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上完最后一节课,所有学生如释重负的收拾书包回家,余柠依旧走在大部分人后面,不想被人当马戏团里钻火圈儿的动物看,拐弯回家,那条路不长,但却没有路灯,余柠之前在这儿被蒋超堵过,有阴影,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地上微弱的影子,怕人从后面来,又要担心前面的死角。
上平台之前,余柠几乎憋着呼吸,上了平台才是单元门,开门之前,她脑补出无数种蒋超可能躲在里面吓唬她的情形。
“呼……”
深呼吸,余柠很努力的做好心理建设,这才装作无事的拉开防盗门,“咳!”
二楼是声控灯,余柠咳了一嗓子,灯亮,角落处只有两辆自行车,没人,关门上楼,短短两层,她像是得了疑心症的神经病,明明住三楼,还特意跑去四楼看了一眼,就怕有人在她开门时突然冲出来跟她一起进去。
回家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对余柠而言,变成了一种强加的负担。
到家,漆黑和寂静扑面而来,余柠开灯,下意识的想反锁门,结果临时想到反锁了余伟打不开,算了。
开了全屋灯,余柠在房间里做作业,她转学之前成绩还好,中等偏上,结果来了这座所谓的省重点,新的环境加之无妄之灾,突然让她觉得连学习都变得逐渐吃力起来,尤其是化学。
化学?
余柠从地上捞起书包,又从厚厚的物理书中翻出一张对折的白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她跟陆卓的字迹,拿起手机,她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
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接通,里面传来一个男声:“喂?”
余柠礼貌的道:“你好,请问是陈老师吗?”
“是,你有什么事儿吗?”
余柠道:“陈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想补化学,陆卓把你的号码给我了。”
对方闻言,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变,“啊,你是陆卓的同学?”
“嗯,不知道老师现在还有没有时间。”
陈旭思索了一下,而后道:“我现在周六周天肯定是没时间,你要想补课,只有周二和周三晚上,还得是九点之后,大概九点到十点之间吧,你家住哪儿?”
平时都是学生去老师家里补课,余柠还愣了一下,嘴上回复。
陈旭说:“我周二和周三都可以过去,看你想一周补几次,一次补多久。”
余柠这才想起,陆卓说他找的是家教,家教自然是来学生家里的。
“陈老师,冒昧问一下,一节课多少钱?”
陈旭道:“不冒昧,我给陆卓补课,一小时五百,一个半小时七百,两小时还是恢复到一千,你是他介绍来的,我肯定不会多收你。”
手机这头的余柠脑袋直接空白了两秒,一小时五百?且不说她之前去的补习班一个月才上千,她也试过去老师家里单独补习,三个学生,每人一小时一百,这已经是很高的价钱了。
短暂沉默,余柠赶忙道:“哦,好,等我爸回来,我跟他说一下。”
陈旭:“好,跟大人商量一下,行不行给我发个信息就行。”
“嗯,谢谢陈老师……”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句,告别,挂断。
余柠仍旧尴尬到脚趾蜷起,表情纠结,早知道陆卓请家教是这个价位,她真不该多嘴问,虽然她不是很清楚余伟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但家里平时开销如何,她心里有数,没这金刚钻,不必充大头鬼。
一通电话,彻底打消了余柠请家教的念头,她翻着书和各种习题备注,企图让眼前的这倒化学题迎刃而解,不知不觉夜深了,外面传来开门声,余柠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六,余伟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余柠开门出去,叫了声:“爸。”
余伟低头换鞋,伸手扶着门框,“啊,这么晚还没睡?”
他不抬头,余柠感觉怪怪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喝酒了吗?”
余伟不跟余柠对视,换了拖鞋往里走,“没有…喝了一点儿。”
他直奔主卧,余柠突然绕到他身前,偏头往他一直避闪的角度看,余伟还要侧头,余柠已是脸色一变,“你跟人打架了?”
余伟左边额角,明显一处青紫,中间最严重的地方,还渗着血丝,他含糊着说:“没有,没事儿,去睡觉吧,刚上楼的时候没看见,碰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余柠站在主卧,开口的同时泪崩,“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出什么事儿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马上十八了!不是小孩儿了!你还想让我说多少遍?!”
她妈出轨,父母离异,大人被同事笑,小孩儿被同学笑,搬家,转学,所有令人窒息的东西一股脑的扑面而来,余柠以前也不会动不动就崩溃,是太多的突如其来,让她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她不去了解和分担,余伟某天就会突然死掉。
第17章 我只想安安静静的上学
余柠站在原地,泪如雨下,余伟背对她,偷偷的抹眼泪,随即转过身,走到余柠面前,给她擦泪,哄着道:“说了没事儿,就一点儿磕碰,不哭了…”
余柠死活不信,刨根儿问底,余伟最后只好说:“今天下了趟乡,回来得晚,跟司机说好了四十,下车非要我五十,不然死皮赖脸不让走,动了两下手,没有大事儿,你不说我都没感觉。”
这话听着重点在后面,余柠却很敏感,“你不是早就不用往下跑了吗?”
余伟在国企单位工作,官职不大,但也不用亲自下乡,这点余柠是知道的。
余伟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说:“现在不是换单位了嘛,大家都得从头干起。”
余柠心头扎了一刀,“从头干起,让你像刚进单位的新人一样?”
说罢,不待余伟回应,她又气冲冲的补了一句:“去下面工作单位都给派车,怎么到你这儿连车都不给,还得打车,这不欺负人呢嘛?”
余伟见她眼泪再次涌上,赶忙抬手去擦,“没事儿,别哭,大人换工作就跟你们换学校一样,都要从新开始,你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余柠死死的咬着牙关,告诉自己千万别哭,最起码不能在这里泪崩,不然余伟一定会知道她过得不开心。
硬生生咽下所有委屈和酸涩,余柠点头,佯装平静,“刚开始去新地方,同学之间有摩擦都正常,还能天天打架。”
余伟道:“谁找麻烦找到你头上,那就是自找麻烦。”
他口吻有宠溺也有调侃,还颇为替别人担心,余柠心里泛酸,却不是为别的,而是为自己的‘嚣张跋扈’感到开心,最起码在这种时候,余伟不会担心她被别人欺负。
父女二人坐在床边短聊,之所以是短聊,两人均未掏心,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自尊,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骄傲,他们只能亮出最体面的一面,让自己糟糕透顶的人生看起来还没那么狼狈。
回到房间,余柠躲在被子里,无声的哭了一场,余伟的伤让她更加清楚的知道,这个家不仅是破了而已,连带着原来体面的人,现在也会为了十块钱跟人大打出手。
起早上学,余柠依旧安静又突兀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众人看她是无语又避之不及的讨厌,跟看陆卓的可望而不可及完全不同。
上午第三节 化学课结束,有人出去上厕所,有人在教室里吃零食闲聊,余柠鼓起勇气,侧头道:“有时间吗?”
陆卓正在做练习册,闻言抬头回视余柠,余柠说:“你能给我讲一下这道题吗?”
陆卓没有废话,拿过余柠的练习册,开口就是讲题过程,两人前排同学听见,互相挤眉弄眼,均是对余柠的嫌弃和嘲讽,好像在说,看吧,这个婊,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勾搭人了。
余柠太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但凡她有第二个人可以问,也不会故意给人留话柄,而且陆卓全年级第一,不想出家教钱,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免费请教呢。
脸算什么,她没偷没抢没坑人,更没对不起任何人。
跟陆卓坐了一个礼拜同桌,余柠才知道学霸也偏科,陆卓生物不大好,但这种不大好是相较数学英语物理满分而言,巧了,余柠生物很好,逼近满分的好。
下课时间,陆卓给余柠讲化学题时,余柠瞥见陆卓练习册上的红色标注,主动道:“这题我会,你想不想不耻下问一回?”
陆卓坦然:“我再给你讲三道化学题。”
余柠马上说:“成交。”
这种能帮上学霸忙的感觉,老实说,很爽,很有成就感,仿佛给了千万富翁一笔财富,也让余柠在想问其他题的时候,没有那么难跟陆卓张口。
这一个礼拜过得无风无浪,以至于余柠某一刻按在在心中庆幸,是不是那条疯狗终于打算放过她了,按道理不能够,她那天在水房里给他打得顺脸淌血,还踹了他一脚,以神经病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她,而且也不会放过陆卓,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可事实就是如此,余柠转到三班后,再也没有见过蒋超。
日子在一天一天往好处变,没人来捣乱,那些飘在空气中的莫名敌意,只要余柠不往心里去,也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伤害,人的警惕心会随着危机感的变小而逐渐减弱的,余柠就是一时放松警惕,才会在一模一样的拐角位置,被同一个人叫住。
“我最近没来学校,你过得挺开心的。”
身后突然传来男声,余柠本能转头,吓得差点儿从台阶上掉下来,身后死角处,全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余柠心里想跑,腿却没出息的不敢动弹,定在原地。
蒋超微微抬眼看着三个台阶上的余柠,表情耐人寻味,问:“想我了吗?”
余柠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有种噩梦惊醒,发现还是噩梦的恐惧感。
蒋超瞥了眼余柠手中的泡沫饭盒,似笑非笑的说:“宵夜都买好了,看来心情是真的很好,没有我,你也不能跟校草玩得这么热闹,是不是该感谢我这个和事老?”
余柠强作镇定,“之前的事儿我跟你道歉。”
蒋超眸子微挑,“什么事?”
余柠:“我不该动手打你,对不起。”
蒋超突然笑起来,“怎么了这是,几天没见,怎么还变怂了呢?”
余柠说:“我想安安静静上学,请你别再找我麻烦了。”
蒋超盯着余柠的脸,意味深长的道:“你是想好好读书,还是想好好和那根草在一起腻歪啊?”
余柠今天特别不想跟蒋超起冲突,不为别的,她已经知道蒋超是什么人,他是吸血虫,粘上就甩不掉的垃圾。
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余柠说:“我跟陆卓就是同学。”
蒋超说:“哦,就是同学,好,那我以后不找你麻烦了……我去找他的麻烦。”
余柠一口气冲到头顶,急色已经显在脸上,即便她没开口,蒋超还是看见了,他说:“你急了。”
第18章 蒋超让她回九班
余柠道:“我们就是普通学生,之前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多管闲事,他也不该去占你的球场,我没什么身份替他跟你道歉,我就想请你帮帮忙,让我们正常上个学念个书,我以后看见你会绕路走,保证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她一口气说了所有最窝囊的话,大夏天,余柠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只一个念头,别把人逼到绝路。
蒋超双手插兜,一眨不眨的看着余柠,像是在打量这一个礼拜,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余柠一如等待审判的罪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一直在道歉,但她真的不想再跟蒋超耗下去了。
许是十秒,许是更久,蒋超开口,干脆利落:“好,既然你道歉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余柠完全没有惊喜,因为不信蒋超,他向来会耍人。
蒋超看着余柠,“干嘛,不满意?”
余柠小心问:“真的吗?”
蒋超道:“我说话向来算数,我们的事了了,你也用不着躲我躲去外班,好像我容不下你一样,明天开始回九班吧。”
说罢,蒋超留给余柠一记笑容,如果没有任何接触,只在大街上惊鸿一瞥,余柠肯定会觉得蒋超是个很温柔很阳光的校草,但眼下,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蒋超绕过楼梯死角,隔着几道铁围栏,看着仍旧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的余柠,随意道:“别忘了明早帮我带早餐,我想吃包子。”
这次说完,他真的走了。
又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一晚,书本练习册堆得满桌都是,余柠努力了,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蒋超那句话:明天开始回九班吧。
余柠觉得自己可能神经不正常了,不然为什么会生出妥协的念头?
可蒋超真会说话算话的放过她吗?
转去三班的陆卓算什么?
全校师生会怎么看她?怎么看陆卓?
她不能回去,可是蒋超…余柠脑子里冒出死亡笔记,如果她真的有,可能真的会写下蒋超的名字,死因,凭空消失。
她不希望他死的多惨,只希望他能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十二点半躺在床上,睁眼躺到快两点,外面传来开门声,余柠片刻不等,翻身而起,她没办法了,她想跟余伟商量一下转学的事。
从卧室出来,余柠一眼就看见倚靠在玄关的熟悉身影,余伟喝高了,手里的包都快夹不住。
余柠赶忙上前,“爸。”
余伟含含糊糊:“啊…还没睡?”
余柠:“跟谁喝这么多?”
余伟边换鞋边道:“单位领导。”
余柠给他拿了拖鞋,试探性的问:“新领导好说话吗?”
余伟换了拖鞋,晃晃荡荡往里走,余柠扶着他的手臂,余伟是真喝多了,骂骂咧咧的说:“以前都他么坐在一桌吃饭的人,现在都开始跟我摆谱了,说现在业内就这样,我从十几岁参军回来就在这行干,我他么不知道这行什么情况?”
余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呼吸很重,余柠转身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道:“别生气了,人不都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嘛。”
余伟喝了半杯水,“呼…我算是看明白了,墙倒众人推,都是一帮势利眼,我要不是想给你换个学校,我才懒得上赶着给他们脸…”
余柠一愣:“换学校?”
余伟突然正视余柠,眼眶一下子就湿了,“爸看你在新学校里不开心,想给你换个好点儿的私立学校,你妈本来都说可以给你弄进去,你非跟着我一起受苦…”
他越说眼泪越多,最后直接掩面大哭,余柠一把抱住余伟的头,视线模糊,一开口,声音也哽住了:“你说什么啊,现在的学校已经是省重点了,还往哪儿换啊,没事儿,我现在跟同学处好了,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刚开始几天肯定要惹事儿,现在都好了,没事儿,你别哭…”
余柠以为,难受的只有自己,直到余伟在她面前崩溃大哭,她方才明白,成年人的委屈,是她的成百上千倍,她以为自己没了家,没了熟悉的朋友,没了安全感,可余伟失去的是四十几年拥有的一切,从前别人有多羡慕,现在就有多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