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在大启皇权新旧更替最紧张的那两年,他手上也无兵无权,是个真真儿的富贵闲王。
也正因如此,圣上登基后,当初那些夺位的兄弟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却只有这位平南王得了个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的封地,乐呵呵的举家离京了。
陆博恒便是他的嫡子。
这位世子十二岁时得了皇上的恩典,特召了他入京与皇子们一同在宫中受教,之后便长住京中,一个人占了一整个平南王府的宅院,可以说是好不自由痛快。
沈莓偶尔会听下人们闲聊时偷偷说起这位世子,形容词无外乎总穿的花枝招展,看起来财大气粗,还有点话唠。
总之好像也不是个坏人。
沈莓正想着,便见格外耀眼的陆世子摇着柄扇子走了过来。
他到了严许面前,目光却在沈莓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啪”一声把扇子收了,一下敲在严许的肩头,露出八颗大白牙。
“怀琛,昨日你跟我说的可是这几天都要在府中看书,就不出门了,结果你这看书都看大街上来了?”
说着他又俯身想往沈莓跟前凑:“哎呀,这位可爱的新妹妹是?”
严许不仅对好友这一身穿衣习惯不理解,对他有时突然冒出来轻佻劲儿也很不理解。
他用自己的折扇挡住了陆博恒往沈莓跟前凑的脸,没搭理他的话,只偏头与沈莓道:“阿莓不用理他,先进去吧,哥哥一会就来。”
沈莓瞧见他俩的动作似是已经熟稔,她胆子小,本在陌生人面前本就格外紧张些,听了严许的话心里便是如蒙大赦。
转身离开前还不忘遵着礼数朝陆世子微微行了礼,接着便忙不迭的进了锦绣坊的门。
陆博恒看着她转眼就消失在眼前,一刻都没有多耽误,忍不住失笑,看向严许:“欸,你的新妹妹属兔的?跑这么快?”
严许收了扇子,瞥他一眼:“碰见个登徒子,若是我只恨不得轻功都用上。”
好兄弟偶尔的嘴毒陆博恒早就习惯,他没事儿人似的搭上严许的肩,十分感兴趣道:“所以这就是你爹收的义女吧,多大了啊,十一二岁?看起来是个小不点啊,长得也平平无奇,还有点黑。”
严许皱了皱眉:“你一个大男人,在小姑娘背后议论其样貌,有失风度。”
这句话叫陆博恒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唰”一下看向严许:“哎呀呀?你对你这新妹妹竟然还有几分看重?”
陆博恒十二岁来京便与严许相识,只因为那时候严先生还是太子太傅,在宫中也给他们几个皇子上课。
两人如今都是弱冠之年,相交八载,他自认别人可能光看着严许表面那光风霁月,如琢如磨的气质了,他却了解他。
严许骨子里是个很冷情的人,对于他刚刚顺嘴说的那么一番话,他往日里多半不会接茬,甚至懒得往心里去。
因为左右他说的反正是别人。
但这次明显有些不一样了。
陆博恒眼里尽是兴味,严许却敛眸没理他的话,只问他:“你今日怎么在这儿?”
这条街都是些胭脂水粉的铺子和布行,平日里姑娘小姐来的多,男人嫌少有上这儿逛的,便是来了,也大多是作陪,如他一般。
“你说这几日都在府中看书不出门,我无聊自然就满京都瞎溜达,正巧图兄约了我去清风楼看婉娘跳舞,我从这儿路过。”
陆博恒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突然想到什么,又瞪大眼睛看向严许,一脸见鬼:“你说最近都懒得出门,不会是要陪你的新妹妹温书吧??”
严许自早年中举后便叫温阁老收了做学生,早就不似在书院时那般需要日日温书。
前几日突然与他这么说,他还觉奇怪。
但今日看到沈莓,陆博恒突然就想起来,早前严许说起她的时候好像提过,这小丫头是要进临山书院的,那自然要入学考核了。
严许面上如常,并没有什么被说破的窘色:“知道还问?”
话落他又正了神色,眸光微凝:“那位图兄是外邦人,你当多留个心眼,莫要走太近了为好。”
陆博恒摸了摸头,嘀嘀咕咕道:“这没什么吧?”
他向来是个心大的,做事随着性子懒得管以后。
严许皱了皱眉:“你知道圣上召你入京其实是为……”
他话未说完,突然耳朵动了动,顿了声,回身朝锦绣坊里看过去。
接着他便不管陆博恒了。
“万事多留心总是好的,最近朝中没那么太平,你在京都也安分点,行了,我先进去了。”
说完严许便带着自己的小厮秋实进了锦绣坊。
第7章
沈莓是第一次来锦绣坊。
作为京都里生意做得颇大的铺子,锦绣坊的料子素来是极好的,样式也叫京里的夫人小姐们推崇,是以店面都比旁的大几倍。
里头一切仅仅有条,前头厅堂是柜台展示区,后头则是店铺的后院,有绣娘在。
上头二楼三楼还有厢房可供小姐们单独挑料子以及与绣娘交代要求,只是这样的价格自然都不便宜便是了。
沈莓与春华进了店后,立刻便有人来迎,是一位笑容温柔的柜娘。
除此之外,厅堂里也有几位结伴的小姐正在看料子。
沈莓有些怕生,有意想要离那些边挑料子边说笑的小姐们远一些,只是她虽然默默往旁边走了,却还是叫几位小姐看到,且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们应当出身家境都不差,从身上的衣饰和举止便能一眼看出。
这几位都是常年在锦绣坊做衣服的千金小姐,除了自己身边的手帕交,另外能在锦绣坊做衣裳的小姐她们也多多少少认识。
毕竟京中的闺秀圈子也就这么大,各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很多场合都是打过照面的。
能在这儿做衣裳的闺阁千金们家世都不会差,这儿的衣裳可不是谁都做得起的。
只是她们看沈莓却有些陌生,忍不住在一旁说了两句。
“那位是哪家的啊?怎么感觉没见过呢?”
“瞧着战战兢兢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还能上这儿来挑啊?”
“她怎么生的那般黑呀,家里不用牛乳嘛?”
“仪态也不太好,我要是这样,要被母亲说的。”
几位小姐也知是背后议人,且不清楚沈莓的家世,不敢大声,只小姐妹间嘟囔几句。
可沈莓虽然具体的听不清,却能听到那边几位从自己进来后好像就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她心思重,总觉得她们是在说自己。
这般想着,不禁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这时突然又听得那便传来“啊”的一声惊呼,然后便有一位小姐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沈府的!”
她也是猛地想起,这句自然没压住声,叫店里的人都听到了。
因为嫡女脑子不清醒犯下大罪而被削官撤爵的永昌侯府近些时日在京中可谓是人尽皆知,哪怕现在全族都被赶出京都,还叫人茶余饭后时不时拿出来说道两句。
是以听到这位小姐的话,大家都目光下意识看向沈莓。
沈莓自然也听到了。
她心下更加惶惶,一瞬便站在那儿有些无措起来。
然而不管她如何,那边说话的声音却渐渐大了些,虽也不是高声,但也没原先那般压着了。
“原来是沈家啊,沈家只有那一个罪女是嫡出,那她便是庶出了,难怪。”
“但她怎么还在京里,前两日沈家不是被押着都出城了吗?”
“我好像听我哥说了,沈家有个小姐在刚事发的时候就被严先生认了义女,脱离了沈家,族谱上都没她名字的,正巧躲过这劫了。”
“我也听家里说了,据说是得了耀王妃多看几眼,王爷便去处理了这件事,她还挺走运呢。”
“那她岂不是成了严公子的妹妹了?瞧着好不搭,严公子那般光风霁月,严府的表小姐也是欺霜赛雪的美人,结果她就这样?”
“跟小时候就住到严府的那位表小姐当然比不了,那位可是严夫人带着养大的呢。”
“严公子待人素来温润谦和彬彬有礼,我瞧着待她估摸也是如此吧,看在义妹的关系上而已,要说多亲近肯定是没有的。”
这议论明明没有多大声,却让沈莓觉得耳边似有嗡鸣。
好像从前在沈府被人说的那些话又响了起来。
【你拿什么和我比,真把自己当成侯府的小姐了?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滚下去!】
【不过一个庶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滚去跪着,今日没你饭吃!】
【让你扫雪怎么这么久还没干净!没用的废物,现在滚出去继续扫!】
沈莓紧绷着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耳边好像再听不到其他的。
这两日在严家因为一些善意好不容易压下的怯弱自卑马上又卷土重来。
春华在她身后半步,见她不对劲,有些担心想上前问一句,却见小姑娘突然转身,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往门口冲过去。
她想逃离这里,想找个角落一个人缩起来待着。
最好谁都看不到她,这样就谁都不会再议论她。
就在出门的一瞬,沈莓撞在一个人身上。
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臂稳稳扶住她的肩,清润如泠泠泉水的声音破开她耳边循环往复的噩梦,落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
听见严许的声音,沈莓下意识抬了头,看到年轻公子清隽斐然的脸时,却嗫嚅着没能回答。
严许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那如点墨似的幽深眼眸掠过小姑娘泛红的眼眶,然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又问:“料子就挑好了么?”
沈莓这回终于张了口。
“还……还没有。”
她不知道怀琛哥哥刚刚有没有听见那几位小姐的话,听到了又会怎么想,其实心里还是忐忑难受着。
但是他在与她说话,不回答是不礼貌的。
沈莓到底不想待在这儿了,她想找个理由离开,这时候却见严许点了点头:“那便帮哥哥也一起挑两匹料子做冬衣,可不能光记着给娘挑。”
他这话说的随意,话间甚至扶着沈莓肩膀的手也没放下,而是微微用力将小姑娘往回带,等她随着自己一起迈步了,才松开手。
沈莓还未及笄,个子也不高,看起来又瘦又小,这样一看严许倒真像带着个小妹妹了。
可刚刚在一旁围着说话的几位小姐却惊没了声,有一个甚至诧异地捂住了嘴。
京都里哪位闺秀会不知严家这位公子?
芝兰玉树,麟子凤雏之人,待哪家小姐都是温润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却也拿捏着分寸,从不近人一步。
也不让人近他一步。
便如坊间所言,严公子待所有姑娘都好,那便等同于并未对谁好。
没有哪一个是特殊的,都是他出于教养之举。
其中最明显的一点便是,他从不与哪位说起自己的喜好或生活中事。
就连待严府那位表小姐亦是如此。
两人虽同在府中生活了也近十年,自然还是要比旁人亲厚几分,但他们一同出现时,外人也一眼便能看出,这份亲厚,与亲近还是不同的。
而现在,他却让这个家里新多出来的义妹替自己挑料子做衣裳。
若是不知沈莓的身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就是关系亲近的兄妹了吧。
那几位小姐刚刚说了沈莓的不好,现下看见严许这番姿态,却是不敢再多说半句了。
但是人却不走,就悄摸地在一边继续装模作样看料子,心思却完全放在了另一头。
只因实在是太好奇,便忍不住想再看看。
沈莓被严许这番话说的还懵了一会。
她出门少,对严许的了解其实仅限于之前听到的那些惊才绝艳的名号,是以并不知他刚刚的话有多让人诧异。
可心里那点敏感的情绪却被这句话安抚了,渐渐平静下来。
怀琛哥哥这么说,便也算是有几分把她当妹妹的真心了吧?
他让自己帮他挑做衣裳的料子呢。
沈莓往常在沈府从没人这样对待过她。
她不是没哥哥,但……他们都瞧不上她。
沈莓觉得这是严许对她再一次的善意,于是她也壮着胆子,在身边仰起头小声问他:“那怀……严许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料子呀?我、我挑挑。”
她到底还是没在外面叫他怀琛哥哥,那是他的表字,她怕会显得太亲近。
严许看见小姑娘抬头,眸子里的红退了些,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水汽却还未消,便显得尤其晶亮。
他的目光在那双眼睛里落了落,片刻后便弯唇笑了一下:“我倒没有娘那般挑剔,往常冬日穿芥青、黛蓝、玄青这类沉一些的颜色,阿莓看着给选了便是。”
沈莓听后忙不迭的点了头,知道了怀琛哥哥喜欢的颜色,便好选多了。
与此同时她又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两日看下来,怀琛哥哥也许春夏的衣裳偏素雅之色,秋冬的衣裳便是相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了。
于是沈莓当真仔细挑选了起来。
她没有给自己挑,而是先给严许和严夫人挑,心里记着他们喜欢的,一匹一匹布看过去。
本着敬老慈幼,这两人里,沈莓又是先紧着严夫人的。
待给严夫人挑了几匹料子,又让春华也一起看过,觉得义母当会喜欢的,沈莓便抬头往柜台另一边看了看。
适合男子做衣的料子不管是颜色和纹样比起女子来说自是少了许多,所以在店里最边头。
只是要过去,得经过刚刚议论她的那几位小姐。
沈莓踟蹰了一下。
严许在一旁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和动作。
而沈莓也仅仅只犹豫了这么瞬息,然后便轻抿着唇默默深吸了口气。
她将背挺直了些,有那么片刻,像是重新回到了小时候跟着沈府里的教养嬷嬷严格学步的日子。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沈府还是侯府,自然对这些礼教仪态最是看中的。
所有小姐们一视同仁,请的都是从宫里出来嬷嬷教。
那段时日是她唯一被人认真对待的时候,虽然严格,但沈莓也从不怠慢偷懒。
只是一年后教养嬷嬷走了,这段日子也就结束了。
她也在主母的日益搓磨中性子越发怯弱,习惯了时常低头,微微缩着肩,一副胆小卑微的模样。
但她不想让严许丢脸。
怀琛哥哥刚刚,是为她撑腰了的。
第8章
严许看到身边的小姑娘在一瞬的犹豫过后,便重新迈开了步子,朝着店里另一边走去。
他静静跟在她的身边不说话,唇角却带了一点微末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