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伸了伸手示意道:“坐吧。”
衣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上滑动,薛时卿看见路口他手腕上的一抹红,随即别开眼没多做客气,坐到他身边的红木椅子上。
“沈从安的案子,我还没谢过你,他冤屈得以昭雪不仅是还他一个公道,也让天下寒门学子对重塑对朝廷的信心。”
傅沉舟搁了笔道:“为有冤之人鸣不平,本身就是我身为刑官应当做的。”
“话虽这么说,但没有傅兄的坚持,此事也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又坐的很近。恍惚间薛时卿仿佛闻到来自傅沉舟身上淡淡地香火气息。
他抬眸看见他桌案上抄写一半的经文,眼神顿了顿随即笑着开口问道:“我竟不知傅兄何时开始有抄经祈福的习惯了,以前可从未见过。改日带上我,我也想为我的家人诵经祈福,来世盼望团聚。”
傅沉舟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薛家一百多口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孤单地活在世上,困在这皇城中依靠着完成太傅的遗愿的信念支撑前行。
傅沉舟将经文整理好,重新放置在锦盒中,道:“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倘若来世可选,我想大家都不愿再投身于世家之中。”
薛时卿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方:“你说的有道理,只可惜身为晚辈没能为他们尽孝,总是心有遗憾吧。”
傅沉舟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亲人离世并不意味着他们从此消失,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你的身边。薛老太爷在天有灵,定会希望你平安顺遂,诸事皆宜。”
薛时卿站起身,缓缓移步看见明月高悬,映在天地之间,幽幽叹道:“人死如灯灭,我祖父历经三朝为官数十载恪尽职守,可你看如今在史书上只留下“连坐”这两个字,供后人管窥。”
傅沉舟上前几步,他身形挺拔,将烛光都遮挡了大半。“公允也好,偏颇也罢,都是些虚无缥缈的身后名,人活一世但求无愧于心。”
他接着说道:“西汉时的御史大夫张汤,制定了《越宫律》、《朝律》,于刑名上颇有建树。但也因执法过严,被太史公在《史记酷吏列传》列进了当时十大酷吏之中,从此以后张汤就背上了酷吏的恶名,难以翻身。实际上“张汤”这个人可不仅仅是酷吏这一个词就能概括的,这一点班固很认同没觉得他是酷吏,还单独给他写了传记。其实他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司法官员,在对刑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薛时卿道:“你说的这个人我大概了解些,若没记错的话他最后受人诬告自尽而死。听闻他死后,抄没的家产只有五百金,而且都是来自俸禄和汉武帝的赏赐。”
傅沉舟点了点头:“所以说,青史如何记载并不重要,问心无愧便好。”
两个人都有些唏嘘,一时无言。盛夏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有那么一瞬间薛时卿竟觉得他们回到了在太学时,夜里同窗读书的场面。
一晃又过去了这么多年......
见傅沉舟负手望着远处,薛时卿试探的问道:“傅兄在想什么?”
傅沉舟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没能来得及给她尽孝。”
薛时卿回忆了下,缓缓开口:“尚书大人当年高中状元接发妻入京,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听闻他这些年再未续弦,想来他与你母亲定然是极为恩爱。”
傅沉舟笑了笑,没有说话。
宫道上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薛时卿看着天上明月对傅沉舟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傅沉舟拱手行礼送别。薛时卿走了几步后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眼神中带着担忧和坚定。
“傅兄,我知你是明事理之人我本不该多言,但事到如今我还是要劝你,谢姑娘册封之事礼部已经在筹备当中,此事已成定数。”
傅沉舟沉默良久,随后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但就像我方才同你说的那般,人活一世不求圆满但求问心无愧,我支持她做的每一个选择,也愿尽自己之力帮助她得偿所愿。”
他们之间,便也只能仅此而已......
第75章 忧心
从慧济寺回来后, 谢禾宁一连几日待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不知是怎么的,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中,整晚整晚的做噩梦, 有时甚至清醒过来后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日一早采薇听见谢禾宁屋里有动静,心想她已经起了, 便托着刚从内廷司领回来的衣物走进屋。
“姑娘, 今儿一早内廷便送来了为姑娘新制的衣服和首饰,想是知道姑娘即将行册封礼, 身份不同与往日,特意赶制过来送于您的。”
屋内安神香燃烧殆尽, 采薇随手拿起夹子在香灰上翻了翻, 将细小的火苗压灭。随后打开了门窗通风,清风混合着露水的味道吹进来,顿时让她感到几分神清气爽。
谢禾宁抬眸看着桌案上放置的华丽的衣裙,神色如常地问道:“内廷司可有说礼部给了我什么位份?”
采薇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陛下当时也没有说给姑娘什么位份, 不过前几日群臣请旨,再加上内廷司这几日流水一般的宝贝送往咱们宫里...依奴婢之见大概是个极高的位份。”
谢禾宁看着那些明艳的首饰衣物, 心中微沉。册封她为妃为嫔, 还是叫她一辈子都无名无分的待在宫里, 只要能陪在李昌烨身边,在她眼中并没有太大区别。
但她也十分清楚,册封之事一旦礼成,就意味着她从一个被皇帝藏在身边的人而转变到正式走向大众面前。
李昌烨后宫空无一人,她免不了要成为众矢之的,要去面对来自前朝和后宫的纷争, 连同着谢家都将全部暴露在外。
多年来她与言太后之间暗地里的监视与算计也会随之摆到明面之上。
她轻叹了一口气, 站到窗前看向院外高高筑起的围墙。
她还记得初次随父亲入宫时, 看着满宫的红墙碧瓦,觉得漂亮极了。从那以后她经常期盼着父亲能打胜仗归来,再带着她去宫里转一转。
二十载年华匆匆逝去,那时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全部的喜怒哀乐,都将与这座皇城密不可分。
离开的那几年,她随母亲住在江南外祖父家中,那里每每到了春天青山绿水,生机盎然,是在沉闷的皇宫里难以见到的景色。
可午夜梦回,她还是想念自己在宫里的那段时间,想念陪在李昌烨身边的日日夜夜。
如今她再次回到世人眼中这座华丽牢笼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安,即使这座偏僻地宫殿似乎连一只鸟都不愿飞过。
门外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响起,采薇接过宫人煮好的药碗,端到谢禾宁面前:“姑娘,药已经熬好了。”
看着那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汁,采薇不由得皱紧了眉碎碎念道:“姑娘,这药也太苦了些,奴婢光是闻着都觉得受不了,究竟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谢禾宁挤出一抹笑容:“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到了陛下觉得我病好了的时候,便不必再喝了。”
谢禾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虽渺小如萤火,但从不卑微如尘土,
前路漫漫,她和言氏之间还需做个彻底的了断。
*
盛夏的午后烈日炎炎,照的殿前白玉石砖仿佛都要生了烟。
边境之处气候恶劣植被稀少,冬季时寒风刺骨,每每到了夏季又异常炎热。周围唯一看得见的树木便是胡杨树,还是当年李昌烨带兵出征回来后特意向朝廷请示,分发给边境守卫军种植的树苗。
胡杨耐风沙易存活,他登基这几年对改善边境环境十分重视,如今这里再也不是荒无人烟的凄凉之地,百姓依靠在山脉处放牧和绿洲当中少量的农业活动来维持生计,也算过得安逸。
此次西巡时间紧,李昌烨自到达边境之时一连几日都忙于四处奔波。从考察吏治民情,再到练兵阅军,一刻都未曾停歇。
他心系在皇宫的某一处,时常觉得不安稳,只想尽快处理好这边的大小事宜早日回京。
今日跟随皇帝身边当值的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之首的祝英,正值晌午天气闷热,他正倚在门前小憩。虽是闭着眼睛,但人站的笔直,没有半分松懈。
祝英是跟在李昌烨身边的老人,他本就出身于内学堂,当初因为犯了错才被罚去做普通的洒扫宫人,后来得谢禾宁相助这才脱困。
李昌烨登基后替他做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监管东厂之权,祝英也就成了朝中唯一一个能同掌印福公公抗衡的存在。
隆德帝去世后,福公公深知自己知道太多关于这位新上任的年轻帝王的秘密,识趣的处于半退隐状态,大小事宜也不似从前那般严管。如今的司礼监则是大权尽数归于祝英,归于李昌烨。
远处有沉闷的脚步声传来,祝英警惕地睁开眼,轻咳了一声提醒身边打瞌睡的一众内侍。
那人身形修长,额头处带着边境守卫军的发带,走路时下盘极稳,虽穿盔甲,却没有佩刀。
祝英整了好衣服,缓步上前行礼道:“叶将军。”
叶明辉拱手回礼道:“劳烦厂臣帮忙通禀一声,边境叶明辉求见。”
祝英客道:“将军来的正是时候,陛下刚睡醒了不久,此刻正在里头批奏折呢。”
祝英引着叶明辉向书房走去,在门前站定后禀报道:“陛下,叶将军来了。”
“进来。”隔着山水画屏风传来皇帝沉稳地声音。
叶明辉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随后走了进去跪拜行礼。
他同这位年轻地帝王已经相熟已久,换言之,没有李昌烨边境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祥和安稳,他便更不可能有如今的功成名就。
李昌烨抬手示意他起身,见他还穿着厚重的盔甲,将手中的竹笔搁至一旁,说道:“兵部赶制了一批新甲,轻薄透气,朕命人按着你的身量特制了一身,下午叫人送到你帐里去。”
叶明辉站起身道:“多谢陛下。”
李昌烨又问道:“阅兵的事筹备的如何了?”
“回陛下,边境守卫军已经集合完毕,随时等候陛下检阅。”
李昌烨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岭北王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处理完边境之事朕也要尽快返回京城,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叶明辉颔首道:“护送陛下返京的兵马是由臣亲自从军中挑选出来的,都是跟随臣多年知根知底的人,必然会保证陛下顺利返京。”
沉默片刻后李昌烨抬眸看向他问道:“朕记得从前你也是出身京城,想来许多年未曾回去了吧。如今边境安稳,你也不必一直坚守再此,这次返京你随朕一同回去。
正好,有个人朕要引荐给你认识。”
叶明辉眉头微蹙,他不知道李昌烨要为他引荐的是何人,但天子开口他不好拒绝便拱手领了命。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近来天气炎热,这几天叫尚食局来的人多做些爽口的食材,就当是犒赏将士们。”李昌烨挥挥手道:“没什么旁的事就回去休息吧。”
叶明辉见此躬身行礼:“多谢陛下恩典,那臣便不打扰陛下办公,先行告退,若有事陛下随时派人通知臣便可。”
叶明辉后退几步,随即转身迈出殿内。
尚未来得及走远,见院中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位神色慌张的内侍。
宫中之人向来要求喜怒不言于表,尤其是皇帝身边之人。出于一时好奇叶明辉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祝英见情况不对连忙过来一把扶住那名内侍,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跑到殿前后满头大汗,站也站不稳,此时顾不上其他连忙朝殿内喊道:“皇上,大事不好了谢姑娘失足落水,至今仍昏迷不醒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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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落水
一连几日的夜里, 谢禾宁总是梦见过去的人和事,整个人也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来。
这段时间她十分嗜睡,食欲也不太好, 总觉得胸口烦闷闻见什么都恶心。她一直待在自己宫里极少走动,连乐阳公主的几次邀请都找借口推脱开。
期间徐青芜来过几次, 他耳目聪慧谢禾宁不敢同他靠的太近, 以免看出端倪惹得李昌烨忧心。
这日一早,谢禾宁正在院中晾晒草药时, 听见宫门外喧哗的吵闹声,像是什么人正同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起了争执, 隐隐约约见还能听得见关于谢家的字眼。
谢禾宁放下手中的竹篮, 循着声音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宫门外站着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手上还提着谢府的灯笼。想是天还未亮便早早的在宫门处等候,待宫门一开便急忙拿着令牌前来寻她。
谢禾宁走进时正听见他们和锦衣卫求情道:“大人,我们家侯爷有事找四姑娘, 劳烦大人通融一下,哪怕是先给我们姑娘带个话也好。”
“我等奉命在此守候, 没指挥使大人许可任何人不可随意出入未央宫, 还望侯爷海涵。”
“可是大人, 我们府中的确是有急事......”
永宁侯谢淮自中风以后,卧床不起已经有几年的时间,平日里说话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因着从前的那些恩怨,谢禾宁自回京以后从来没有去拜见过他,谢礽心知肚明也不曾在她面前提起过。
她瞧着这两位家仆有些面生,但转念一想她许久不回一次侯府, 有未曾见过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谢禾宁不知道这会儿谢淮叫她回去是想做什么, 但直觉告诉她不该盲目轻信这两个人的一面之词。
她缓步上前问道:“侯爷身体可是康健些了?这么急着叫我回去, 是有什么要紧事?”
两位家仆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率先说道:“四姑娘,的确是有急事不易外传,姑娘若是不信小人,小人可以先悄悄告知姑娘。”
谢禾宁听他们这样说略显迟疑,见她上前几步,一旁的锦衣卫手悄无声息地搭在刀柄上。
两个家仆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吓的发抖,强打起精神上前凑到谢禾宁耳边小声嘟囔道:“四姑娘,小将军得知您即将行册封礼的消息,连夜从常州赶回来,此时正在府中西苑,想见一见您。”
谢禾宁一怔,随即气愤忧心起来。
谢云铮才坐上谢家军主帅的位置没满一年,根基不稳。常州战乱不断,他怎能无召私自回京,这若是被皇帝或是朝中言官知道了,不知还要给他身上安多少狂悖之论。
简直是胡闹!
她必须得在旁人未发现他私自回京之前劝他回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思及至此谢禾宁左右环顾了几眼,心急的问道:“徐指挥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