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碧波莲花(四)
◎畜生◎
长安一边哭一边偷眼瞧少年, 发现他的表情难看便笑了出来。
燕衡冷冷地觑着他,片刻后突然起身单手将男孩拎起:“笑什么?”
长安忙收敛了笑,维持着方才的欲哭不哭, 大大的眼睛像浸水的葡萄,又湿又透。
“不要吓唬他, ”明缨将男孩抱过来, 困惑地看着他湿汪汪的眸子,“这不是哭了?”
“他刚刚在笑……”燕衡的眼神骤然转向她, 错愕一息, 转而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伸出手来改道, “是我看错了, 我来抱他吧。”
“小孩子最难哄了,你不要再吓他, ”她低声嘟囔着把孩子递过去, 四处张望, 问长安, “你身边的嬷嬷呢?”
“我不知道,”男孩在少年臂弯中挣扎,小短腿不断扑腾,脸憋得通红, “放我下来!”
燕衡继而将手放在他的脖颈上,面无表情地注视他, 他愣了愣, 不由停止乱动。
男孩像只小狗似的被夹在腋下, 眼睛里滚了水, 自顾屏住呼吸, 身体绷得硬邦邦,即使对方没有多余动作,也一动不敢动。
燕衡眼角眉梢俱是不屑:“就你这样的还来挑衅我。”
男孩圆溜溜的大眼露了怯,嘴瘪了瘪,呜呜地去拽明缨的袖子,却被少年带着后退了一步。
“在那!”明缨在对岸的树丛下看见快步过来的嬷嬷,拉着燕衡奔去。
待到靠近了,嬷嬷道:“两位道长,老爷回来了,正在书房呢。”
明缨向嬷嬷说明方才的情况后将身体僵硬地像块木头似的长安交给她,便与燕衡去了书房。
热罗与十二遥先他们一步入书房,正与梁修义相谈甚欢。
“……黑市我涉足不多,”梁修义应得爽快,“但一些人脉还是有的,道长且放心,我必尽绵薄之力。”
“那我们便先谢谢梁兄了!”
不过不到一个月,梁修义更瘦一些,衣裳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面上发青,难掩神色的疲惫。他捏捏眉心:“近几日忙着外面的事,多有怠慢,还望几位道长海涵啊。”
见状,十二遥问:“不知梁兄的问题可解决了?可有需要我等的地方?”
梁修义眼前一亮,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算了,也没什么事。”
十二遥身体前倾,皱眉急切道:“梁兄不必忌讳,大可直言,我等必不会推辞。”
“这……”梁修义搓搓手,神情犹豫,片刻后似下定决心,双手分开置于座椅两边,“我便直言了。”
“梁兄但说无妨。”
“两日前店里林管事突然暴毙,其死前备受折磨,尸体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梁修义深吸一口气,扼腕叹息,“林管事跟我多年,自我行商以来便追随于我,是我的左膀右臂,谁能料到有此结局?”
说着,他悲从中来,眼眶湿润。
四人神情各异,有人为之动容,有人面色冷淡。
“梁兄节哀啊,”燕衡睁着一双黑珍珠似的眸子,眉心微凝,看着担忧得很,“凶手可找到了?”
梁修义的指节不受控制地收紧,敛了些情绪,重新冷静下来:“……并未找到。”
他紧接着问:“总有线索吧?”
“也无。”
热罗好像不觉意外,沉沉地问:“一点线索也无?”
“没有,”梁修义长叹,短髯颤了颤,“林管事被发现时便已死去良久,他身边的仆役也全部消失了。”
十二遥忽然重复:“消失了?”
“对,一个都不见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也不知他们在何处。”
十二遥悚然,想起前两日马车外那些消失的车夫汉子,两日的时间也确实对得上,不禁寒毛直立地看向燕衡。燕衡维持着先前的表情,察觉他的视线微弯了唇,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十二遥立即打了个哆嗦,朝着明缨靠近了些。
不可能吧?梁修义做书画生意的,怎么会跟那些人贩子扯上关系……
不可能不可能,十二遥摇摇头,努力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
他仔细打量梁修义,一身的书墨香,书卷气质掩也掩不住,交流起来也算正常,人贩子必定与他无关。
自我宽慰结束,他舒展身体,坐得更直了。
明缨问:“梁大哥可报官了?”
“并未报官,此为家事,还是不要麻烦官家为好,”梁修义挤出一个勉强生硬的笑来,“况且如今主城不太平,上面几位卯足劲互斗,弄得底下人玩忽职守,报官也无用。”
“若梁兄不嫌弃,”燕衡浮出乐于助人的微笑,“我等可去帮忙一瞧。”
他指着十二遥:“这位师兄走南闯北,可是见多识广,或许能发现一些不曾注意的线索也不一定。”
突然被冠上这么大的名头,十二遥大吃一惊,他暗暗瞪了燕衡一眼,尴尬道:“我虽去过不少地方,却谈不上有多少见识,若梁兄不嫌弃,我们可一同去帮忙。”
*
书肆古色古香,门匾金字龙飞凤舞,大门檀木雕画,红棕的木地板踩上去咚咚空响,置身书阁之内,仿若站在一片书海。
正是饭点,店里人不多。
随着梁修义引路,四人同他一起进入书阁后院。后院被人打理得干净规整,虽小,却草树花鸟一应俱全。
他打开一扇紧锁的门,扭头向四人道:“便是这里了,两日前有仆役在这间屋里发现了林管事的尸体。”
“林管事尽职尽责,有时忙完书阁的活已是半夜,便总是歇在这间房里。”
房间不大,主人很是朴素,只有一席床榻,一张桌椅,一套茶具,再无其它。
中央空地上大片干涸的血迹,桌上茶具摆放齐整,红漆木的桌子因无人再打理,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这里简单得几乎一眼便能看完。
看房里如此有序,热罗瞥了胡乱看的十二遥一眼,问:“屋内的摆设没动过吗?”
“刚发现尸体时翻看过,不过因为实在没什么东西,便又恢复了原样,”梁修义站在门口看他们四处观察,“我们来时屋里便是如此,不像起了冲突。且房内财物并无丢失,也非为财杀人。”
燕衡插进来,两只眼睛幽若深潭,语气听不出情绪:“真的没有财物丢失?”
“没有……”刚说完,梁修义一拍掌,“若非说什么财物的话,确实丢了一串白玉珠,但那串成色不好,不值几个钱。”
燕衡点点头,退出众人的视线中心。
热罗继续问:“院子里平日有人吗?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林管事?”
见有人问话,背着手装模作样到处看的十二遥瞬间松了口气,天知道他压力有多大,他一进来就脑袋空空,什么也看不出来。
“仆役大多时候都在书阁里帮忙,一般后院无人,”梁修义朝外招手,“把张玉生带进来!”
一个形容枯槁,被折磨地几乎失去人样的青年被拖过来扔在地上,他奄奄一息地蜷缩着,乍见天光极不适应地眯着眼。
梁修义迅速瞟过一旁的四位道长,语速飞快地问:“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了?”
管家小心回道:“小人怀疑他说谎,便动用了私刑……”
热罗上前在青年身边蹲下:“能说话吗?”
青年眼睛半闭着,口中咕噜作响一言不发。管家加重语气:“张玉生。”
结痂的眼皮下眼珠子动了动,他睁开眼,气若游丝:“我知道的都说了。”
热罗不理睬他的话,径直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为何要进林管事的房间?”
燕衡已经在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胳膊搭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看戏。明缨十二遥距热罗最近,凑着脑袋瞧她问审。
张玉生张了张口,音色沙哑:“未时,当时我回后院如厕,看见林管事的房间开着,便试探着开了门……”
热罗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平缓,即使多次问话也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你可知林管事为何在房内?”
他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身子,半个胸膛赤着,现出大片狰狞的刑伤:“不知……林管事做事勤恳,常忙碌至半夜,一般说来不会白日回房,并且……”不过几句话他便汗如雨下,身上的伤令他痛苦不堪。
见他一直不说,十二遥急忙问:“并且什么?”
梁修义替他补充道:“听闻林管事当日并未上值,事发前一日晚上也未归家。”
明缨推测:“所以,林管事很可能事发前一日便已经身亡?”
“不,”梁修义道,“那日我与林管事一同离开的书阁。”
热罗沉思问张玉生:“你与林管事关系如何?”
张玉生默然片刻,苍白的唇爆起干皮,声音也好似缺水一般干涩:“……林管事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害谁也不会害林管事。”
他挣扎撑起身体,脏污的手想要抓住热罗洁白的裙摆,却颤抖了几下最终放弃。他涌出热泪,痛苦哀求道:“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杀了林管事的凶手,林管事和善可亲……于小人有恩,小人此生再难报答了……”
周围与林管事打过交道的人都沉默了,听着他悲惨的呜鸣都低下了头,唯有管家与梁修义紧蹙着眉定定看他。
一片寂静中,燕衡猝然出声,语气轻飘飘的:“林管事,是怎么死的呢?”
“……一言难尽,”梁修义眼中浮出不忍,眼下青黑更加明显,“各位道长请随我来。”
穿过书库进入地下,里面许多间密室,俱大门紧锁。其中臭味熏天,潮气扑面,仅靠几盏灯照明。
明缨被熏出生理性泪水,边走边问:“这些密室是做什么的?”
“此处之前是肉铺,被我买下后才改作书阁,”梁修德提着灯笼,“地下室我很少用,为保存林管事尸体才想起这里有个冰窖。”
打开冰窖大门,冰冷的寒气铺天盖地地涌出,几人眼睫霎时结了一层冰霜。梁修义将四面墙上的灯点着,一眼看见中央冰块盖着的白布。他搓搓微凉的手,小心掀开盖布。
即使已经冻结成冰,布被掀开的一瞬他们还是闻见一丝血气。
林管事两颗眼珠爆开,面目被人用利器砸得难以辨认血肉模糊,头发与五官纠缠在一处,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头颅。再往下看,脖子断开,仅剩几缕血肉与身体相连,衣裳被血浸透,撕去近一半,难辨其原本颜色,身体同样被人用重器碾砸,惨不忍睹。行凶者似乎带着强烈的怨气与恨意,在林管事身上肆意发泄。
看着这具惨烈的尸体,燕衡原先含了冷意的脸上竟然缓缓露出一丝莫名的笑。
明缨看了一眼便心头一跳,头脑一阵眩晕,几乎无意识地牵住他的衣角。她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段,让人生理性胆寒。
“害怕了?”燕衡回头一看自己的衣角被拽着,轻慢地打趣她,却在不小心看见她煞白的脸色时变得肃然。
系统任务慢了一拍才到:“最新任务:请宿主带明缨离开冰窖。”
“没有,”明缨垂着眼不看尸体,手揉了揉太阳穴,另一只捉着燕衡的手掩饰般要收走,“就是有点冷。”
燕衡不听她解释,强硬地握住她的腕子,牵着她往外走。
角落里,一道声音颤巍巍地传来:“燕衡,还有我……”
十二遥捂着胃,显然也异常害怕,整个人差不多都贴到墙上。
“把我也带走……”
燕衡看也不看他,毫不留情扭身离开。
十二遥慢慢地往热罗身上靠:“热罗啊,你怕吗?我们出去吧。”
热罗冷着脸侧身闪开,十二遥差点靠到尸体上,他张牙舞爪地蹦起来,跳着出了冰窖。而热罗继续留在原地,与梁修义一起观察讨论尸体。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明缨面色明显好了不少,只是脑海里还残留着林管事的惨状。燕衡放松下来,坐在她对面偷眼觑着她,翘着腿如常一般取笑:“胆子这么小还凑那么近……”
不料下一刻,她的眼睛眨啊眨,鸦羽似的一排睫毛湿了一半,黢黑的眸子彷佛剔透的晶石,盛了一汪的水。
燕衡登时手无足措,方才还轻松的表情重新变得紧张。他放下翘起的腿想要站起身,语无伦次:“你、你干什么?我可没欺负你。”
明缨用力咳了一声,压着嗓子朝他伸手:“水——”
“水?”燕衡拧着眉。
“我噎着啦!给我水,”明缨忍着嗓间滞涩的痛感,小小声道,“就在你后边,一伸手就够着了。”
他回身取了水给她,看着她喝水。
一连灌了好几口,终于压下了嗓子的不适。
燕衡眯着眼,狐疑:“你吃什么噎着了,我怎么没瞧见?”
明缨心虚地放下壶,刚才看见林管事的尸体她一阵眩晕后就饿了,怕他知道后嘲笑自己,所以在他没看着自己的时候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从储物袋拿出来的豆糕。
燕衡已经有了猜测,却依然吃惊,心再宽的人也做不到刚看完一具尸体就吃东西吧?
他加重语气:“嗯?”
“……你刚刚,”明缨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他上挑眼尾,假作疑惑地反问:“上一刻还在害怕下一刻就能吃东西的人会哭吗?”
“谁说我不可能哭,你不是见我哭过吗?”明缨对他的比喻非常不满,她戳戳他的胳膊,笑嘻嘻地问,“如果我方才真哭了你会怎么办?”
燕衡微怔,漂亮的眸子流淌些许疑惑,想了想才记起自己确实见她哭过。那还是在奇岁门的时候。
奇岁门……虽离开奇岁门不过几个月,往回想却觉得好像过了很多年,关于它的记忆全部是与明缨有关。那时的明缨与现在的她完全不同。
明缨靠过来,好奇他的回答:“如果我真的哭了你会怎么办?”
“我……”燕衡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她身上,少女的皮肤干净得没有半点瑕疵,脸色恰到好处地微微发白,黑黢黢的眼睛大而明亮,正专注有神地盯着他。
里面彷佛除了他,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他的心跳霎时漏了半拍,他近乎恼怒地推开她,好像想要故意惹她生气一样:“不怎么办,我就在旁边看着,计着时,看你能哭多长时间。”
“你真无情。”得了这个答案,明缨面上没有半分情绪,心里却止不住地失落,她不知想听到什么回答,但在问出的那一瞬充满了期待。
她赌气一般:“如果之前你这么问我,我肯定会哄你的……但既然你要计时,那我也要计时,然后等你不哭的时候跳出来说,燕衡哭了多久多久。”说到最后,她甚至有些得意。
燕衡嗤笑:“我永远也不会哭,你没那个机会。”
明缨一扬下巴:“那可不一定。”
热罗与梁修义看完尸体进了书房,十二遥还蔫蔫地躺在书房最里面的榻上,见他们进来,蔫蔫地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