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我听人说,王大小姐回王家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老嬷嬷从善如流地道:“对,这事是老夫人安排的,说是走水路晦气,怕有个意外,还是陆路比较放心。”
老一辈人最是迷信,这也可以理解。夏知秋坐不了船,因此他们也是坐马车行陆路来的荆州。通州和荆州都不算大,两地之间最短最安全的路就是一条人尽皆知的官道,沿着官道赶路,大概几天就到了。
问完了这些前因后果,总算能将话引到赵老板身上了。
夏知秋问她:“大小姐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她在青城的赵养母对吗?”
老嬷嬷点点头,眼底是数不尽的艳羡之色:“她一回来就成了大小姐的陪房姑姑,有了养育之恩在里头,比一等丫鬟还要体面呢!”
谢林安放下酒盏:“那么,这赵姑姑如今还在王家待着吗?”
这一点也是夏知秋最想知道的。
老嬷嬷摇摇头:“她啊,早离开王家了。”
事情对上了,夏知秋有点毛骨悚然。
假如赵老板还在王家,那么她就不可能是赵稳婆。假如她不在,那么也就能确定,赵老板从荆州王家离开后,去了金花镇,她用接生手艺给自己变了个身份,成了会接生的赵稳婆。
通州包括金花镇以及青城,赵老板原是青城人士,离开了荆州王家,或许是怕被人寻上门来,结果躲到了远一点的金花镇中隐姓埋名生活。
夏知秋不解地问:“赵养母不在王家吃香的喝辣的,离开王家,又是为什么?”
老嬷嬷舔了舔唇,闷下一口水酒,道:“你们可别对外说,是从我这里打听来的消息。我们做奴婢的,耳朵太灵通,后头编排主子的东西,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明白的,明白的。”夏知秋殷勤地给老嬷嬷斟酒。
第29章
老嬷嬷一直都是下人的身份,哪里享受过被人捧着的滋味,此时便有些飘了。
她拿筷子夹了一口麻油鸭肉放嘴里咀嚼,那麻油鸭和她平日里吃的不一样啊,不得不说,这小公子挑菜的手段倒是一流。她一边砸吧嘴,一边道:“赵养母跟着大小姐回家后,屋里都仰仗着她养育过大小姐,没人敢给她脸色瞧。就连老夫人见着她,也会客客气气讲几句,再赏给她常用的金丝镯子。这样养着养着,可不就养得心大了?后来听大小姐屋里的丫鬟说啊,这个赵姑姑仗着养过大小姐,不知尊卑,不懂规矩,还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后来偷了主子的东西就跑了。本来我想着,毕竟也是养过大小姐的,跑了就跑了,权当没缘分。哪知大小姐也是个手段凌厉的,说是要满城找赵姑姑,将她抓回来。”
夏知秋一想到这就是卖烧鸡的大娘所说的乖巧姑娘,顿觉人心险恶,谁能知道,当初好心拉扯大的姑娘,一得了势便不念旧情了?
夏知秋感慨:“这样说来,倒有点没良心。”
“可不是吗?我那时路过大小姐的院子,还听到她偷偷和下人说,若是找到了赵姑姑,便将人抓起来远远发卖了,这样的叼奴留不得云云。好歹是她的养母,一点小事便喊打喊杀的,就因为顺走了几样东西,连个命都没了吗?打那以后,我是不敢再去大小姐院子里当差了,还是跟着老夫人比较好。甭管老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那慈眉善目的模样是真是假,好歹观音座前,起的杀心总会少一些。”老嬷嬷唉声叹气了一阵,忽然她察觉自个儿这话说得太过火了,不懂尊卑,当即便闭了嘴,只捡一些旁的事来说。
一时间,院内寂静了下来。夏知秋这里猜测,赵稳婆逃到金花镇,估计就是怕被大小姐找到人发卖了。这就是赵稳婆的把柄吗?那她大可找到赵稳婆,然后以暴露她行踪相要挟,询问她在六年前去梁家府上是做些什么,和粱大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夏知秋长长叹了一口气,见天色不早,也打算告辞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赵稳婆。
哪知,她想走,谢林安却不愿意离开。
夏知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问:“嬷嬷,想问一下,你家大小姐是左撇子吗?”
老嬷嬷蹙眉:“左撇子?大小姐一直都是用右手写字吃饭的,没听说是左撇子啊。”
“我懂了,那么我们先走了。”谢林安终于满意起身,跟着夏知秋离开了。
谢林安问的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老嬷嬷不懂,但夏知秋懂啊。
夏知秋口干舌燥,舔了舔唇。此前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心头,甚至让她有些犯恶心。
她明明记得买烧鸡的大娘说过,赵老板的养女是左撇子,左手写春联儿可好看了,怎么到了王家,又成了右手写字用饭了?习惯可是没那么容易改的,也没有用哪只手写字便不端庄的说法,实在是没必要改啊。
夏知秋越想越害怕,心中有一个恐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嘟囔了一句:“难不成……这个大小姐并不是赵老板的养女?”
谢林安听到她的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语:“谁知晓呢?”
荆州这趟没白来,至少问出了赵老板的去向。夏知秋想着,或许也该去通州桐花镇找赵稳婆的弟弟打听他姐的行踪了。
两人天一亮就坐马车赶回通州,哪知半道上,谢林安突然打帘出马车,让车夫往官道附近的义庄跑。通州和荆州之间的官道确实有一处义庄,一般都是收留这荒郊野岭里捡来的无名尸体的。
夏知秋觉得那处鬼气森森,晦气极了,不愿意去:“去哪犄角旮旯干什么?赶路最忌讳这些脏东西了,你还偏要进去参观。”
夏知秋自认这番话无可指摘,也不会暴露她其实很胆小的事实。
谢林安斜她一眼,冷冷道:“别问。我说去,自然就是有要事。”
“行吧,我懂你有些不为人知的嗜好。不过咱们赶路要紧,只能待一刻钟哦!”夏知秋摸摸鼻子,自认十分宽宏大量,对谢林安这般说道。
“闭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先生……”夏知秋嘿嘿两声笑,“还真是害臊啊。”
“……”谢林安头疼欲裂,甚至起了将夏知秋抛到山里喂狼的冲动。她这嘴就不该长,太聒噪了!
两人来了义庄,庄子内气氛肃穆,大堂摆着许多客死他乡的无名尸体。义庄主事的大爷见有人来,忙过来问:“两位来义庄是有什么事吗?是想捐棺助葬,还是认领亲朋好友之尸体?”
这话听着太晦气了,夏知秋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
还是谢林安见过大场面,此时脸色不变地道:“我想寻家中姐姐的尸体,不过她似乎是二三十年前就不见了,不知道尸体还有没有留着。”
“哪来的姐姐啊……”夏知秋小声喃喃。
义庄大爷皱眉,道:“这么多年了,尸体肯定是不在了的,你知道的,天寒地冻的时候,这大堂里的尸体也顶多放上半个月,再放就要臭了。要是没人来认领尸体,咱们也就只能找个山沟沟刨个坑,给它上一炷香葬了的。”
“那么,总会有记录吧?要是过了一个月,有人来认领尸体的话,还能指个道儿什么的。”谢林安这样说,义庄大爷还真的想起了什么事。
他一拍脑门,道:“对对!尸体上有什么特征,我都会写在册子上,万一要是有人寻来,也好给人还个全尸的。不过二三十年,那册子也不知道留着没有,恐怕得你们慢慢找了。”
“好,不妨事,麻烦大爷带个路了。”谢林安给大爷塞上一个做工精巧的烟丝盒,里面是上等的烟丝。这是他拿来打赏车夫的,没想到转送给义庄大爷了。
不得不说,谢林安十分会做人啊。
夏知秋凑到谢林安身边,问:“要是大爷不抽烟,那你该怎么办?”
谢林安胸有成竹地答:“他抽。”
“何以见得?”
“他的拇指有烧灼留下的黑色痕迹,那是平日里将烟丝按入还未熄灭的烟洞时烫伤的。烫痕有些厚重还起了一层茧子,可见用烟斗有些久了。”
“行,你厉害。”夏知秋给谢林安竖了个大拇指,夸他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明明是艳阳高照,夏知秋却觉得这座义庄还是寒浸浸的,透出一股邪气来。他们沿着夹道往库房走,那一排厢房有些年头了,推开门便落下一层灰,光照进来,无数白点在光线之中翩迁起舞,尘埃都肉眼可见。
义庄大爷指着屋内一摞一摞的册子,道:“这里都是二十年前的无名尸体消息,原本想着把册子烧了,又怕有人找来,所以一直留着。”
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也是可怜,如今入了土,早就面目全非了,能记住他们的也就这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将他们存留在世间的痕迹烧了,义庄大爷有些于心不忍。
夏知秋最是洞悉人心,此时也明白了义庄大爷的念头,心中顿生钦佩之意。
待他走后,谢林安对夏知秋道:“找女尸,左撇子,胸口有烫疤的那种。”
夏知秋回过味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哆哆嗦嗦地问:“你是怀疑……”
谢林安不语,只动手一页页翻起册子来。
这种关键时刻,夏知秋自然不会拖后腿,她也着手翻记录。
查了约莫七八个时辰,夏知秋那边有收获了。她翻到一夜册子,指着上面的无名尸体登记信息,道:“找到了,找到了!二十年前溺亡的一具女尸,年约十几岁,胸口有烫疤,左手握笔的指头有茧子,说明她是左撇子!”
夏知秋从册子得知了这具尸体的埋尸处,连夜跟着谢林安去刨坑了。这具女尸被草席卷着,草席被土腐化,早已残破不堪,而里面的尸体几乎半是白骨。要不是义庄大爷说,尸体的遗物会跟着下葬,他们才不会来开罪死者呢!
谢林安从白骨身上取下一串手链,上面刻着一个“赵”字,或许这是赵老板从前留给她的。
如果夏知秋没猜错的话,二十年前溺亡的这具女尸,应该就是赵老板真正的养女,即为王家嫡亲大小姐!
夏知秋想到一件事,此时遭雷击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打颤。她抚了抚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缓慢低语:“既然赵家养女在这里。那么,在王家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一位大小姐,又是谁呢?”
第30章
这一夜,夏知秋是靠在马车里睡的,即便路上平缓,车厢不颠簸,她也没怎么睡着。明明前几日,夏知秋累到极致,一闭眼睡意便滚滚而来,立马就能睡着的。
可是今日被谢林安怂恿去干了一桩挖坟的事后,她回想起那尸体的画面,肝胆俱寒,无缘无故打起了摆子。她虽说接触过死人,可她的胆子并不大,偶尔还要约赵金石睡前夜话,喝上两盅酒才能安稳睡下。
马车里没烛光,唯有一丁点月光倾斜入帘子,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因此,夜里的声音就格外明显。他能听到一侧的夏知秋暗暗唉声叹气,不得入眠。
他狭长浓密的眼睫朝上一扫荡,睁开那明澈漂亮的眼睛,悄声问:“你睡不着吗?”
夏知秋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问:“我吵到谢先生了吗?”
许是事实如此,又怕夏知秋介怀,谢林安选择了缄默不语。
夏知秋回过味来,品出谢林安的三分体贴与温存。许是夜色静好,谢林安的脸在月光的光瀑下流淌某种清华的气韵,让人产生了亲近之感。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又一次忍不住对谢林安倾吐心声:“就是……我有点怕那些死人。”
谢林安不蠢,这样一听就回过味来。他沉吟一声,道:“死人不可怕,反倒是活人让人畏惧。”
夏知秋纳闷地答:“怎么会呢?”
谢林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间有一丝锐利之色一闪而过,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活人能伤人害人,死人却只能任人摆布。这样一想,你是不是就不怕了?”
夏知秋觉得谢林安宽慰人的说法有些猎奇,当即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身边有个不怕死人的活阎王谢林安,不敬畏鬼神,抓也是先抓他的。这样一想,夏知秋嘿嘿两声奸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谢林安一见夏知秋脸上那猫儿偷鱼得逞的表情,便知她没想什么好事。
不过今日的事,对于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来说,已经是十分勉强了。他该夸赞她,也不必事事苛责。
通州桐花镇离荆州近,离青城远,他们不过花了一日,便赶到了桐花镇。镇子不大,赵姓人家也不多,和街坊邻里随意打听,再讲了几句赵家姐姐曾经在青城开鸾记影班子,立马就有人知晓赵家的住址了。
当年赵老板发达了,往家里带钱的事情可是闻名全镇,谁不说赵家命好。赵老板虽是个被夫婿抛弃的女子,却做得一手好生意。她先出的桐花镇,在外头闯荡出名声来,先富带动后富,帮衬自家弟弟。赵家弟弟得了姐姐的补贴,甚至拆了老宅,盖起来二进的院落,还开了一间小饭馆,俨然成了桐花镇有头有脸的人物。
夏知秋感慨:“由此事可以得出,若想富甲一方,就不可纠结于儿女情长,太影响人搞钱了。”
谢林安白了她一眼:“歪理。”
“事实胜于雄辩,真知灼见出真章,你看看,赵老板是不是这样发家的?”论争论,夏知秋这个人就没服输过。
谢林安懒得同她扯皮,这人越扯越上瘾,于是径直上前去敲门:“赵家小兄弟在吗?”
夏知秋和谢林安先去的饭馆,堂倌告诉他们,这时候赵老板在家里午休呢。
因此,两人决定一直蹲在赵家门口,直到见着赵老弟。
很快便有人吊着嗓子来开门:“谁呀!”
赵家老弟虽说是个弟弟,此时也是时值中年了。他的生活富硕,心宽体胖,于是纵向生长,长得十分宽大。那皮肉换成猪肉,也要个百来两银子。
夏知秋一见赵老弟就笑:“赵爷,我们远道而来,就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赵老弟警惕地问。
夏知秋打算采用迂回的曲线救国手段,先套近乎,再问赵老板的去向。
哪知谢林安这般沉不住气,直接开口逼问:“你那嫡亲的姐姐可有回家找过你?”
闻言,赵老弟头皮发麻,他耸拉下眼皮,嗫嚅:“没……没啊。”
那眼神飘忽不定,握住门板的手微微使劲,怎么看都是要关门的架势。他根本就是不打自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扯谎。
赵老弟瞒着什么吗?
夏知秋不由嗔怪谢林安打草惊蛇,还没等她细问,赵老弟匆忙推搡了她一把,心急火燎关上门:“不和你们说了,我还要去店里帮忙呢。”
说完,门就被他重重关上了。
夏知秋脚下一个踉跄,跌入谢林安的怀中。谢林安身上的兰花香味一下子浸没了她,抬眼处,是谢林安那光滑如鸽蛋的下颚。夏知秋感受他怀抱里的温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惶惶不安地挣脱开谢林安,往一侧站稳脚,问:“那个……赵老弟不见人,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