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抿住了想要扬起的嘴角,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倾身,唇与唇之间一线之隔。
他的目光在犹豫地闪动,她知道那一瞬间他一定在天人交战,思考要不要躲开。
她拉开了他身侧的鞋柜门,压住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翘了起来,她说:“林鹤梦,让让。”
狼狈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按了一把柜台直起身,又往后退了一步。
颜籁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白色的拖鞋。这双鞋她穿得很少,白色脏了很难洗。
她仰头看着他道:“这双我没怎么穿过,你试试。”
鞋子穿在他脚上自然是小的,但他也穿得很愉悦。
他跟着她往里走,横挡在中间的黑拖鞋不知怎地一阵风刮过,它就飞到了鞋柜底下。
打包盒放在餐桌上,她一一拿出来。
这有好几个菜,颜籁一打开打盒子,一时都没能认出来。她疑惑问:“这个是什么?”
“奄仔蟹。”
“这个呢?”
“松茸炒和牛。”
“这个我知道,盐焗鸡?”
“葵园鸡。”
“......”
她顿时明白他是在哪打包的了,脸色突变。
市里有家私房菜叫“葵园”,一只鸡688,是众所周知的高档消费场所。上头再三强调严禁他们出入这些地方,公务员更是要勒进裤腰带保持节俭。
颜籁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
她颤颤悠悠指着那只鸡道:“这么贵的鸡,你也舍得?”
林鹤梦迟疑,“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生活奢靡,贪图享受,还收受超出正常往来的礼品,违反八项规定,是要被警告处分的。”
林鹤梦:“......”
他一时倒没想到她职业敏感上,只是以前商务用餐吃过一次,他觉得口味还可以,便想到了要给她打包一份。
“那,我再去点一份别的?”
“买都买了,浪费也可耻,下次别这样了。”她缓了口气。
见她不是真生气,只是提醒,林鹤梦这才放下心。
一份盒饭分量很大,颜籁也吃不了那么多,便分成两份自己扒拉了小半碗,剩下的大半便给了林鹤梦。
“你只吃那么一点?”他蹙眉。
对着一桌子“钱”,颜籁难以下口,只扒拉了一口饭,“晚上吃多了积食,容易睡不着。”
“以前你很爱吃米饭,还爱吃红烧肉,但只喜欢下面的肉,不爱吃上面的皮,每次能吃一大碗。”他低声说着过去的事。
颜籁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满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他仍抱有一丝期冀。
对上的只有她怀疑的目光。
“林先生,”她警惕地说,“请你上楼是为了感谢你为我打包了这么多晚餐,待会我会把费用结给你,请你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会让我感觉你接近我好像别有用心。”
他接近她是别有用心?
“满满,”他苦笑,“我们是兄妹,你就想不起一点了吗?”
她好像听到了极其荒谬的话,好笑道,“我哥哥叫林澄净,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年来从没分开过,林先生,倒是你,”她倒打一耙,“你是不是记忆出问题了,把我认成了其他人?”
“满满,”他摘下了眼镜,握成拳的手背支撑着额头,遮挡着发红的眼眶,低低哀求道,“我求你快点想起来,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她手轻微抖了抖,放下了筷子,摁在桌上,保持着无法共情的漠然,“你真的很莫名其妙,如果这是你追人的方式,我只能告诉你,你选择了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而我心里也已经有喜欢的人,恐怕难以回应你的感情。”
他惊愕抬头,“你......有喜欢的人?”
“你也认识,你还是他堂哥,所以不管怎么说,林先生,你都不应该再这样了吧?当然,这最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你喜欢的人,是林澄净?”
他嘴唇颤抖,几要溺毙于这沉寂的空气。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林鹤梦,“这很奇怪吗?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是最亲密,最熟悉的人,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他。”
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心跳快得令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唇调整呼吸频率,控制冷静。
可她看见的是一张彻底愕然失措的脸。
林鹤梦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事后他回忆起来,竟然没有了丁点的记忆。
他的力气在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后尽数消失,他无力地顿坐在花坛边,紧紧交握的手用力地撑在膝盖上,脊背无法遏制地战栗,遍体寒冷侵入骨髓。
是什么时候下起来雨的,他没有丝毫意识。
他像一只被丢弃的猫,一只被抛弃的狗,蜷缩在花坛角落里,无声地看着一滴滴的雨落在深色的裤腿上晕出一个个痕迹。
雨骤然停了。
一双粉色的拖鞋出现在他视野内。
他恍然仰头看去,看见她戴着白色兜帽衫的帽子,举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他面前。
雨伞前移,平稳地撑在他头顶。
雨滴已淋湿了他的额发。
她不知道他脸上的水迹是眼泪还是雨水,只看见他的眼眶发红。
心像浸在水里,潮湿泥泞。
在昏黄路灯投射的暖光下,在纷飞的细雨编织的帘幕前,她张了张唇,声音轻飘飘的,像风,像雨。
“林鹤梦,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光明正大地来追我,不要打着兄妹的幌子,也不要再刻意扭曲对我的感情,我不需要一个懦弱的追求者。”
说完,她弯下腰,将雨伞交到他手里,顶着雨帘遮着额头,撤回了楼里。
他转身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只有那一句。
不要打着兄妹的幌子,也不要刻意扭曲对我的感情。
我不需要一个懦弱的追求者。
他早已被她看穿。
连他自己也未曾真正意识到,他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懦弱地扭曲对她的喜欢……
迟钝而早已盈满的爱在这一刻被点燃炸开。
他在一个兵荒马乱的雨夜里后知后觉——
他的满满,原来可以属于他。
第三十六章
自从林鹤梦回公司后, 谢宇昂手头的压力骤减,公司也是连连走好运。
收到又一合作商发来祝贺日后友好合作的邮件, 谢宇昂抱着笔记本直奔林鹤梦办公室。
他习惯了抬腿就要踹门,想到里边的人一贯的冷面与严肃,他又把伸出去的腿收了回去,规规矩矩腾出手敲了敲门:“林总啊——”
“请进。”男人冷淡而又清隽的嗓音传出来。
谢宇昂正热血沸腾,推门而入,规矩了没一秒转瞬又随意了。
“鹤哥,你太牛逼了!太牛逼了!”他将电脑屏幕怼到林鹤梦面前,“这是什么?这竟然是华深集团总部发来的祝贺邮件!”
林鹤梦目光瞥了一眼,“嗯”了一声。
“当初不是只和分公司谈的合作吗?你怎么把总公司谈下来的?”
谢宇昂的求知欲达到了顶峰。
他声音不冷不淡, 先说起了别的事:“南大在做FDA非编码RNA突破性.器械项目研究,我所在项目小组加入了第三期实验,产品已经有雏形了。”
“嗯, 这是国内前沿研究......”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浑身一寒噤,“鹤哥, 你难道是......那可不行!赚钱这事也不能这么急,咱没必要以身试法啊!”
林鹤梦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只是达成长项合作。产品进入实验阶段, 华深集团会成为第一个试验地。”
“靠北,我以为你打算跟他们卖研究进度......那可是违法的。”
谢宇昂转念一想, “不对啊,你这么多事,现在不应该在鉴定中心或者实验室吗?怎么有空来公司了?”
“今天周六, 你没去约会,不也在公司?”林鹤梦看着表格文档, 头也没抬。
“哎,可别提了。”谢宇昂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甩到林鹤梦面前,抱怨道,“我妈最近又不知道看上了哪家的闺女,非逼着我去相亲,连电影都安排好了,我这是借口公司加班才逃出来,这电影我可不想看,你要是想看,你带你朋友去看吧。”
林鹤梦看了眼票根,看名字是部浪漫爱情电影。
他很少进电影院,也很少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一时心念微动。
“相亲?之前那个不在一起了?”林鹤梦看他。
“你说那个小主播?我妈不喜欢她,三天两头闹幺蛾子,前两天还装病,说那小主播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这不也是没辙,只能淡了。”
林鹤梦划拉鼠标,语气淡淡,“你不是真心的,就不要玩弄别人感情。”
“鹤哥,你这话可就太埋汰我了啊!”谢宇昂叫屈,“我一没出轨,二没劈腿,要包给包,要钱给钱,嘉年华都给她刷了几百个,我还带她回去见我爸妈了,这怎么还不算真心?”
林鹤梦打印了一份财务报表,从打印机上取出了打印好的纸,又拿出一枚回形针夹上,“我不觉得你现在有半点失恋的难受。”
谢宇昂拉过旁边的椅子,袖子一扎,露出了手腕上的手表,翘着二郎腿开始输出他的直男癌观点:“女人就跟手表一样,虽然喜欢,但也不是非得那一块,肯定得多试试才知道哪款更适合自己。”
他摸着下巴,继续说:“我是觉得,选个漂亮贤惠的,既能带出去应酬涨面,又能放家里堵住爸妈的嘴,就够了。可爹妈总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行,最好是长得一般清秀,又勤快孝顺的,但那样的,我不喜欢啊。虽然只是块表,也总得戴你自己手上吧?太凑合了,别人看见了那不是寒碜人吗?”
他叹气,眺望窗外,故作忧伤,“你说这世上能不能有个女的,她在我爸妈眼里只是清秀标准,在我眼里那就跟天仙似的,这样娶回家,我跟我爸妈的矛盾不就没了吗?”
“女人是手表?很新鲜的观点,你妈妈在你眼里也是块表吗?”他的反问平淡,不轻不重。
谢宇昂:“?”
“不是,好好的你怎么开始攻击我?”
“不是骂你,只是单纯讨论观点。”
从小他就跟着母亲生活,母亲也教他要尊重他人,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能将女人物化成手表。他的确好奇,在谢宇昂这样从小脱离社会生产的阶层的人眼里,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的呢?生产的工具?孕育的容器?
谢宇昂皱眉道:“我妈在我眼里那肯定和别的女的不一样,她可是我家的太后,她一声令下就能断了我大半经济来源,让我喝西北风去,我供着她都来不及!”
“如果有天你妈不再有约束你财政的能力了,是不是也和表没有区别了?”林鹤梦注意力还在文件上,听起来只是随口一提。
“不是,什么表啊表啊,你这不是骂人吗!那也是我妈,我肯定还是得孝着她!”
林鹤梦便不说话了,只是停下了翻阅文件的手,那双沉色的眼睛淡漠地看着谢宇昂。
谢宇昂张了张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合伙人怼了,他好气又有点无奈,“鹤哥,你要骂我就直接骂,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抱歉,我没有骂你的意思,也没有要给你上课的义务,只是想提醒你,不是每个你看得上的女人都看得上你,其次,你把女人视为手表,女人只会把你视为傻逼。后两个字也不是我骂你,是华深集团总裁Rasha托我转告给你。”
“Rasha?她怎么会知道我?”谢宇昂一惊。
“大概是因为,你刷了几百个嘉年华的小主播,是她的妹妹?”
谢宇昂惊了个倒仰,好半响才把张大的嘴合上,坐姿更是从大开大合即刻变成了忸怩不安,“那她......她还愿意跟我们合作?”
除了教养,还有几件东西能教人迅速懂得尊重,那就是权势与地位。
“资本家不会和钱过不去,你们感情上的纠纷在她看来只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哦,她还托我谢谢你,帮她的妹妹认清了大多数男人的真实面目。”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基于一些事实,我最近也在考虑我们是否要继续合伙下去。”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让谢雨昂尴尬,那后者就是让他彻底石化。
谢宇昂如遭雷击,“鹤哥,你要跟我拆伙?”
“三年前你向我伸出橄榄枝,我们合伙创立了新之康,在这三年里我也尽可能地扩大新之康的名气,维护新之康的名誉,但不幸的是,我们的船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快要沉了。”他抬眼看谢宇昂,“谢总,在你眼里新之康只是心血来潮的玩具,对我而言,这是我耗费了三年心血带起来的公司。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管公司的事了,是因为有些事,我提醒过你,但你没有决心。”
林鹤梦将打印理好的财务报表往前一推,递到谢宇昂面前,“公对公财务上整整三百万的空缺,谢总,不知是你哪个亲戚的手笔,你是公司唯一法人,我只能善意提醒,还想让这艘船往前开几步,你的舵最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
谢宇昂是在一连串打击中拿着一叠资料恍惚走出办公室的。
林鹤梦今天来公司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按了按有些酸痛的肩膀,又想到了颜籁尚未痊愈的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