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刚刚还在小声议论沈莓的几位小姐,这时候看着两人往这处走,都不免紧张起来。
但她们各自府上,在京都也算是有头有脸,自己又是府中的嫡小姐,自然也是被千娇万宠着,仔细教养长大的。
这种时候倒还不足以露怯。
只是因为有严许这样清风朗月的公子在,她们有些小女儿的忐忑与娇羞罢了。
甚至其中有两个虽然没说话,却迎着沈莓不禁更直了腰,目光装作不经意的看过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沈莓仗着有严公子撑腰就来找她们的麻烦,她们也是不会怕的。
可沈莓只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般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了。
她的背脊挺着笔直,肩头舒展,即便走的还是微微有些快,却端着身子,每一步都又轻又稳的踩在地上,像一只轻盈又端庄的小燕子。
碧山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漾起柔软的弧度,如同水面上一圈漫开的涟漪,层层叠叠,上头的团花便也好似真的绽放了片刻。
不知怎的,沈莓走这几步路的时候店里好似突然静了一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只是几步路的光景,竟瞧着像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沈莓径直走向那些深色布料摆放之处,一看便知是要给严许挑料子了。
她的心跳声很重,可她努力压着,就好像当初被教养嬷嬷严厉的目光盯着似的,一丝不苟、让人挑不错处的走向一匹玄青色衬苍鹤暗纹的料子前,停了脚步。
这一刻,沈莓心里松了口气。
她刚刚……应该有表现好吧?
若是当初那位教养嬷嬷看见她今天这几步,应当也会表扬她的。
她的仪态不差的,不会给严家丢人的。
像是完成了一件自己布置给自己的任务,沈莓在舒了一口气后终于微微放松下来,她伸手摸了摸那匹自己看中的料子,终于抬头小声问严许:“哥哥,这个你喜欢嘛?”
严许的眸光专注地看着她,眼里有些叫人探究不明的神色。
但他唇边一直噙着抹笑,以至于沈莓没发现他眼里那点一闪而逝的异样。
就见朗月清风的年轻公子微微点头,温声道:“嗯,喜欢,阿莓再挑几匹。”
沈莓听他这么说,有些高兴起来,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为别人做了些什么,又得了他的肯定,于是接下来终于大着胆子挑了好些给严许看。
她每挑一匹就要抬头问他喜不喜欢,那双分明的大眼睛那里藏着一点点希冀。
严许每次都点头,甚至在最后她的手不小心摸到旁边一匹稍微明亮了一些的杏黄色料子时,他都眼也不眨地点了头:“嗯,这匹也不错。”
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春华:??
常年跟在严许身边伺候的小厮秋实:!!
不错什么?
公子你有穿过这样颜色的衣裳吗?
这不是陆世子的专属色系……
以前还被你嫌来着。
昨日严许没有带着秋实出门,是以他是今日才见到这位府上新来的小姐的。
作为公子身边的“老人”,秋实打在藏书阁起就觉得自家公子好像与平时有些微不一样。
但这感觉若有似无,很是叫人难以抓住,而现在,这感觉又大大的冒了个头。
秋实忍不住多看了沈莓两眼,兀自摸了摸头。
这位小姐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而沈莓自己也被严许这话吓了一跳。
她、她刚刚就是不小心摸到了啊!
但怀琛哥哥说不错……那、那就买了吧。
其实冬日里穿这样的颜色,也……不错?
等她这头给严夫人和严许都挑好了料子做衣服,却依然没开始给自己挑,又想到了严先生。
既然已经给义母和哥哥挑了,也该给义父挑两匹才是吧?
但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时又犹豫了。
她想起自己没有钱。
今日来这锦绣坊是义母待她好,让她来这儿挑料子做衣裳。
而给义母的料子是出门前她让自己挑的,给怀琛哥哥的也是他刚刚特意与自己提的。
可是现在给义父挑却是她自己想的,好像不好花府里的银钱。
轻轻抠了抠手,沈莓在严许跟掌柜说话时偏头小声问春华:“我、我日后有月银么?”
春华:“自然是有的,小姐,你与真儿表小姐一样,每月有五两银子,夫人说若是不够再去与她说便是。”
严夫人之前考虑到沈莓身上一点银子也没有,想多给她些,但陶真儿这几日还在寺中,两个姑娘还没见上面,若到时就因这个起了龃龉,反倒不好。
便打算先这么着,等陶真儿回来与沈莓见了,便好说了。
沈莓听后小小应了一声,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同时也想到了今日多次听见的一个名字。
严府里除了她还有一个表小姐。
沈莓没见到她,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位表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打交道。
但她住进了严府,日后大家肯定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也想给这位没见面的姐姐挑匹料子裁衣,便当到时的见面礼了。
“春华,我、我能不能提前支取月银啊?”
沈莓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问,因为五两银子要想在锦绣坊做两件衣裳,那可是不够的。
一般府上给小姐的月银也就是供她们日常零用,至于吃穿用度,自然都是走府里账上的。
再者,大家小姐们有主母长辈疼宠,平日里不靠这点月银过活。
只是沈莓不一样,她过去在沈府的月银便少的可怜,如今更是……很穷。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春华稍稍诧异后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严许转身低头看过来,问小姑娘:“阿莓需要银子?那问哥哥要便是。”
说着他便准备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
“不、不是的!”沈莓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没让他解荷包,急着解释道,“我是想着给义母和怀琛哥哥都挑了料子做衣,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便也想给义父和表小姐也做一件,但……”
但总觉得这是在花府上的钱给她做人情似的,怪不好的。
所以她才想用自己的钱。
等她再攒攒,还准备到时候再用自己的钱给义母和哥哥买点礼物,这样才算礼数周全了吧?
小姑娘心里想的多,严许垂眸看着她扑闪似鸦羽的长睫,眼神又扫过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
他很轻的笑了一下,任由她抓着自己,没再去解荷包,而是微微弯腰,俯身与她的明眸对视。
年轻公子抬手将小姑娘有些被风吹乱的发带拨正,专注看着她:“日后阿莓便是严府的小姐了,这些都可以记在府里的账上,若是私下还想买些什么,哥哥给你买,可好?”
沈莓被严许这双似山间冷月,又似雾下清泉的眼睛给看着,一时呆住。
她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在那一刻便像被什么蛊惑着,轻轻点了头。
“好……”
店里的人都看到严许俯身与沈莓说话了,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从姿态已经足见亲近。
那几位心里憋着一股好奇劲儿一直待着没走的小姐,现下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面上表情差点都没控制住,互相看了一眼,心思各异。
严家在京中虽然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但却是京中贵人们从来不会轻视的、地位特殊的存在。
严许的惊才绝艳自不必说,严先生的学问风骨在整个京都也是极受人尊崇的。
且稍微显赫有些地位的家族府上都知道,就连当今圣上,对严先生连带着严家都颇有几分看重。
只因早年圣上初登大位之时,根基不稳,时局动荡,圣上是个有野心与抱负的人,大举推行了几项新政。
彼时严先生刚刚被点为太傅一职,就新政提出了几项关键且有效的建议,这让起初十分难行的政策得到极大推动。
圣上有意重用他,他却只愿担这太子太傅一职。
后来太子学有所成后,他便辞了这官,只道自己还是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去临山书院做了先生。
正是严先生到了这临山书院,这家书院才越做越大,成了京都的第一书院。
是以圣上也不再提让他重新入朝为官的事,毕竟教书育人,也是在为大启培养可用之才。
此番种种,足以让严家无官无爵,却名望在身。
前些时候,严先生认了沈府一个庶出小姑娘做义女的事,京中好些府上都知道。
有说是因为卖了耀王妃这个面子佚䅿收的,也有说是觉得小姑娘读书不错,看重了收的。
大家诸多猜测,却也没过分关注。
左右不过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即便因此躲过沈家一劫,这身份上也没多大改变。
说是认他做了义女,但实则也还是寄人篱下罢了。
只是今日这么一看,便不是这么个事了。
要说早前京里这些世家府上都没把这当回事,今日待这几位小姐回了府,消息经过各人的嘴这么一绕,越发夸张不说,还让人不禁多关注了几分。
沈莓却不知道这一切,她在数着日子准备书院的入学考。
好巧不巧的,严府上住着的那位表小姐,也恰好是在入学考这天回府。
第9章
这天夜里,沈莓在屋里最后温习了一本书,便早早沐浴准备休息了。
秋日夜里已经有些寒凉,春华唤来丫鬟小桃给沈莓细心用帕子一点一点绞干了头发,然后便去铺床。
沈莓自己乖乖坐在妆台前梳头,还在心里默默背书,一时没说话。
半开着的小半扇窗户外吹过一阵夜风,拂过她鼻尖,沈莓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什么来。
她梳头发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看向床边的春华:“春华,明日是不是真儿姐姐就回来了?”
那天从锦绣坊回来后,春华主动与她说起了严府这位表小姐的事。
于是沈莓对陶真儿便大概了解了一些。
这位表小姐如今刚满十六,八岁就来府上了,娘亲是严夫人的远方表亲,只是陶真儿的爹娘身子都不好,英年早逝,便留了她这么一个女儿。
严夫人早年回故乡探亲时见过一次这小姑娘,与她娘也相谈甚欢,是以爹娘过世后陶真儿便被老仆送来了京都投奔姨母。
她虽是遗孤,但父母也都是望族出身,从小对她便严格教导,就算到了京中,比起那些贵门小姐也是不差的。
沈莓听到这儿的时候心里便有些复杂。
说不出是替这位爹娘早逝的表小姐遗憾,还是这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至少,父母在的那几年,她是被当成宝贝一般娇养的吧。
不像自己,“爹娘”对她来说,真的已经是很陌生的词了。
春华又说到这位表小姐来了府上后,感激严先生和夫人的收留,让她有了这样好的容身之所,于是每年都会在秋日去京外栖霞寺小住十来天,替严家一家人抄经祈福。
这次正巧在她离开后没几日沈莓便来了,是以才没见着。
“不过再过两日表小姐就该回来了,到时小姐便能见着她啦。”
在春华的口中,这位真儿表小姐是挺好相处的人,知书达理,端庄文雅,一瞧便是大家闺秀。
沈莓却总不免心里惴惴。
照春华这样说来,在她到府上之前,真儿表小姐便是府里后院唯一的姑娘,又是严夫人的远亲,他们待她定是极好的。
如今自己来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一个跟他们无亲无故的人,却分走了原本独属于她的一份宠爱呢……
以前在沈府,三姐姐得祖母看重带在身边教养,嫡出的沈四便瞧着她不顺眼,总会想着法子去为难三姐姐。
沈莓自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实在忍不住多想。
眼下自己明日要去书院考试,怕是不能马上见到真儿姐姐去向她打招呼示好,实在有些愁人。
春华听见沈莓的问话,应了一声“是”,又抬头看见小姐突然有些苦恼的模样,便贴心的走过去,低声问:“小姐怎么了?是怕见生人吗?”
虽然她跟小姐说过表小姐的性子,但想起阿莓小姐胆子小,加之她来府中也还没几日,日子尚浅,只怕并未完全放开心思,还是有些忐忑的。
于是春华便又温声多问了两句,沈莓也就踟蹰着将自己的一些担忧稍稍说了。
她未言尽,怕别人会觉得自己矫情,但春华向来聪慧擅察言观色,一听便知离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接过沈莓手里的梳子继续替她梳头,只笑道:“其实小姐不用过于担心,明日表小姐约莫要晌午才到,那时小姐大抵也能从书院回来了,晚不了多少。”
“再者,公子也会在书院等小姐,陪着你一块儿回来的。”
这几日严许天天在藏书阁陪着沈莓温书,时不时提点两句,春华每日都在门口侯着,偶尔瞧见两人说话,能看到沈莓脸上比起之前放松不少的笑。
怕是连阿莓小姐自己都没意识到,现下在这府里,公子便是让她最能安心的人。
沈莓见春华这么说,虽然并未完全放下心,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担忧也无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明日的入学考。
这几日怀琛哥哥天天带着她一起温书,连有一日陆世子找上门来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自己明日定要全力以赴,不让他失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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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莓这夜早早躺下,严府的书房里,严许还在跟严先生下棋。
严先生执黑,落下一子,突然想到什么,轻叹口气,问严许:“明日阿莓便要去书院考试了,阿许,你觉得如今这时候让她进书院,是否会有些不妥?”
严许捻棋的手微微一顿,复而轻抬,没急着走下一步棋。
他的侧颜在烛光下更显清隽,眉眼都被描摹出温柔的轮廓。
“阿莓总要抛掉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她性子虽然弱了些,但其实也是个坚韧的小姑娘。”
话说到这,严许终于落了棋,唇角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再者,我自会护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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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局棋罢,书房里熄了灯,父子二人各自回了院里歇息。
严许踏着清冷月色进屋,一抬眸,看向了挂在窗边的一个鸟笼。
里头的小黄雀正静静卧在笼里睡觉,之前翅膀受伤的地方已经开始渐渐好转。
严许捡到受伤的小家伙后这几日就养在了屋子里,他走过去看了一会,小黄雀似是听见了动静,睁开眼歪头看了看他。
冷白月光下,那双漆黑如圆豆似的眼珠显得呆愣愣的。
有点像阿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