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碑在此,等到你长大成人,要记得常回来寻你母亲。
是她用性命在保护你。
秦小良突然想起他们秦家搬到鹿笛村的故事。
百年前,乱世起,她的太爷爷,便也是在乱世之中,与人刻碑。
就像她爹所说,这墓碑不为别的,不过为的是个念想,以后亲人有所寻处。
这正是他们秦家一直在做的事,她的太爷爷爷爷为此一生守在此道。
他们虽然做的是死人生意,却一辈子期望这世间死的人越少越好。
所有人都能平安健康地过完这一生。
但在需要之时,她庆幸自己还能帮帮他们。
她想起自己几次想要抛弃石碑之业,跑去种地,连她自己都自卑躲避。
想到此秦小良一时有些羞愧。
她站在新坟之前,默默地道,她要继承他们秦家的遗志,凭自己的一双手,给所有已逝之人最好的体面,给关心他们的亲人最好的悼念。
。
李辰舟去往苍西之地,一路上早成河泽之国。
他自作个简易的筏子,往西一路寻觅而去。
只是越往西去,心中一阵冰冷。前后左右,全是水,便是人还活着,困在此地多日,只怕也难以生还。
而更可怖的是,水中时不时冒出被泡的发白的尸首。
李辰舟不忍去看,他也不敢不停歇,不敢有分毫怠慢。若她真的困在其中,那自己就是救她出来的唯一期望。
早一日寻到,她才多一份活着的希望。
他划着船,突然见到远处有一个房子露在水面之上。
而吸引他注意地,确实那房顶上一个穿着红色衙役服饰的人。
是押送的解差!
李辰舟一阵激动,却又突然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四周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解差,再无旁人!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划水的声音,那衙役勉强抬起头来,竟然双目凹陷,形容枯槁,不见人形。
猛然见到有人出现在此地,他浑身爆发出求生的欲望!
“救。。救我。。”他伸出手来,努力要抓住这经过的人。
这几天,已经有许多人从自己面前飘走,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救下他。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快要到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李辰舟停下身来,捂住嘴咳嗽几声方道:“你是去苍西之地的吗?”
那衙役无力地点了点头而后道:“我乃是,是官差,救救下我,有有重赏。”
“押送的犯人呢?”
那衙役有气无力地道:“都死了。”
说着指了指远处破败的牛棚道:“那里,掉下去,全被冲走了。”
李辰舟看到那里的牛棚,上面腐烂的稻草铺就的棚顶上好大一个破洞。
显然是先前许多人蹲在上面避难,可牛棚经不住这么多人,就塌掉了。
他拼命地划着筏子走到近前,不顾那里一股臭气冲天。
瞧见一头牛已经泡在水里发了臭。
其他再不见半点人影。
那官差瞧见他划过去,以为他也要走,不由大声尖叫道:“救。。救我!!!”
叫声凄厉难听。
李辰舟此刻满心都是不好地预感。
若是秦小良在水来之前眼疾手快地上了棚顶,必然会落下去。
那时候水流湍急,就被冲走了。
他站在原地,此刻水已经不再流淌,静悄悄地一片浑浊。
仔细瞧了瞧一周的形容,他断定当时的水是往北流向。
“扑通!”那衙役受不住,跳入水里想要游过来抢筏子,可自己早就是最后一口气在撑着,落入水里连爬都爬不起来。
李辰舟顺着水流,他一边划着筏子,一边想象着自己若是秦小良,可能会走上哪条路。
很快他也走上了去往宜兰城的路。
秦小良是否还活着,这个问题他从不敢去想。
一路上逃难的人很多。
李辰舟虽然自小去了西莽,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便是在秦家,也是吃穿不缺,这还是他长这么第一次真切地面对这样的场景。
灾祸战争,饿殍遍野的形容,只在书上读到过。
可此时逃难的人群,饥肠辘辘的小孩,倒在路边的无名尸骨。无不如一只利爪紧紧攥住他的心。
人间惨剧,莫不如此。
他将自己带的一些干粮,分给了一些小孩,笑着安慰他们道:“再往前走一走,到了宜兰,就有东西吃了。”
连日的奔波,虽在他的脸上落下许多灰泥,可到底掩盖不住他如玉的脸。
小孩子怔怔地点了点头,相信了他的话。
他自己饥肠辘辘,那秋水剑当了拐杖,也如逃难地人一般,一步一瘸地往东边赶。
到达宜兰城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连绵多日的雨也停了下来,西方竟然渲出艳丽的晚霞。
红色的霞光照在斑驳的城墙之上,照在每一个迷惘的人的脸上。
李辰舟站在高耸的城墙底下,苍白的面目也被晚霞染了一层红晕。
宜兰城地势独特,屹立了上百年,从未受过任何灾难的滋扰。连战乱之时,都是众民的避难所。
水灾爆发,方圆几百里的人无不往此处来。
此刻宜兰城城门大开,有许多官差站在城门口处,引导逃难到此的灾民往各个方向分去。
城内设了许多粥棚,正是晚饭时分,蜿蜒的人群排成一条长龙,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晚风如刀一般,已是带上冬日的泠冽。
众人缩着脑袋,麻木地排着队。
与李辰舟一起入城的灾民们欢呼一声,冲上前去也排上了队。
只要有粥棚,队长一些又怕什么!
“大哥哥,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里真的有饭吃!”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兴奋地叫道,她方要跑上去,转头见李辰舟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不由也停下了脚步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不去排队吗?”
李辰舟目光在人群里四处搜寻,摇了摇头道:“我不饿,你快去吧。”
小女孩闻言一撇嘴:“你不去我也不去!”
一旁她的妈妈拉住她急道:“你这妞子,快走啊!再晚别没了。”
说着就将她往远处的队伍上拉。
小女孩拗不过,哭着被妈妈拉走了,回头望时,发现大哥哥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李辰舟弯腰咳嗽了一阵,才继续在人群里四处查看。
此处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人都灰蓬蓬地,瞧着形容狼狈,脸面目看着都很相似。
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身月白衣裳也瞧不出颜色。
好在连日秋雨,他脸上还算干净。
除了秦小良,他与山沽秦三汉约定在此相汇,按理他们也该在自己前面到了。
只是黄昏时分,视线不清,实在也是难以在众多人群里找到人。
为今之计,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出来寻人。
宜兰城内,四处或蹲或躺着许多灾民。
人很多,却异常寂静。
他慢慢走着,突然听闻前方不远处有嘈杂之声。
李辰舟快走几步,便见到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围住了一个人。
那被围在中间的人瞧着身型不高,该是个女子,只是从头到底包得严实,手中似乎还抱个孩子。
那几个围着她的男子,似乎都是乞丐打扮一般,一个个脏的彻底,却命令中间的女子道:“把你手里的粥碗交出来。”
李辰舟这才看清,那女子手中不光抱着个孩子,还牢牢捧着个碗。
只是实在手不够用,那碗夹在小孩和她的身体之中。
听闻几人要她的碗,她将小孩抱得更紧了,那碗更是严严实实地护在胸前。
“嘿!”其中一个乞丐道,“这么不识相,是让我们上手来抢吗!”
说着几人也不犹豫,冲上去就要抢她胸前的碗。
几人混乱之下,那碗竟落在了地上,里面的粥撒了一半出来。
那女子怀中的小孩被这声音惊到,吓得哇哇大哭。
那女子看到粥碗里还剩一般粥,连忙蹲身要将那碗捡起来。
哪知其中一人一脚踢飞了粥碗,一把将那女子推倒在地。
“这小孩瞧着倒是不错,兴许能卖点钱!”
说着就上手去抢她手里的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
李辰舟大步上前,手中的剑伸出去,狠狠地敲打在这些人的身上。
几个乞丐被打地一懵,转过头来,便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正一脸冷酷地看着他们。
“你做什么!”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道,“凭你个小白脸也敢管老子的闲事?”
李辰舟一怒,手中剑鞘击出,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膝盖上。
李辰舟内力尽失,若在往日,只怕这乞丐的膝盖难保。只是今日他只觉得膝盖一阵钻心痛,啪嗒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旁边几人要上前来助阵,他一个转身,几人皆被狠狠敲了膝盖,跪倒在地。
李辰舟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
他手中的长剑闪着光,一身气质高傲又身型高大,几人心中发怵,他们几个怎么着也是赤手空拳,显然不是对手。
匆匆地爬起来就要走。
李辰舟虽没了内力,可招式还在,一把拦住几人道:“你们几个男人,竟跑来此处欺负弱小,这就想走?”
当先一人仗着胆子道:“我我。。你想怎样?”
李辰舟怒极反笑道:“想怎样?你们打翻了别人的饭碗,还想要抢别人的孩子,还问我想怎么样?”
旁边一人道:“是她自己没拿稳,摔掉的,我们只是与她开个玩笑。”
李辰舟手中剑刷地砍在他的脸上,一把将他的一只手砍了下来,目中一片冰冷:“你在开玩笑?”
那人疼的尖声惨叫起来,手臂上鲜血淋淋。
眼见那人的断手落在地上,而李辰舟的剑就要往自己这里招呼,几人吓得双腿发抖,慌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侠饶命,我们知道错了,这就给小娘子赔礼道歉。”
说着就朝着一旁的女子磕头道:“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们一般见识啊。”
“去!排队去领粥来赔给他们!”
“还有,若是让我再遇见你们欺负他人,抢别人的东西,小心你们的狗命!”
几人吓得连连点头,慌忙跑去排队。
教训完了几人,李辰舟瞧见不远处那女子还在哄着孩子,那手中小婴儿却怎么也哄不好,哭的凄惨。
他不由走上前道:“宝宝许是饿了,等再领碗粥来给他喝。”
哪知他刚说完话,那女子刷地抬起头来。
她浑身包得严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此刻那眼睛里满是激动和震惊。
李辰舟一愣,这眼睛。。不正是秦小良!
果然秦小良一把扯下脸上的麻布,露出自己的容貌。
两人震惊在当场,一时激动地难以言表。
还是李辰舟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去。
两人恨不得紧紧拥在一处。
可惜秦小良手中抱着孩子,两人只好又分开来。
李辰舟细细看了看她,小声道:“你瘦了许多。”
秦小良也道:“你也是。”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却已有千言万语飘散在空中。
分别两三个月的两人,不想在此逃难之地重逢。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明两人分开之时,月圆星亮,一切都是好好的,所有人都安静着在过着生活。
不想不过短短两三个月,一切都变了。
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
秦小良恨不得一下子全都告诉他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可怖生活。
自己被那收银的官差调戏时的恐惧,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劳房里的绝望,准备杀了官差自己再自杀时的决绝,从大水里逃生的侥幸。
当然还有可爱的秋雨。
她抱着这个孩子,一路咬着牙走到了这里。
若是没有秋雨,她甚至要怀疑自己会不会也倒在无人认识的路边,成为其中一具腐烂的枯骨。
她奔波多日,胆战心惊,便是进了这宜兰城,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无依无靠,总是被欺负。
如今看到李辰舟,一切的彷徨与无助突然全都安定下来,有他在,自己总是放一百个心。
想到此,她激动地眼泪都落了下来,李辰舟静静地站在一旁,伸手将她的泪水抹去。
“乖,不哭了。”
哪知这眼泪却越抹越多,秦小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好一会才止住眼泪,不好意思地道:“你从江南回来了啊?怎么出现在这里了?找到山沽了吗?”
“找到了,”李辰舟点了点头,简单说了让山沽去接小月去了。
秦小良悬着多日的心才一点点放下来,有山沽在,小月一定会没事的。
没人来哄,秦小良怀里的娃娃更是哇哇大哭。
李辰舟忙凑过头去看,瞧见那小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只,显然不过五六个月大。
有陌生人凑过来,小娃娃突然停下了哭泣,一双黑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这是我在路边捡的孩子,他妈妈过世了,如今我就是他妈妈呢。”
“你要不要抱抱?他很可爱的。”
李辰舟一时有些慌乱,手足无措,他长这么大哪里抱过孩子。
眼看着秦小良将小孩塞过来,他忙将一双出汗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感到手中的小婴儿软软的,热呼呼的身体,他整个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
“快看!他要哭了!”
果然小秋雨到了陌生人怀里,忍不住憋了嘴,一脸委屈的表情。
秦小良将脑袋凑过来,对着小娃娃轻声细语道:“小秋雨不要怕,这是。。这是。。”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李辰舟接道:“这是爹爹。”
爹爹?妈妈?秦小良脸一红,忍不住低下了头。
其中一个乞丐居然排到了,捧着碗递过来道:“你的粥!”
说着将碗一丢,几人飞快地跑走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远处的粥棚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在风里晃动。
排队的人也渐渐少了下来。
整个宜兰城,全都入了夜。只有十几个粥棚的油灯透过一丝光亮。
就着黑暗,秦小良上前从地上拿过碗。
两人跑到一处屋檐下,寻了个没风的地方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