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漂泊无定,就这么被抓住似乎也很好……
“欸!”一只手在他眼前快速掠过,然后少女的脸在眼中放大,睫毛根根分明,似是在抱怨,“你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我……”燕衡先是一派茫然,随后眼神闪烁。
“你看看你,非要逞强,摔了吧?”少女手一撑地爬起来,探手来扶他,眸子里的狡黠一闪而过,开始颠倒黑白,“幸亏我反应快滚进草里,不然你非得摔个大跟头不可。”
她絮絮叨叨:“你又不是永远这么虚弱,让我扶一下怎么了?咱俩又不是别人,出去我也不可能乱说……”
燕衡的眸光渐渐变深,既然抓住了,就永远不能放手。
*
“红缨,你回来啦?”
明缨来厨房找吃的,抬头看见环玉探头探脑地扒着门框,连忙把盘子上堆成小山的糕点拿下来几块。
环玉奇怪地看了一眼:“你拿这么多绿豆糕做什么?”
明缨尴尬一笑,端起来要走:“少爷要吃。”
环玉想起少爷瘦弱的身体和脾胃:“这么多,少爷能吃得完吗?”
“吃不完也没办法……”明缨异常心虚,燕衡怎么可能会要这些东西。
“这些不是青萍管吗?”环玉更加奇怪,“少爷怎么让你来拿?”
明缨把事情一股脑推到燕衡身上:“少爷想吃哪管谁管这些?”
“也是,况且我今早上便没瞧见青萍了,”说到青萍,环玉四处瞧了瞧,声音小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虽然不认识青萍,但明缨凭借着八卦的本能精神一振,立刻放下托盘,配合着她弯下腰:“姐姐知道她去哪了?”
“那是自然,”环玉一脸骄傲的表情,嘴巴几乎贴到她耳上,“我昨晚上看见她进了微末院。”
“然后呢?”
“什么然后!”环玉拍她肩膀,很是激动,“那是三少爷的院子,这还听不出来什么意思?”
明缨有些失落,她还以为是什么家仇恩怨:“青萍对三少爷有意思?”
“何止有意思,”环玉说起来眉飞色舞,“几年前三少爷去修仙青萍就闷闷不乐了许久,上个月少爷回府就属她最高兴……”
“依我看呐,”她点点头,“咱们这个小院子快容不下这座大佛喽!”
“修仙?”明缨听见这两个字,立即问,“三少爷什么修为?”
“我哪知道,他天赋一般,肯定没多高的修为,”环玉拉着她,翻个白眼不屑道,“本来就不受老爷喜爱,以为修了个仙就能受宠了?”
明缨不明白她对三少爷厌恶从何而来:“我听闻三少爷性子温和,还好吧?”
环玉更不屑了:“男人要什么性子温和,像老爷那样,再不济像咱们少爷一般才好。”她就看不惯三少爷那样的温吞,没有一点棱角,好像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明缨好笑:“三少爷得罪过你啊?这么讨厌他。”
“胡说,”环玉捂住她的嘴,脸上露了笑意,嘴里却义愤填膺,“他一个少爷因为性子连自己母亲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青萍眼皮子浅,被一张脸迷了眼。”
推开环玉的手,明缨好奇:“什么保护不了母亲?”
“你那时候年纪小,不记得也正常,”两人勾肩搭背地缩在灶台前,低着头说悄悄话,环玉道,“三少爷的姨娘活着时漂亮得很,只是可惜是个傻子,最后被其他姨娘骗着跳了井,当时少爷就在旁边看着,事后对那些姨娘照旧好脸相待。”
明缨大吃一惊,这样的人也算温和?明明是懦弱。
这般懦弱的人,有可能杀害整座云承府的人吗?
两人又聊了会,明缨问:“除了三少爷,府里还有谁有修为?”
环玉想了想,掰着指头数:“老爷,大少爷,二少爷,云管家……二十多个吧。”
“这么多……”明缨眉心一敛,那他们要排查到什么时候?
“哼,”环玉撇撇嘴,“别看这么多修炼的,就老爷有些天赋,在咱们太川乡也算有头脸。”
最后聊了几句,明缨端着装满绿豆糕的盘子往燕衡的屋子去。
进了屋,她随手拿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两腮鼓囊囊地活像只小松鼠。
燕衡穿着一身白衣,看多了他青衣的样子,乍一看白衣还有些不适应。
他正坐在桌前,背上披了大氅,不知在翻看些什么。
明缨抱着盘子凑过去,伸着脑袋探看:“你在看什么?”
燕衡眉宇微蹙,长长的头发丛后背散落下来披在肩上:“《太川乡志》。”
她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讲方才与环玉的对话:“刚刚环玉告诉我,云承府里有二十多个修士,云老爷是一个,他提起的三少爷也是,并且三少爷似乎还是最近才回府里的。”
燕衡从书中抬头,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感觉三少爷有很大嫌疑,他年幼时姨娘因其他人而死,因此痛恨府内人也很正常,”说着话,她的手里也不闲着,往嘴里送了半块绿豆糕,却不小心噎了下,“咳——呃……但他修为好像不高,若要设置这样的死阵应该有些难度。”
见状,燕衡倒了杯水推给她,顺便将盘子拿走:“谁的修为最高?”
“云老爷。”明缨咕嘟咕嘟喝了水,偷偷探手去拿瓷盘,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
“我要绿豆糕。”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大大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透露出几分讨好。
“明日再吃,今日你已经吃够多了,”燕衡的眼神一闪,定睛在被反握住的手上,手心发痒发热,似乎变得极为敏感,“……再吃不用吃饭了。”
明缨非常不满,拿眼瞪他:“绿豆糕可以当饭吃。”
他耐心解释:“其属甜食,空腹吃多了会烧胃。”
她趴下,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手心,杏眼仰视着他,彷佛会发光:“我再吃一块,就一块。”
“……”燕衡的手不自在地紧了紧,他沉默片刻换了脸色,闲闲地撑起脑袋笑看她,“那你吃吧,晚上胃疼别叫我。”
她坐起来一把抢过托盘,面上得意:“哼,我才不会胃疼。”
燕衡将手收回袖子底下,指尖轻轻刮了刮掌心,激起一股战栗的痒意。
正走着神,一张白皙的脸凑近了他,眼睛认真盯着他的脸,手指往他唇上戳:“你脸上什么东西?”
“什么?”他微怔,被她认真的视线晃了神,下意识问道。
浓浓的绿豆香气扑鼻,一块绿豆糕迅速塞进他口中。少女拍掉手指的残渣,窃窃道:“原来是绿豆糕!”
她满脸得意,好像在说吃了她的东西就没资格拿她的绿豆糕了。
燕衡抿抿唇,掩饰般端起茶杯将绿豆糕用水灌下去,眼神躲闪:“这府里所有修士都有嫌疑,明日你随我一同出去再探查一番。”
语毕,眼睛望着太川乡志翻开的一页久久难以回神。
第44章 入梦来(六)
◎蝴蝶◎
天空无云, 月如弯钩,无数星子挂在空中闪烁。
眠浅加上身体原因,燕衡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门口榻上的明缨有没有盖好被子。
本来守夜的人是个小厮,但他不习惯屋里有个生人, 便换了明缨来。
房里一团漆黑, 微弱的夜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仅能看清一片模糊的轮廓。他费神看了会, 还是披衣掀开被褥下了床。
明缨背对着蜷在榻上, 白日梳好的发髻散开,毛茸茸地散了一枕头。今晚睡得还算安稳, 被子服帖地盖在身上。
皎洁的微光落了一半在燕衡身上, 照出他亵衣上的暗纹,他静静站着看了片刻, 弯腰, 将微敞的被角掖好。
出人意料的, 在他抽手之时, 一只手从他刚掖好的被角里伸出来,迅速地握住他的手。
燕衡一惊,这才发现黑暗里不知何时睁开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她攥着他的手,眼里有些促狭:“你大半夜不睡觉, 跑过来看什么?”
耳根发热,他仍旧镇定, 语含诮意:“看看谁睡觉蹬被。”
明缨微微生恼:“小孩子睡觉蹬被, 我睡觉才不蹬被。”
他低低地讥笑一声:“你若不蹬被, 世上没有睡不安稳的了。”
明缨松了手, 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质问他:“所以,你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他如今身体不好,竟然还不好好睡觉。
“我睡醒了,”燕衡眯了眯眼,在榻上坐下,如水的黑发泻了一身,“你为何不睡?”
她坦言,脸上挤出一抹笑:“我睡不着。”
此处是她魂梦所归之地,几个院子之外是她夜思梦想的人……或许再过几日就会真相大白。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是幻境而非现实。
任谁是她都会睡不着的。
燕衡一言不发,黑润的眼睛望着她。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惧,她的矛盾,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不知为何,眼前的人总是给他一种脆生生、随时可以消散的感觉,好像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消失。
他有些害怕地扯住她的唇角把它们拉下来:“如果不想笑的话就不要再笑了。”
明缨的表情僵在脸上,叹口气不再笑了。
莫名的恐慌像一只大手撷住了他,这个人有着少女的天性:活泼生动,同时又有着极致的悲观,这两者都是她,谁会占据上风?
空气忽然鼓胀胀,闷闷的让人难以喘息,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憋闷的氛围,憋了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话:“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干嘛突然说这样的话,”明缨一怔,有点好笑地戳他,“你自己信吗?”
燕衡的唇崩成一条线,眼里反射出窗子的光。
他当然不信。
伸出脚来踢了踢他,她打个哈欠整个人埋进被窝:“天太晚了,你不睡我要睡了。”
燕衡盘着腿坐在一旁,长毛的大氅包裹着他,苍白的脸颊像是瓷娃娃:“你睡吧,我再坐一会。”
明缨照旧蜷着,闭上眼:“我不管你。”
不知是因为半夜谈了心还是因为燕衡在身边,缠绕明缨半个晚上的情绪忽然沉淀下来,没一会她便睡着了。
只是这觉也睡不好,片刻便被胃部的胀疼唤醒。
一只手擦去她额上冷汗,眼神似乎隐含关切:“你做噩梦了?”
“没做噩梦,”她勉力笑了下,手捂着胃,“就是胃有点疼。”其实入了夜胃便开始疼了,只不过她好面子没好意思说。
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燕衡隔着被子摸她的肚子,眉头挤到一块:“只吃了绿豆糕,连晚饭都没吃多少,胃不疼才怪。”
明缨哼一声,将责任推到他身上:“谁让你拦我的,你不让我吃我偏要吃。”
燕衡没说话,穿鞋下榻,往门外走去。
探手去拽他衣裳:“你去干什么?”
他的声音透出一点无奈:“这个时候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去叫郎中。”
“我不疼了,”明缨急了,“不许去!”她因为吃绿豆糕不吃饭胃疼传出去得多丢人,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是少爷,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燕衡扭身,与她对视:“真的?”
“真的!”明缨没抓住他,白嫩柔软的脸像只可怜的小兔子,“……我再揉一揉就好了。”
燕衡眼里闪过沉思,没应声,推开门径直出去了。
明缨颓丧地趴在榻上看他的身影消失,嘴中嘟囔:“别去……”
过了许久也没听见有郎中过来,倒是听到几点飘浮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吱呀——”
门悠扬地唤了声,披着氅的少年端着一只碗回来了。
出去这一趟,被风一吹,他的脸更白了,彷佛下一刻便能倒下。
他摸遍厨房,仅包子是温的:“吃个包子垫垫胃吧。”
见他没去叫郎中,明缨一瞬精神了,从碗里抓出包子慢吞吞吃起来。
燕衡放下碗,手伸进被中,像条游蛇般精准地寻到她的胃,想要给她揉上一揉。不料刚碰到她的皮肤,她便短暂地惊叫一声,放下包子乌龟似的缩进被壳里。
他僵在原地,面露无措:“……怎么?”
她蜷缩得更厉害了,很痛苦的样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啊?”
他将手放在额上试了试,虽不暖和,却也不至于是冰的。
用力搓了搓掌心,一股微弱的暖意开始流淌,他继续,直到手掌温热。
眼睛飞快颤了几下,他将手伸过去:“你试试,现在是热的了。”
明缨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比她的手还要热上几分,遂满意地点点头,引着他贴到自己胃部,胃上暖流阵阵,舒服不少。
触上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颤,蓦地意识到此举不妥,过于亲密。
燕衡掩饰般低咳两声,全身突然涌上一股奇怪的燥热,尤其掌心热到发汗,难以排解。
手下触感绵软、温热,彷佛能感受到其中热血的流动和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心神发散,不知要去想什么。
奇异的氛围在中间弥漫,两人默契地都没说话。
胃疼缓和,明缨立刻扔了他的手,翻身背对过他:“好了,你去睡觉吧。”
燕衡出神地在原地坐了片刻,给她掖好被角重新上了床。
只是这一夜他注定难眠。
*
太阳亮得刺眼,天上的云像人袄子里的棉絮,软绵绵地挂着,不时还有几只鸟雀飞过。
明缨端着一碗热腾腾冒着白汽的药进来:“药来喽。”
燕衡倚着床头软枕,手里拿着本书看。
大概昨日走的太多,晚上也没睡好的缘故,今早他便没起得了床。
远远听见声音,他信手扔了书,一股脑钻进被窝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喂!”明缨小心地放下药碗,不可置信地戳了戳鼓成一团的被子包。
“我不喝。”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传出来,变得又沉又闷。
认识他这么久,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忍得下去,头一回知道他排斥吃药。
她觉得好笑,隔着被子拍他:“不行,你现在的身体必须喝药。”
“不喝!”
明缨爬上床,用力掀开他的被子,凶神恶煞地拿碗抵住他的唇:“喝!”
燕衡死咬牙关,用眼神表示抗议。
片刻,她没辙了:“你不喝,我今日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燕衡心一软,刚要答应,忽听——
“以往便听闻六弟喝药艰难,不想今日撞个正着,”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笑起来如玉石似的,温和清透,“你的丫鬟也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