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吩咐了另外两个丫鬟去烧水给沈莓安排沐浴,另外叫人将刚刚她在后厨盯着煨好的鸡汤盛过来。
沈莓坐在屋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春华忙前忙后,有点插不上话,还受宠若惊。
以前在沈府,她还从来没被这样伺候过。
那时候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一个嬷嬷,待她都是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打心眼里,是没把她当做府上小姐看待的。
这些后院里的下人大多都是看人下菜碟,跟着掌事人的眼色做事。
沈家后院一切都是主母说了算,主母待她如何,下人便待她如何。
沈莓已经太习惯这样了,如今到了严府,反倒叫她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她看着外头得了吩咐恭敬退下的下人们,默默在袖子里抠着手,心里自嘲,好没有出息啊,如今有人待她好,她还战战兢兢的。
春华吩咐了一通后,终于掩了门进屋。
她看见沈莓乖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只是因为袖子有点长,瞧不见。
小姑娘肩膀微微缩着,大眼睛看着她,似是有些紧张,草木皆兵。
春华想起夫人早前与她说的,垂眸恭恭敬敬走到沈莓面前行了个礼,温声道:“奴婢春华,见过小姐。”
“小姐未带丫鬟嬷嬷来府,夫人便安排了奴婢来贴身伺候小姐,小姐放心,日后奴婢便是小姐的丫鬟,不再回夫人身边了。”
春华生的高挑,沈莓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她。
听了她的这番话,不禁愣了一下:“我的……丫鬟?”
以前,她做梦都想身边有个可以肆意说话的小丫鬟,沈府里哪怕是庶出的孩子,身边都有忠心仆从,那是他们的姨娘千方百计特意安排的。
作为庶出本就艰难,身边再没个可信的人,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只是她的姨娘从不在意她,自然也不会给她安排这些。
与其说她想要个什么都能说的小丫鬟,不如说只是想要个能说说话的朋友。
沈莓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她不知道春华说的是场面话还是如何,但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从小到大,她真的很孤单。
小姑娘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泛了红,春华看着都有些心疼。
哪怕是庶出,曾经也是侯府的小姐,怎么就叫主母磋磨成这样了。
她赶紧走上前,轻轻抱住了沈莓,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小姐不哭,虽然奴婢不知小姐过去如何,但日后奴婢都会陪在小姐身边,小姐若是想,什么都能与奴婢说。”
“奴婢虽是家生子,但父母都过世了,承蒙夫人看重带在身边教导,夫人在我来之前说让我认小姐为主,日后务必好好照顾小姐。”
春华也是从严夫人那儿知晓的,沈莓小姐过去过得不好,胆子很小,她当尽心尽力。
今日瞧见,当真是瘦瘦小小又满心不安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怜。
春华拍着沈莓的肩,见她这阵情绪过去,似是想与她说什么,春华却又笑了笑,看着她认真道:“小姐,不急这一时,你须得再观察观察奴婢,莫要因为奴婢一句软话,就全心交付。”
“日后若是遇到旁人,小姐也当如此,人的嘴巴是惯会说的,小姐当加以分辨。”
沈莓惊讶地张了张嘴,睁大眼睛。
春华这是在教她。
沈莓从没想过,竟然是在严府听到这些话。
人生来是一张白纸,成长便是在这张白纸上添加笔墨,需要教导的不仅是知识和礼数,还有为人处世,修养品德。
她想起与她同为庶出的三姐姐,小时候因为被祖母看中,带在身边教养。
所以三姐姐虽然也不争不抢,安静温柔,但比起她,三姐姐沈梨更聪明,坚韧,是她望尘莫及的样子。
嫁入耀王府后她更是自在了许多,像一颗终于被人发现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沈莓静静看着春华,片刻后,她认真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窗棱上,一只山雀落在那道阳光里,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
沈莓歪头,看向木雕的窗花出了神。
她日后,若是也能像鸟雀一般自在便好了。
-
刚刚回到自己院里的严许突然停住脚步,往旁边一棵树下看过去。
一只小黄雀在地上扑腾着翅膀,似是受了伤,又淋了雨,怎么也飞不起来。
他走过去,蹲下看了看这只小雀。
羽毛是黄绿色的,像今天来府上的小姑娘穿的那身颜色。
翅膀被雨水打湿,小小一只,可怜巴巴的。
严许敛眸,伸手将它捧起来,放在掌心凑到跟前看了看,又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的头。
“小可怜。”
第4章
沈莓被春华伺候着在耳房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藕荷色刻丝百合齐胸襦裙,安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春华替她梳头发。
镜子里的小姑娘五官尚未完全长开,还透着些稚嫩,只能算得上清秀。
但那双眼睛很大,眼睫也格外浓密纤长,叫人一眼便能注意到。
只是皮肤并不白皙,也不如那些娇养的小姐们细腻,掌心甚至有了一点粗糙的薄茧。
沐浴时春华摸到小姑娘的手,心里都忍不住诧异。
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养在后宅的小姐,手上怎么会有茧子?
沈莓小声说那是以前在沈府被主母惩罚时,让她跟下人一起干活,罚的次数多了,就有了。
以前她没觉得有什么,知道自己远不如嫡小姐养的娇贵,只当是正常的,也没人替她操心这些。
主母只让她绝不可在身上留下明显的疤痕,尤其是脸,其余的一概不管。
但当沈莓摸到春华的手,感觉连她的手都细腻又柔软时,她终于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的。
这才意识到了差别。
严府连下人的手都比她的摸起来光滑呢……
坐在镜子前,沈莓突然偷偷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想叫人看见了。
春华替她梳好头发,将这点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
她又看了眼小姐刚扎好的双髻,在窗边的阳光下微微泛黄,看起来不是很有营养,也缺乏光泽。
春华心下叹息一声,将这些都记在了心里。
梳洗过后,沈莓喝上了院里小厨房煨得香浓的鸡汤。
她坐在桌前,捧着温热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喝,哪怕瓷勺偶尔碰到碗底也只是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响。
这些礼仪她还是懂的,过去从不敢出错,免得惹了主母生气。
偶尔一次需要跟着侯府里其他的姐妹出门时,更是心里的弦都要绷紧三分,哪怕不能做到落落大方,也绝不可出了错处叫人笑话,给府里抹黑。
鸡汤鲜甜,沈莓觉得甚至比自己过去在沈府喝到过的鸡汤都要好喝。
她忍不住幸福地眯了一下眼睛,终于看向春华,大着胆子跟她说了一句:“春华,这个鸡汤好好喝的。”
春华笑起来:“知道小姐今日要来府,早晨奴婢就特意让小厨房煨上了,煨的久自然味道也浓。”
沈莓听后,又小声问她:“你……早前便来琼枝院了吗?我这身衣裳是……是义母给我做的吗?”
她的衣裳是新的,也很合身,看起来就像是量体裁的。
“奴婢提前一个月便来院里了,带着院里其他丫鬟婆子每个房间都打扫了一番。”春华道,“衣裳是夫人让奴婢去锦绣坊特意要了小姐往日里做衣裳的尺码,然后新做的。”
原本没想到沈莓会连衣裳都带不过来,是严夫人上心,便让人去做了两三件新的。
这会倒是正好派上用场了。
春华见她喝完了一碗,又再盛了半碗过去,絮絮道:“不过明日奴婢还要再去一趟锦绣坊才行,秋日的衣裳还得做多几套,冬日来了,小袄、披肩这些也得定了。”
“明日小姐可要与我同去?”
锦绣坊是过去沈家常给主子们定做衣裳的地方,所以那儿的裁缝才会记着沈莓的尺寸。
听了春华的话,沈莓拿着勺子的手一顿。
她有些心动。
以前出院子的机会少,更别说去这些铺子逛。
只知道过去嫡出的沈四偶尔会去铺子里选喜欢的料子花样,若懒得出门,铺子里便会差人选上当季卖的最好或新进的一些料子送来府上,让小姐们挑。
这时候她才能去前院选上一回。
但都是排在最后一个,挑的也都是人家剩下的。
如今她也能去铺子里挑自己喜欢的花样了嘛?
“可是……明日我要开始温书了。”
沈莓遗憾的低下头。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她还和怀琛哥哥说了,明日就去藏书阁,好好学习,毕竟书院的考试也没几日了。
春华仔细瞧着她的神色,心下了然。
“那不若这样,明日小姐既然要与公子一同温书,到时便问问公子能不能先学半日?”
沈莓睁大眼睛,心里十分纠结。
她不敢问的,万一怀琛哥哥觉得她只顾贪玩而不认真学习怎么办。
她还想给怀琛哥哥留个好印象……
春华见小姐不说话,突然俏皮笑了一下:“小姐不用担心,公子很好说话的,明日你看奴婢的便是。”
沈莓也不知道春华会怎么做,就这么下意识点了点头。
突然便腼腆地笑了一下。
她觉得春华真好呀。
-
这天夜里沈莓躺在陌生又柔软的大床上,抱着被子静静看着床顶发呆。
这床比她过去睡的那张要舒服许多,甚至裹进被子时,她都要忍不住小声喟叹。
檀木雕花的拔步床已经拢上床幔,沈莓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不禁有些恍惚。
她好像真的成了个千金小姐似的。
如今身上穿的是云锦缝制的上好的里衣,枕佚䅿着的是七宝软枕,盖的是上好罗衾。
沈莓侧了个身子。
她今日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过去在沈府的那些日子,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春华就睡在外间的榻上,替她守夜,怕她初来有不习惯的地方,晚上睡不安生。
沈莓怕她会睡不好,也怕添麻烦,一直推说不用,她从来都一个人睡的。
春华却道:“丫鬟替小姐守夜是应当的,也是规矩,待到小姐过两年及笄了奴婢便不在外间守了,现下小姐不用操心这些。”
“不管之前如何,往后你便是严府的小姐,旁人有的,你一样也不会落,这都是先生和夫人吩咐过的。”
沈莓的内心一时有些复杂。
可能她确实还没习惯做一个小姐,也不敢相信自己能被这样妥帖对待,所以这一整天都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毕竟从前在沈府她还有个沈五小姐的名头,却过得还不如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
如今寄人篱下,却反倒越发像个闺阁千金了。
沈莓想的多,心里总有忧思,原以为今夜在这陌生的房间里会睡不着。
却没想到刚闭上眼睛没一小会,便进入了梦乡。
她一夜无梦,陷在柔软的锦被里,竟然觉得许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好觉。
也许,孑然一身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件幸事。
翌日,沈莓在窗外的鸟鸣声中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愣了一会后,才回了回神。
是了,昨日沈府被抄家了,她成了严先生和夫人的义女,搬到了严府上。
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沈莓小心地撩开床幔。
里间安安静静的,没人来打扰她。
窗户关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心里有些忐忑。
她有没有起太晚呢?
第一天就起晚未免太失礼了。
沈莓犹豫了一会,终于扒拉着床幔朝外轻轻叫了一声:“春华?”
外间很快便有脚步声。
春华撩开月门的布帘进来,看见沈莓从床幔上小心翼翼探出的小脑袋,笑了一下:“小姐你醒了,那奴婢这便让人去打热水。”
说着她又打开靠墙的红木嵌金丝缠枝纹的衣柜拿了一件新衣裳出来要给沈莓换上。
沈莓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有起晚么?”
春华将衣服拿到她跟前来,摇摇头:“辰时刚至,不晚的小姐。”
沈莓听后便放心了一些,由着春华给她穿上衣裳。
今日是碧山色绣团花的古香缎齐胸襦裙,似是怕她去到外头会凉,还搭了件皎玉色披衫。
沈莓换上后,一时间整个人都好似娇俏不少。
绿色清新活泼,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十分合适的颜色。
等净面漱口后,今日春华给沈莓梳了一个垂挂髻,既不若双平髻那般随意,也更显乖巧可爱。
等头发梳好,她忍不住夸赞道:“小姐这样很好看。”
沈莓是个不太自信的小姑娘,从没有人说过她好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只当春华这是在给自己说好听的话。
然而等到了藏书阁,见到正在里头翻看一本书的严许时,沈莓无端地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衣裳。
她觉得自己今日很体面,虽然不一定真是好看的,但至少站在怀琛哥哥身边,应该就不会那么突兀了吧?
严许听见门口细碎的脚步声,放下手抬眼朝这边看过来。
在看到沈莓的那一瞬,他漆如点墨似的眼里眸光一顿。
心里的某根弦好像不经意被不知什么轻拨了一下,细不可察,连他自己都不曾在意。
却有一声谁也听不到的轻鸣,绵延而过。
小姑娘看起来与昨日有些不同了。
虽然还是消瘦,但娇娇小小的,梳着垂挂髻,刘海被风吹起,有些乱了,却还是很可爱。
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严许见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眼睛都不眨,好像一时忘了要进来。
年轻公子薄唇轻扬,露出一个如皎月般的笑来。
他朝她轻轻招手,声音里像裹着旭日春风那样疏朗温和:
“阿莓过来。”
第5章
沈莓以前在沈府从没跟哪个哥哥走的这般近过。
她的存在感很低,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哥哥们都看不上她。
而明明是昨天才到严府,严许待她却足以比过去那些哥哥们都好了。
沈莓看着那张清隽温润似皎月的笑脸,忍不住有些害羞起来,但还是走了过去,乖巧的小声道:“怀琛哥哥,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