夏知秋感慨谢林安烤肉的技术好,直拍他马屁:“谢先生的手艺是真好,像你这样上得厅堂下得伙房的男子,那必然是全吉祥镇的女子都抢着嫁的梦中情郎。”
谢林安不吃她这一套孝敬话儿,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太多人想嫁我,我嫌烦。”
“哈……哈哈,这样啊。”夏知秋没想到溜须拍马还是这么难的一件事,顿时有点愁苦。
见她一脸惆怅,谢林安动了动恻隐之心,道:“不过你拍马屁的功力还是不错的,听着还算妥帖。”
“多谢先生赞誉。”这下轮到夏知秋无语了,拍马屁最高境界是夸而不显知而不露,像谢林安这样直白指出来,不就是早听出她在刻意拍马屁吗?那就说她技术不到家的。
夏知秋想了想,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功力来。不过是一刻钟,她便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不是她不会拍马屁,而是她没拍对马屁股。
平日里谢林安隐隐流露出对男子的迷恋,那他当然是不想被女子倾慕啊!
夏知秋想明白了,立即抖擞起精神,道:“啊我懂了,谢先生,方才是我说话不妥当,我向你致歉。”
谢林安正烤着娇嫩欲滴的牛肉呢,闻言,挑了挑眉,等她后文。
夏知秋清了清嗓子,微笑:“谢先生这般能干,必定会赢得吉祥镇全城男子芳心,有朝一日,谢先生定然会名扬吉祥镇,到那时,登门提亲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我很期待那个时刻。”
说完,她还朝谢林安眨了眨眼。
谢林安呆了半晌,憋出一句:“夏知秋,你能动手就千万别动嘴!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任何一句话!”
“……啊?”夏知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夸他吸引女人不行,夸他吸引男人也不行,难道他想吸引的……不是人?!
夏知秋呼吸一窒,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谢林安:“谢先生,你口味真的很重。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难道你……”
“没有难道!好好吃肉,别说话!”谢林安想也知道她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他稀得问夏知秋在想什么,只想她闭嘴。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夏知秋能脑抽到什么程度。
第25章
只有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才会想着背井离乡,逃亡到别处。
一旦年代平和,毫无纷争战乱,大家都会老老实实待在家乡,和亲朋好友世代居住在一块儿。像青城这样的老城,家族几代繁荣起落都在这地儿,一出点什么事情,所有人都耳熟能详。
夏知秋和谢林安早起出门查案子,他们挨家挨户去问“鸾记”的事儿,有人给他们指了路:“‘鸾记’影班子早就关门了,大概二十年前吧。我年少的时候还跟着祖母去看过皮影戏,那时‘鸾记’在青城十分出名,哪家摆宴席都会请影班子上门排演一出凑个趣儿。”
夏知秋明白,皮影戏就和梨园的角儿一样,都是消遣的好玩意儿。
即使“鸾记”影班子已经关门了,夏知秋还是打算去看上一看。他们找到了那栋荒废已久的店面,隔壁卖烧鸡的婆子见他们四处张望,出门问:“两位公子是在找什么呢?”
谢林安见人来问话,当即点了一只烧鸡:“来一份麻油蜂蜜烧鸡,再加上两碗羊杂清汤。”
“嗳,好嘞!”婆子没想到只是顺口问句话,也能招揽来生意,顿时喜不自胜。
她手脚麻利地从馕坑里拎出烧鸡,操刀连劈带砍,分成大小不一的肉块。她把鸡肉装盘,撒上芝麻以及混合了蜂蜜的酱汁儿,最后淋上一勺滚烫的麻油,就这般端到了谢林安与夏知秋跟前。
谢林安寻常不吃其他人做的饭菜,此时给了面子也咬了两口肉。乡野小城也有这样厨艺精湛的手艺人,倒着实给了他一番惊喜。
谢林安点了点头,赞许两声:“大娘的手艺不错。”
婆子得了这样清贵的公子赞叹,脸上都笑开了花,道:“别的不说,我在青城开了快四十年的店,这烧鸡的手艺还是到家了的。来我店里吃的都是常客,照他们的话说啊,这烧鸡可是陪了他们大半辈子,割舍不了的。”
夏知秋听她说都做了四十年的烧鸡了,便道:“大娘,你既然在这里开了快四十年,应该也知道隔壁家之前是‘鸾记’影班子的店面吧?”
婆子想起了陈年往事,点了点头:“赵老板啊,知道。她跟着她那个养女去荆州的琅琊王家享福咯!不得不说,她是真的命好,捡来的闺女儿居然是祖上出过权贵的王家嫡出小姐,如今跟着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再舒服不过了。”
“赵老板长什么样?”夏知秋问。
“长什么样倒是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美人儿,哦,对了,她左耳耳珠子有伤,戴不了耳环,平日里就只戴单只耳坠子。不过她命不好,怪可怜的,年级轻轻,丈夫就和情人跑了,留下个才足月的孩子。那时,我还给孩子打了一只铜镯子压岁,哪知孩子福薄,还没一岁就早夭了。”
“铜镯子?”夏知秋突然想起翻动赵稳婆包袱时,似乎有见过一只铜镯子。她忙将那镯子拿出来,递到婆子面前,问:“是这个吗?”
婆子接过镯子细细端详,笃定地道:“是这个!当时我是在翡翠坊打的镯子,你看,内侧有一个年号,还有翡翠坊的祥云印记。”
夏知秋猜出来,赵稳婆没丢这个镯子,或许是因为看着这些小物,还能想起自己早夭的亲生孩子,留个纪念罢了。
婆子说完那句话,眉头顿时蹙了起来:“不过,你们怎么会有赵老板的东西?”
夏知秋下意识望向谢林安,显然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谢林安落落大方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找赵老板有些事,这些东西,是她留在家里的。她惹上了一桩官司,旁的不能泄露太多,劳烦大娘行个方便,将赵老板的事情尽数告知我们。”
婆子听他这样讲,又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了。她喃喃了几句:“我都快二十年没见她了,问我也没用啊。”
夏知秋听婆子的描述,基本也能猜到。“鸾记”影班子的赵老板,应该就是不知去向的赵稳婆了。她们的面部特征都对得上,甚至她还给婆子看了包袱里其他的东西,婆子和赵稳婆是老交情,别说是首饰,就连字迹都能认得出来。
婆子不会写字,平日里写家书什么的,都是找赵老板代笔,她还拿出了从前的信件给夏知秋看,两相对比,基本能确定是同一人的字迹。
也就是说,赵老板应该就是赵稳婆。
只是婆子口中的赵老板去了荆州王家享福,又怎么可能在金花镇当稳婆呢?
谢林安对婆子口中的那个养女还挺感兴趣的,不经意间问起:“她那个养女是怎么回事?”
婆子想起那伶俐可爱的小姑娘,脸上便不自觉浮现出笑意。她道:“那是赵老板出门捡来的小姑娘,捡到的时候才三四岁,全身都湿透了的,像是抱着浮木飘到河岸边。赵老板找不着她的父母,于是把她带回家当女儿养了。刚和你讲过,赵老板的孩子早夭了,自小便是疼孩子的,见一个亲近一个。问孩子话,孩子也说不上来,只吵着要爹娘,家里人姓甚名谁都不太清楚,不过听她一口一个嬷嬷的,想来也是优渥家境的孩子。于是赵老板就把人留下了,总会有大人找来的。那女孩儿一天天长大,赵老板还教她写了一手好字儿。咱们寻常人都是用右手吃饭写字,她不一样,用的是左手。过年的时候,我也会去找这丫头写春联儿,这孩子妙语连珠,说起一句写一句,写得可好了。”
看得出来,婆子很喜欢这个赵老板捡来的养女,一说起她,脸上的笑就没少过。
婆子接着道:“再后来啊,女孩家里人听到风声,来青城问人,还寻了个嬷嬷给赵家养女验身。他们核对了女孩被捡到的日子,再看她胸口有一个烫疤,基本确实了这孩子就是王家嫡出小姐,当时便想接人回家去。那孩子不是白眼狼,她说想回家享福,自然要带上赵老板的。于是,王家派来的嬷嬷就包下了车夫,让她过几日和赵老板一同上路,会有人在半路接应她们。你还真别说,大户人家的下人就是懂尊卑规矩的,甭管赵家小丫头是不是真正的嫡出小姐,嬷嬷帮着验身的时候,连个正眼都不敢瞧的,一直都是低着头不看主子的,就怕乱了规矩。”
听婆子这么一说,有鼻子有眼儿的,不像是道听途说来的假话。夏知秋迟缓地点了点头,心中疑虑更甚。
假如赵稳婆就是赵老板,那她又为何沦落到要去金花镇用接生手艺过日子的地步?总不能是自个儿喜欢吧……
第26章
从婆子那里,夏知秋还打听到了赵老板的娘家在桐花镇,有个亲弟弟在桐花镇守着老宅。去镇子上打听打听赵家,基本就能知道他家的所在了。
夏知秋原本打算去桐花镇会一会赵老弟,哪知谢林安却拦住她,道:“去一趟荆州吧,我想查一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也是夏知秋好奇的地方,她也想知道如今该养尊处优过日子的赵老板为何成了给人接生的稳婆?这里头蹊跷的地方太多了。
不过一想到又得赶路,夏知秋长叹一口气:“还得去荆州啊?”
谢林安挑了挑眉,道:“不然呢?你还想着什么都不做,案子自个儿在你面前真相大白?”
“告了十五天的田假,算是一天都没休到,全搭在赶路上了。”
“既然如此,今晚带你去逛一逛庙会吧。”
“真的?”
谢林安居然良心发现,肯犒劳犒劳劳苦功高的她?
谢林安不屑撒谎:“真的。”
“谢先生真好。”夏知秋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给人一种灵动讨喜的感觉。
谢林安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倒不是讨厌她笑,只是觉得心里有哪处不太自在。
两人定下明日赶往荆州的马车,夜里便结伴去了江岸看灯会。据说每逢月半,青城的平民百姓就会去江上放灯祈福。那莲花灯燃着焰火,星星点点悬于江面,好似星河落水,映得江水亮如白昼,灼灼生辉。
两岸还有驶来的画舫,簪花围栏后头站着一群身着清凉薄纱齐胸襦裙的胡姬,她们或弹琵琶或吹箫,吸引对岸男子的注意。
夏知秋看得津津有味,还和谢林安点评了一番:“比起身姿丰腴的,我更爱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一颦一笑惹人怜,极有风情。”
谢林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竟不知,你对勾栏画舫的女子还有这么多感悟。”
为了突显自己很有男子气概,夏知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想当年我夜御十女的光辉事迹,至今还有人四处传唱。”
闻言,谢林安突然笑出声。不过短短一瞬,他又收敛了笑意,恢复冷若冰霜的嘴脸。
夏知秋觉得自己被嘲讽了,此时格外不满:“谢先生,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谢林安避开她的追问,朝一侧的摊子走去。
夏知秋见他翻动摊子上的铜制薄片面具,不解地问:“谢先生,你买面具做什么?”
谢林安一声不吭试戴面具,他把云纹半面面具戴上脸,只露出左侧面颊。许是平日里见惯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时被挡住了半边,全然无损他的清俊姿仪,反倒平添几分神秘,撩人心弦。
谢林安付了钱,这时才凑到夏知秋耳畔,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杀人凶犯,身份特殊。若是通缉的榜纸出来,我被人认出来,可就不美了。”
夏知秋咽了咽口水,道:“谢先生此言非虚?”
“你觉得呢?”谢林安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眼,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来。
夏知秋此时才发现,谢林安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通体气派逼人,分明是披着羊皮的饿狼。她的气势被压倒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扶住一侧的石墙,欲言又止。
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问这话是真是假了,她也有把柄在谢林安手上,此时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
夏知秋岔开了话题,问了句:“谢先生今晚邀我来灯会,难不成就是为了买这一副面具?”
谢林安点点头:“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谢先生体恤我劳累多日,良心尚存,特地带我来游玩。”夏知秋后悔了,她还以为谢林安是什么好人呢。
“夏知秋。”谢林安无缘无故喊她的名字。
“啊?”
“少自作多情,我不会费心关照你的。”谢林安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意味不明,“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个能供给我安身之所的陌生人罢了。”
“哦。”明明听惯了谢林安的冷言冷语,此时这句却仍旧扎心,杀伤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