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长辈已经等在前厅的回廊下,瞧见小姑娘被带着进了院里,俱是笑了起来。
沈莓入府这一路便都在心里做着准备。
但此刻真的见到长辈了,还是紧张的脚步都顿了一下。
而后,她便听见一路都没怎么与她搭话的严许这时温声笑了笑,低道:“去吧,别怕。”
他的声音温柔的像一溪泠泠月光,拂过她心里,引着她迈开了步子。
沈莓鼓起勇气朝严氏夫妇走过去,想着在心里反复练习了无数次的礼仪,收了伞便要与两位长辈问安。
谁成想因为不合身而略有些长的裙摆擦过脚下,她的身子本就因紧张而绷着,不小心踩到,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旁边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扶住了她。
“小心。”
严许掌心握住了身边小姑娘细瘦的手臂,竟然瘦到他合起掌便能轻松圈住。
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待小姑娘站稳后才松了手。
她的衣裙本就不合身,袖子也宽大,进了秋日潮湿的风,透过袖子都能摸到肌肤发凉。
严许往沈莓身后站了站,秋风便被他挡在了廊外。
严夫人是个模样温婉大气的妇人,看见小姑娘刚刚差点踩到裙子摔跤,便赶紧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笑道:“不忙行礼,先进屋去,这外头又是风又是雨的,阿莓莫要着凉了才是。”
至于沈莓那身不合衬的丫鬟衣裳,她只当没看到,半点都不会提。
刚刚差点摔倒让沈莓整个人都脑子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自己完了,失了大礼,给严先生和夫人留下的印象肯定已经差极了。
她想起以前在侯府时自己若是哪里做的叫主母觉得失了礼数,轻则要挨一顿手板,重则会被罚去昏暗的杂屋里跪着,主母消气了才能出来。
过去的记忆太根深蒂固,以至于严夫人伸手过来时,沈莓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这些细微的举动被严家夫妻和严许看在眼里。
严先生和严夫人对视一眼,心下都不约而同的叹气。
这沈府主母当真不知是如何搓磨庶女的,叫这小姑娘性子怯成这样。
严夫人只有严许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瞧见沈莓这样便有些心疼她,将人领进屋后便想让她先坐着,自己与夫君先与她好生说说话,好叫小姑娘放松些。
谁知沈莓刚见他们坐下,就重新站了起来。
她刚刚没能给严先生和夫人好好行礼问安,现下不敢再马虎,规规矩矩地给严先生和严夫人磕头问安。
而后小心翼翼道:
“沈莓谢先生收留,无以为报,日后……日后定会好好孝顺先生与夫人,绝不给府中添麻烦,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还请夫人教诲。”
说完她便深埋下脸,多的话半句也不敢说,怕寄人篱下,惹人不喜,一时惶恐到了骨子里。
严夫人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亲自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她拍着沈莓的手,低头神色温和地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道:“阿莓不必如此,先生收了你做义女,日后你便唤我们义父义母,是严府的小姐,我们当待你如己出,你便也不用事事小心翼翼,便当这儿是家可好?”
“夫人……”
沈莓没想到严夫人才初见她,竟就会这么说,一时愣住了。
“怎么刚说的便忘了?”严夫人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重新带着她坐下,“我没有女儿,能有你这么个义女心里便高兴着呢。”
“义母知你在沈府的日子过得不好,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往后你在我们家,什么都不用拘着,也不用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严许一直站在严先生身后盯着眼睛红成了兔子似的小姑娘,眸里的光熠熠而过。
这时他听见严夫人叫了他一声:“阿许。”
严许应了走过去,严夫人便看着他道:“日后阿莓就是你妹妹了,要像待真儿表妹那般待阿莓好,知道吗?”
严许轻轻看向沈莓,唇边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我知道了娘。”
严夫人满意点头,摸了摸沈莓的头:“日后就跟着你严许哥哥,过几日让他送你去书院。”
在大启,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是可以入书院读书的,与小公子们并不是在同一处上课。
沈莓前几个月才刚满十三岁,按大启国律,还可以读两年书,直至及笄。
她从前在聿山书院进学,算不得京里很好的书院,主母是不会准她们这些庶出的女儿去好的书院读书的,只说她们没那个天赋。
但沈莓很喜欢去书院,因为可以短暂离开让她透不过气的侯府。
她读书也认真,在书院里的功课都是名列前茅的。
而严先生则在京都最负盛名的临山书院当教书先生,还是副院长。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进不去这样好的书院的,但三姐姐好心,早前便让耀王爷帮忙,她才得以见到严先生,被他考校功课。
严先生说她聪明,只要能过了临山的考试,就让她进临山读书学习。
如今虽然沈家出了变故,她又成了先生的义女,但试还是要考的。
沈莓听了严夫人的话,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又悄悄看向严许。
这一眼,便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她又紧张起来,慌乱的移开眼,藏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拳,低下头。
一直还没说话的严先生看这小姑娘初来府上,实在是胆子小,有意让儿子带着她熟悉一番,这时便道:“阿许,你带着妹妹在府里走走,阿莓住琼枝院,一会你给送过去就是。”
说完严先生也像严夫人一般,摸了摸小姑娘的双平髻。
“阿莓是个好孩子,这几日好好复习功课,不懂的便问你哥哥,以后就把这儿当家,自在些。”
这是今日沈莓第二次听到“当成家”这样的话。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藏不住,定是被义父义母看穿了,他们知晓她胆怯,所以想让她放宽心。
沈莓心里感激。
虽然寄人篱下的陌生和紧张忐忑不会一下便因此消弭了,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朝严先生和夫人笑着点头:“义父义母,阿莓知道了。”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没什么肉,但笑起来那双大眼睛却会微微弯起,像一轮浅浅弯月,还有点小小的梨涡,透着点若有似无的娇甜。
这点神色转瞬即逝,很快她便又垂眸,乖巧地低下了头,变成一直以来木讷胆怯的模样。
严许的神色微敛,又朝父母微微示意后,便带着沈莓离开了前厅。
瘦瘦的小姑娘比同龄人还要更加矮小一些,堪堪勉强能到他胸口,严许低头只能看到她脑袋上的两个小揪,和扑闪的羽睫。
小姑娘睫毛倒是很长。
外头的雨已经变成细丝般的蒙蒙小雨,两人同撑一把伞,沈莓走在严许身边不免还是有些紧张。
她原本想自己撑一把伞的,但严许哥哥说这样比较方便……
于是沈莓只能缩在他身边,又怕挨得太近了让他不喜,心里很是纠结,感觉连路都要走不顺畅了。
严许见身边的小姑娘走路一会近一会远的,有点小别扭又不敢说,眼里的兴味一闪而过。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低头看他:“要不要拉着袖子?”
说完他撑伞的手动了动,离小姑娘又近了一些。
沈莓小小的“啊”了声。
这是可以的吗?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身边严许袖子的一角。
沈莓能感受到,不管是严许哥哥还是义父义母,对她都有温和的善意。
今日是她来府上第一天,他们已经很顾着她了。
她若是一味的缩在自己的壳里,会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吧?
于是沈莓壮着胆子抬头,对严许说了今天的第二声谢谢。
“谢谢严许哥哥。”
严许神色微不可察的一顿,低下头,迎上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双眼里藏着怯弱和小心翼翼,像一只蜷缩在壳子里脆弱的小蜗牛,触角伸出来时都会微微发颤。
却又那么干净,如同被雨水洗净后的天幕,安静的飘着雪白的云。
“怀琛。”严许突然说道。
嗯?
沈莓不明白。
在小姑娘忐忑的疑惑中,年轻的公子蓦地笑了笑,抬手捏了一下她头上的小揪。
“我的表字,以后叫怀琛哥哥。”
不知什么时候,细如丝的雨幕都渐渐停了。
天边浮云后晃过一抹浅金色的光。
竟是有太阳出来了。
沈莓仰头看着高高的严许,在秋日雨后初霁,腼腆又胆小地揪着衣服,却认真点头。
“好。”
伞檐下擦着一道光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薄金染过明澈双眸。
沈莓突然觉得这太阳好像扫开了她身上一点秋雨的凉意。
而严许在那双被阳光点缀成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身影。
第3章
这天,等严许把沈莓送回她的院子里,约莫是半个时辰后了。
严府里说大不大,自是没有那些侯爵世家府上气派的。
但却很雅致。
严先生是大儒,严夫人出身姑苏秦家,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
是以严府中的亭台水榭与京都旁的府邸别院都有些不同,很有江南的婉约与文雅之风。
沈莓住的琼枝院在府里东北侧,出了院子便是一个大荷塘和长长的水榭,是极好的景致。
而在琼枝院的西边,是两层楼高的藏书阁,严许带她路过时便道:“父亲时常会在藏书阁考校功课,日后你温书也可在此。”
沈莓看着高高的书架和琳琅满目的书册、竹简,微微睁大了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世面,不禁有些看呆了。
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才赶紧红着脸收回目光,低下头,十分不好意思。
严许垂眸,又捏了一下她的发髻:“若是喜欢日后便常常带你来?”
沈莓不知道为什么怀琛哥哥总喜欢捏她的头发。
她将手缩在袖子里,点头小小“嗯”了一声,又怕会麻烦他,赶紧又弱弱补了一句:“阿莓会记下路,不会太麻烦怀琛哥哥的。”
严许看着小姑娘细声细气与他讲话,总是不太敢抬头看他,眸光微闪。
“不麻烦。”
他笑了笑,带着沈莓离开藏书阁,继续逛院子。
待到了府上西北一角,有个很高的小楼吸引了沈莓的注意。
四层六角,游廊环绕。
“那是观星楼。”严许道。
这座小楼的游廊很宽,每逢节日,严先生与夫人便会带着一家在这楼上用饭赏景。
中秋元宵都是最好的景致。
“站在三层的游廊外能看到一点京都的夜景,虽不若宫墙一观来得壮丽,但也小有意趣。”
沈莓静静在一旁听着严许的话,心里不免有些向往。
以前在侯府,她是瞧不见这种景致的。
侯府里没有观星楼,逢年过节她也只能在前厅跟父亲和主母一起用过饭后就被带回后院,轻易不能出院子。
听说过节的时候京都里其实很热闹,若是她以后有机会上这儿来,不知能不能看到呢?
沈莓仰头看着观星楼最高的那层游廊,兀自在心里想着。
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严许也在看她。
等带着人在府里逛完了一圈,严许将沈莓送回了琼枝院。
离开前他低头看着小姑娘,突然微微俯下身,离她近了些。
“我住在雅竹院,绕过荷塘往西走便能到,刚刚带你看过了。”
严许说完摸摸小姑娘的头:“若是一个人住觉得怕,便来告诉我,可好?”
沈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告诉他,但还是乖巧地点了头:“嗯,知道了怀琛哥哥。”
严许便又笑了一下,叫来了一个丫鬟,吩咐道:“带小姐进屋,给她备衣烧水沐浴,免得秋日着了凉。”
今日还下了大雨,沈莓这身衣裳太大,挡不住风。
那丫鬟显然是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过神来。
公子竟会与她吩咐这些?
府上不是没有住着旁的小姐,但当初表小姐到府上时,公子好像从未关注过这些小事。
表小姐来时才8岁,比这位莓小姐如今还小些呢。
严许见丫鬟没吱声,蹙了蹙眉,刚准备再说句什么,便听见小姑娘有些惶惶的声音:“我,我没关系,不冷,不用麻烦的。”
沈莓想着自己也没有那么金贵,初到人家府上,还是不要添太多麻烦了吧。
严许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心下一叹。
过去受了惊而惶惶失措的小兔子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养好的。
得缓着来。
这时怔愣的小丫鬟终于回了神,赶紧告了罪,连连应声要带沈莓进屋。
本要离开的严许这下却没挪步子。
虽说整个府里的下人是一早便知严先生和夫人收了一个义女,今日就要搬来府里住了。
严府的下人向来守规矩,但总免不了会对这位小姐好奇,毕竟沈府的事早前在京都里也是传的沸沸扬扬。
最怕的便是一些无形中的怠慢。
刚刚这丫鬟又愣了神。
严许墨黑的眸子扫过一圈院子里的下人,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有一个高个子的丫鬟从西厢房后头绕了出来,那是院里小厨房的方向。
刚走过游廊便看见严许和沈莓在,赶紧快步迎了上来,笑道:“公子送小姐回来了?”
严许看到是这丫鬟,眉目间神色这才舒展了些。
娘亲还是周道的,把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春华拨到了沈莓的院里,看来以后是让她贴身伺候了。
春华是府上的家生子,又常年跟在严夫人身边,是个沉稳可靠的。
严许朝她点了点头,轻轻看了眼沈莓。
春华立刻会意,笑着福身道:“公子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小姐的。”
“嗯。”严许低应一声,复又替小姑娘理了一下垂落肩头的发,与她道,“进去吧。”
等春华带着人进屋了,他才终于转身离开。
沈莓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年轻公子颀长挺拔的背影,手从衣袖里伸出来,轻轻摸了摸耳边刚刚被理过的头发。
怀琛哥哥,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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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枝院里下人们都忙碌起来。
他们的新主子来了,早前管家便吩咐过,要好生伺候。
刚刚在严许面前因为怔愣而慢了半拍的小丫鬟被春华罚了,打发去了后厨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