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扭头看了他一眼,淡定地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明缨极其自然地给他塞了块甜糕。
云昭图的眼神促狭起来:“六弟什么年纪了?”
燕衡假装没听出他的促狭:“你做哥哥的不知道我多大年纪了?”
“三哥自然知道,”云昭图一揽袖子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出去修仙多年,六弟长得真快。”
明缨不由多看他一眼,原来他就是三少爷。
燕衡捋了捋肩上的长发,一直以来习惯了短发,突然变成长发尚不适应。他盯着对面坐着云昭图,对他的打趣很是不喜:“三哥修炼多年,修为涨的也一定很快吧?”
云昭图面不改色,依然笑得温和:“哪里,我天赋不济,修了三年才仅入门而已。”
“……三哥来我这里做什么?”一拳打在棉花上,燕衡一哽没了继续刺他的意思。
“没事便不能来看看你了?”清风自门外吹在云昭图脸上,显得他有些温柔,“老爹说你最近脾火太旺,我便想着来开导开导你。”
“若是身体好些脾气自然便消了,听闻修炼可强身,”燕衡有意试探,“三哥修炼学了什么,不如教教我?”
“那六弟可要失望了,修了三年,只学会了背决,”云昭图赧然,“倒是领悟了世事易变,人生而脆弱,理应珍惜眼前的道理。”
燕衡的脸色微沉:“三哥竟然有了这般感悟,可见也不是什么都没学会。”
云昭图恍然一笑:“若是外出三载照旧一无是处,岂不是太废了。”
“六弟在看什么?”见燕衡身边一本书,云昭图颇感兴趣地凑近了,“看书也可修身养性陶冶心志……”
“《太川乡志》?”他看见书名,笑意加深,“太川乡万年历史,唯一有些名气的只有小鹿神了吧?”
“小鹿神?”燕衡眉心一跳,又是小鹿神。
“六弟不知道?咱们淮水之畔的太川乡可是小鹿神诞生之地,”云昭图语气悠然,“乡志上没有么?”
这乡志他只找来看了最近几年的大事,并未从头翻看,燕衡翻到书的最前面,果然有此记载,他的手指摩挲书页,一目十行:“……小鹿神为何唤作小鹿神?”
“小鹿神原本被称为淮水神女,死后才叫小鹿神,至于为何这么叫,”云昭图想了想,“似乎无人知晓。”
乡志上记载了小鹿神的生平,她出生于武将世家,自幼受到庇护百姓的教育。人族陷入灭族的危机之后,是她挺身而出救人族于水火。自那以后,她便被人奉为保家仙,凡间家家户户都供奉此神,以求平安。
燕衡看着书上工笔细描的神女,轻轻呢喃出声:“事实果真如此吗?”
云昭图轻笑,并未因为他的质疑有什么反应:“万年前的事,谁说的准呢。”
“对,谁说的准,”他话题一转,“三哥可信奉小鹿神?”
云昭图没有正面回答:“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什么影响。”
“我久病不能出门,日久也觉乏味,”燕衡阖了书,漆黑的眸子盯着他,语气轻松道,“三哥不如给我讲讲外面的新鲜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云昭图笑眯眯的,让人如沐春风,“我与朋友曾经在一座山上迷了路,走了许久瞧见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却不见其主人。我们在里面等啊等,等了几日也不见有人来。”
他吊胃口般顿了顿,一旁的明缨等不及,便问:“你们怎么出去的?”
“别急,听我娓娓道来,”云昭图勾着唇角,眼睛里如有微风荡漾,“那时带的干粮已经被我们吃的差不多了,正巧院子里一棵垂青的树,我们便商议采些嫩树叶来食。”
听他的话越说越玄,明缨不由聚精会神地听。
“我们一齐挪了围树的栏杆,正要爬树的时候,那棵树——”云昭图放轻声音,“旁边竟然生出了一个小孩!”
“小孩?”燕衡猜测,“是妖?”
“孩子身上没有半分妖气,且笑起来软软糯糯,很是喜人,”云昭图摇头,“我们一时有些害怕,但还是决定抱着孩子下山,奇怪的是,迷惑我们视线多日的浓雾一下就散开了,不过一刻钟我们便顺利下了山。”
明缨等了会不见他继续:“然后呢?”
“没然后了。”
“那孩子呢?”
“给了一个孤身的老婆婆。”
明缨住了嘴,心里有些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万一孩子是什么凶神恶煞所化,岂不是害了老婆婆?
看了看天色,云昭图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
等他离开,明缨趴在桌子上,脑袋歪了歪:“我怎么觉得他奇奇怪怪的,有时候给我一种云老爷的感觉。”她如今草木皆兵,看谁都像凶手。
燕衡沉默,此人同样给他摸不透的感觉,却又没有破绽:“他回府已有一个多月,若有心早便来看我,为何今日才来?最重要的是,我们昨日刚进幻象之中。”
“是啊,他感概你长得真快,说明他第一回 来,”明缨反应过来,“我们是原本的相貌,他若是凶手,那他必定能认出我们是外来者。”
她说着有些苦恼:“问题是他表现自如,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凶手。”
“不必着急,”燕衡穿衣下榻,慢条斯理道,“若真是他,他或许并不确定我们是外来者,这次来应该是前来确认,只看他有没有下一步动作。”
“哦……”明缨看他坐在桌前笨拙地拢起长发,便伸手拨弄了一下,“燕衡,我们若是出不去了怎么办?”
燕衡言简意赅:“不会。”
她低下头玩着他的头发,鸦羽似的睫毛遮住她眸中情绪,默然许久,再抬头她挂着一抹笑:“我会让你出去的。”
“是我们,”燕衡的眼神警觉地扫向她,“我们都能出去。”
她专注地玩着手心里的发,脸上的笑不走心,几乎是敷衍般应付他:“嗯,我们都能出去。”
*
“红缨,快跟我们来呀!”明缨刚出了屋子便被不远处的环玉拉过来,她不容置疑地塞了把小锄头和篮子给她。
周围围了一圈的少女,全部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有几个凑上来拉她的手。
明缨一手抱着小锄头,一手挎着篮子,茫然地被她们拉着朝院子外走:“我们这是要去哪?”
“你记得府里中央废弃的那个院子吗?”环玉她们叽叽喳喳地问她,“刚才小团宁贪玩爬进去,发现里面生了许多花呢,好像还有蝴蝶。”
“奥奥……可是少爷……”
少女们的声音像无数的百灵鸟,团团簇拥着她:“管他干什么呀,今日当值的又不是你,谁当值谁干活。”
小丫鬟们正当年少,即使没有刻意打扮,也是生机灵活的,明缨没享受过被一群人簇拥着说话的感觉,一时有些飘飘然。
走了一会,一个丫鬟惊喜道:“到了!”
高大的围墙爬满绿藤,墙角阴暗处生了斑驳的青苔,黑色的院门掉了许多漆,一看便废弃已久。
听见她们来了,一个小小的女孩从一旁的狗洞爬出来,伸手招呼道:“这里!”
环玉立刻拉着明缨跑过去,身后十几个小姑娘呼啦啦地跟上。
“红缨——”环玉满面堆笑,其他人也期待地望她,“你能不能爬墙进去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啊?我们都没你俏皮,这么高的墙根本爬不上去……”
“是啊是啊,”身后有个小姑娘挤上来,眼睛弯成月牙,“你经常跟着黄辞爬墙上树,这点高度对你来说肯定也不难喽。若我们捉了蝴蝶,最好看的那只留给你。”
剩下的小姑娘纷纷应和,有的说要把最好看的花给她,有的说要把自己绣的帕子给她。
明缨被围在中间,四周吵吵嚷嚷的却不觉得烦,她被夸地如坐云端,飘飘然然地就飘上了墙头。
“哇——你好厉害!”底下爆发了惊讶的夸赞,少女们仰着头看她,无数双眼睛亮晶晶,就像等待投食的小鸟。
明缨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墙头上,她摸了摸鼻子手一撑跳进院子。院子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脚步无比轻快,整个人膨胀得彷佛下一刻就能飞起。
院子里爬满五颜六色的花,最中央一棵粗壮的树,数不清的白色蝴蝶翩翩起舞。
这样的景象在院子外难以窥见分毫。
小女孩从狗洞爬进来,牵着她的手朝院门口走:“姐姐,那个门闩我够不到。”
明缨解了门闩,门外的姑娘们便如小鸟喳喳叫着纷纷飞进来。
“好多花啊!”
“好漂亮!移回去小姐肯定喜欢。”
姑娘们在这朵花前摸摸那朵花前看看,面上都盛满笑容。有几个想要移花的姑娘互相讨论着怎么锄花能让它们活下来,还有几个满院子追着扑蝴蝶。
放肆地玩了一会,姑娘们聚到一起坐着,头抵着头说着八卦,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明缨身上。
环玉坐在一块石头上,脚尖晃啊晃,眼里闪动着好奇的光:“红缨,听黄辞说你们下个月便要成亲了?”
明缨心虚:“哈,是。”
“你要成亲啦?”小姑娘们玩笑着推她,“真不够意思,怎么不告诉我们?”
明缨擦擦太阳晒出来的满头细汗:“……最近才定的日子。”
“不好意思了,”环玉撞撞她的肩,坏笑,“黄辞多好啊,被你捡到宝了。”
一个黄衣裳的姑娘道:“就是,黄大哥长得不错,脾性好,我看对你也好。”
“不过,”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姑娘声音低了些,犹豫问道,“你昨晚是不是给六少爷守夜了?”
“是……”明缨一怔,反应过来她想说什么,解释,“只是守夜而已。”
“你没做什么但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守夜本应是小厮做的,”圆圆姑娘蹙着眉,“听闻昨夜六少爷还闹了一通换成的你。我们相信你,别人却不这么想,尤其你下个月便要成亲。”
“……”
圈子一时有些沉默,环玉率先打破安静:“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别乱传,红缨有数。”
她们嘀嘀咕咕了一通,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正聊着,一个姑娘抬头看:“咦?青萍怎么不见了?”
“你找她干什么?”旁边人拍了她一下,脸上是别有深意的笑,“春天来了,姑娘要嫁人喽,别去耽误人家的好事。”
“嗯——”其他人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刚才就看见三少爷的贴身小厮在门外晃荡,原来是别有目的呀。
唯有明缨不明所以,看着她们的笑没反应过来:“怎么了?青萍去哪了?”
“你忘啦?我跟你说过的,”环玉恨铁不成钢,“除了去找三少爷还能干什么去了?”
“哦。”明缨沉寂下来,心里突然有点不安。
若三少爷就是凶手,他确认她与燕衡是外来者后必会进行下一步,而她们院子里的青萍是最好的人选……
她咚地站起来,将篮子和小锄头塞给环玉:“你们继续玩,我忽然想起来我有点事!”
第45章 入梦来(七)
◎秘密◎
明亮的光穿过窗外细密的树叶, 稀疏地洒了一桌子,连着桌前人的头发丝都是亮的。
明缨冲进屋里,看见燕衡正在看乡志。
他从书里抬头, 眉心敛着,眼里含了薄薄的不满:“干什么?跑这么急。”
见他毫发无损, 明缨扒着门框环视院子, 心不在焉地问他:“青萍呢?你见着青萍了吗?”
“没有,”他语速飞快, 不痛快满溢出来, “你去哪了?”
“看花捉蝴蝶去了,”明缨放下心来, 视线一扫瞄见厨房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她立刻提起裙摆,风一样追过去, “待会再说。”
留下一个散发着怨气的人。
厨房的门半掩, 扎着丫髻的姑娘打着蒲扇熬药, 明缨躲在门后看了几眼, 没看见什么异常,刚要离开便见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尽数抖进药罐子。
“青萍姐姐!”明缨冲进去,眼睛盯着药粉, “这是什么啊?”
青萍无丝毫慌张,纸包一抖塞进明缨掌心, 戏笑着瞟她一眼, 神秘道:“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她打开, 纸里剩了几粒深棕色的颗粒, 想了想这点剂量若真是毒药应该也毒不死自己, 便放心地伸出舌头一舔。
甜的。
她讶然:“红糖?”
“嘘!小点声,少爷不要面子的吗?”青萍捂住她的嘴,“少爷怕苦,就让我熬药的时候放点红糖,偷偷放了好几回了。”
她彷佛终于找到一个能分享少爷窘事的人,喋喋不休地嘲笑道:“哈哈哈,若是你看他喝一口不喝了,那肯定是我忘了放糖……”
虽然燕衡不是真的少爷,但明缨也好像掌握了他一个秘密似的有些兴奋,端着药碗进屋的时候,视线不住往他身上瞟。
另一道冷冷的视线与她对视:“玩够了,终于想着回来了?”
明缨几步跳到他身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朵紫花别到他耳边:“很好玩呀,可惜你不是个姑娘。”
燕衡被这话噎得一哽,手胡乱摸下耳上花,刚要扔出去,想了想又轻轻插进了茶杯。
“红缨!”环玉冲进院子里低声叫她,明缨听见声音立即放下药碗跑出去。
环玉从怀里捧出一圈万紫千红的花环,高兴地戴到她头上:“好看吧?我们一起编的。”
“好看!”明缨惊喜万分,再三道过谢后顶着花环蹦进屋。
她一手压着花环,一手提着裙摆:“燕衡,你快看!”
临近了,却发现燕衡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燕衡看见她的一瞬间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不自在地偏过头:“苦。”
“苦?”明缨奇怪地看了眼桌上空空如也的药碗,旋即笑起来,“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燕衡的眼瞟了下一旁的糕点。
“我怎么听青萍姐姐说这药里放了红糖啊?”明缨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脸上的小表情生动,彷佛在说休想骗我。
“……放了糖也是苦的。”没想到被她知道了,燕衡眼神一沉,接着找补道。
“你傻啊,甜糕就在旁边放着呢,”她似乎沉浸在花环的高兴里,语气很温柔,顺手捏了甜糕放进他口中,“你吃一块就不苦了。”
一切都变得温柔。
明缨转了个圈,无数的光落在她身上,好像在她身上跳舞,不知激起了谁的心跳:“好看吗?”
燕衡被晃了眼,只觉得眼前人像花里的精灵,会发光,他喃喃出口:“……好看。”
“什么?”明缨假装没听清,故意凑近他。
燕衡被她明晃晃的故意激起了几分火气,他改了口:“花里胡哨的,真艳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