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就看了这么片刻,见是自己这几日的熟人,便重新闭上眼睛,换了个方向睡了。
严许兀自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伸进去轻轻抚了抚它额顶柔软的绒毛。
等这小家伙伤养好了,便做礼物送给小姑娘吧。
年轻公子又在窗前站了一会,不知想些什么,直到秋实看着时辰不早了,进来问:“公子,可否要沐浴了?”
“嗯,”严许收回看向窗外月色的目光,“去备热水吧。”
秋实点头退下,出门后不禁嘀嘀咕咕:“公子这几日瞧着对阿莓小姐的考试比自己的事都上心,刚刚他该不会在跟着一起紧张吧?”
严许倒是不紧张的。
他只是在想书房里父亲说的话。
早前沈莓第一次来府上时,沈家还尚未出事,她考进临山书院也没什么。
如今沈家这遭事,满京都无人不知,临山书院里的学子因着家世和才学,向来自视甚高,世家贵女们更是多有性子骄纵高傲的。
父亲是怕阿莓在书院会叫人欺负。
京中各家族和高官府上关系驳杂,临山做的越大,受限便也越多,严先生也不好多管这些小辈的事。
严许睡下前,看着那只笼里的小雀,缓缓闭上了眼。
泠泠月色隐入灰蒙蒙的云中,时隐时现,只余微微的风声,吹乱一池秋水。
翌日,沈莓起了个大早。
她从床上爬起来,拍了拍脸,从这个时候就开始在心里为自己鼓劲。
今日要考好啊!
春华进来给替她更衣洗漱时,也不忘温声鼓励:“小姐这般努力,今日定会考得好成绩顺利进入书院的,不紧张。”
沈莓听了,便腼腆的朝她笑,轻轻“嗯”一声。
她其实没太把春华当成自己的丫鬟,总觉的,她像一个大姐姐。
想着自家小姐今日要去书院,在临山读书的学子无论男女身份都非富即贵,春华特意给沈莓挑了一件绛红色缂丝蕊蝶软烟罗襦裙,衬着显白的颜色。
发髻也用同色的绸带系好,还簪了小小的珠花。
沈莓觉得自己好像还从未被如此隆重的打扮过,看着镜子里都有点不像自己的小小人儿结结巴巴道:“春、春华,我只是去考试……”
“那也是大事呀。”
春华笑了笑,又有了几分认真的神色:“小姐,临山书院与京都旁的书院都要更不同些,里头的公子小姐身份都不低,但小姐不怕,在他们面前只管挺直腰板,我们严府在京中也是不虚的。”
“小姐,你要记着,你强一分,旁人便怕你一分,你弱一分,有人便欺你一分。”
沈莓透过铜镜看着春华,片刻后郑重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等梳洗完,她带上春华去了义父义母的院子里用早饭,这是昨日便说好的。
今晨她要去书院考试,一家人便要一起用过早饭再送她出门。
严夫人说:“这是我们严府不成文的规矩,你怀琛哥哥早些年考举人的时候,也是这般的。”
沈莓听后马上便有些受宠若惊:“啊,可我、我只是一个书院入学小考。”
怎么能比得上怀琛哥哥的秋闱呢。
“大考小考,皆当一视同仁。”严先生笑道,“许多事都是这个道理,无论大小,都当努力为之,全力以赴。”
严许在父母说话间给她夹了一个小笼包,这时才笑了笑:“日后阿莓每次书院考试,府中也都会如此。”
沈莓看着席间言笑晏晏的长辈和年轻公子,又看了看桌上自己喜欢的几样早饭和小碟里的包子。
突然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赶紧低下头,扁了扁嘴憋住了没有哭。
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无声地落了两滴下来。
严先生和严夫人彼时正好在与对方说话,没发现,可沈莓的帕子却放在桌上,她不敢去拿,怕自己矫情的哭鼻子被义父义母瞧见。
于是,她低着头,轻轻拉了一下旁边严许的袖子。
“哥哥……”
第10章
严许听见身边小姑娘细细的声音,感觉到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
他微扬眉梢,低下头看向沈莓,低应一声:“嗯?”
沈莓偷偷抬眸,眼里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红看着他:“能借我一下帕子么……”
严许在一旁偷偷给她,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吧?
大抵是因为这几日除了早晚在院子里,其余时间她都是跟着严许一起在藏书阁温书,虽然还是说话不多,但严许已然是沈莓在府中“最熟悉”的人了。
于是她下意识便想偷偷借严许的帕子擦擦眼泪。
她、她肯定会洗干净再还给哥哥的。
严许一眼看到小姑娘红着的眼眶,脸上还有一点泪痕。
原来是哭了。
他稍一想便知其中缘由,心里没来由的像是被什么软刺扎了一下,轻微又柔软的疼痛转瞬即逝。
严许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在小姑娘细声说“谢谢”后,又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沈莓微微低着头飞快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眼睛,然后收好,继续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等严家夫妇说完话转过头,小姑娘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除了眼角还有些些的红,其他已然看不出了。
严许也若无其事地吃早饭,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沈莓刚刚将他帕子收进去的那只袖子,眼眸微闪。
等用完早饭,严先生和严夫人一起将人送到了府门口。
马车已经在候着了,严许照例是骑马在一旁跟着。
临山书院在城南京郊,因着严先生是书院的副院长,严家便离得也不远,马车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书院外头。
临山书院只在每年八月和元月放长假,其余时间在书院中读书的公子每月末可回家三日,小姐们虽都未及笄,但也不方便宿在书院里,可每日回家。
彼时已是十月深秋,书院里正在上课,沈莓来考试,若是过了,便算作插班入院。
春华先从马车里出来,放下脚蹬后再扶着沈莓下了马车。
严许将马交给小厮秋实,又对春华道:“书院里不进丫鬟小厮,你们将马车和马在书院后头安置好,便在那儿等着吧。”
这是临山书院的规矩,但凡来书院读书的公子小姐,都是不能带仆从进书院的,免得乌泱泱一群人,扰了书院的清净。
春华和秋实点头应下,离开前,春华又看了沈莓一眼,朝她笑了一下:“小姐可以的!”
沈莓知道这个规矩,当下虽有些紧张倒也没有太慌乱。
她也向春华眨眨眼睛,重重的应一声:“嗯!”
严许看着小姑娘认真的表情,唇边扬起一个轻轻的笑,抬手虚扶了一下她薄薄的背,将人往书院门前带了带。
“好了,我们进去吧。”
临山书院很大,进门后沿右回廊往前是女子院,沿左回廊便是男子院,直走则会去往会客前厅,绕过前厅则是一片小湖,再往前便是几位先生及院长副院长的书房。
另外书院中还有些闲置的屋子,都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沈莓这次考试便是选了间这样的小屋子。
之前严先生便知会过负责给书院招生的一位先生,严许今日直接带着她去找人便是。
沈莓亦步亦趋跟在严许身后,规规矩矩的,也不乱看。
这时却见一个书院小工模样的人小跑了过来,先是对严许行了礼,而后道:“严公子,张先生听说您来了,想请您过去怀德厅一趟。”
张先生事严许早年在书院读书时的先生,是个学痴,他素来敬重。
怀德厅离得不远,严许想着身边跟的小姑娘,转身低问:“阿莓可要跟我一起去?”
沈莓在旁听着,怕扰了严许的正事,乖巧摇了摇头:“怀琛哥哥去吧,我在那儿坐一会等着就是。”
说着她指了指湖边近处一颗大树下的石椅。
严许知她怕生,也没勉强,想着速去速回,便又摸了摸沈莓的头,快步跟来传话的小工走了。
沈莓走到那石椅边坐下,安安静静的,看着小湖发呆。
这处没什么人,只是湖边风有些大,她时不时用手抚一抚自己的头发,今日春华给她编了好看的发辫,她怕被吹乱了。
过了一会,突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条帕子,落在了她的脚边。
沈莓下意识捡起来。
帕子非常柔软丝滑,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上头绣的是几枝杨柳。
她不知是谁的帕子被吹到这儿来了,刚想抬头看看周围,便听不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呀,聆溪,你的帕子在那儿呢!”
“哪儿?”
“那儿啊,有人捡着了,她是哪家的小姐啊,没见过。”
四五个锦衣华服,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一边说话一边往这处走。
隐隐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位比其他人都高挑几分,鹅蛋脸,桃面粉腮,雪肤乌发,眼尾微微上扬,透出几分清傲神色。
她穿一身海棠红暗花芍药云锦襦裙,看起来很是娇艳。
沈莓看她们朝这处走过来,暗暗抓了抓膝头的裙摆,又看看手里捡到的那方帕子,犹豫着不知几人是不是来找这帕子的。
若是的话,她自然是要赶紧还给她们,那是不是要先站起来?
但若他们只是路过,自己站起来岂不是很奇怪……
沈莓不知要怎么才好,坐立难安,那股子紧张感又来了。
然而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几位小姐已经走近。
站在中间的柳聆昔慢条斯理地轻提裙摆,听着身边的小姐妹说话,神色漫不经心,却在看清沈莓的模样后突然皱了皱眉。
而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啧”了一声。
正挽着她的章淑敏察觉,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聆昔?”
柳聆昔还是蹙着眉,眼中有淡淡的鄙夷:“我知道她是谁了,沈府那个走了点运气没被赶出京的庶女,前几日我听袁先生说严先生收的义女要来书院考试,就是她。”
“原来是她啊——”
章淑敏听后,拖长音说了句:“难怪看起来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这两句话周围另外的几位小姐也都听到了。
她们都知道严先生收了沈府庶女做义女这事,只是没怎么见过沈莓,对不上那张脸罢了。
这几个都是府中嫡小姐,父亲在朝中任要职,身份自是不低。
其中以柳聆昔最甚。
她父亲任吏部尚书,负责朝中官员调度,家中三个哥哥也是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小姨更是宫中皇上宠妃,去年才生了个皇子。
因此她在众贵女中,向来都是有点众星捧月的存在,心气很高。
虽然临山书院里也有几个高门府中的庶女能来读,但实在是少,都是正三品以上爵府中的小姐,且嫡庶有别,有好些嫡小姐们是看不上庶出的。
这时几人已经走到了离沈莓坐的石椅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沈莓下意识站起来,柳聆昔却带头停了脚步。
她就这般站着上下打量了沈莓一番,眼神轻飘飘的。
片刻后,她偏了偏头,目光里是一点毫不遮掩的嫌弃,皱眉道:“那帕子我不要了,脏。”
说着她便准备离开,甚至没有再多看沈莓一眼。
沈莓倏然便觉得手上拿着的好像不是方帕子,而是燃着烈焰的荆棘,轻易便从她的手掌灼伤到心里。
她们认出了她的身份,都看不起她。
沈莓忍不住收紧了手,那方帕子便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她的脸色微微胀红,却想起昨夜春华与她说的话。
“小姐,你要记着,你强一分,旁人便怕你一分,你弱一分,有人便欺你一分。”
所以哪怕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能露了怯。
沈莓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将帕子在身前的石桌上轻轻扫了扫,然后才松开,将它扔在石桌上。
她也没抬眼看对面一行人,只像是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句:“嗯,现在确实是脏了。”
然后便转身抬脚准备走。
“你!”
柳聆昔哪被人这般对待过,还是个根本入不了她眼的庶女,当即冷喝一声:“站住!”
沈莓刚刚是憋着股劲儿做了这有些挑衅的事,但现下这股劲儿来的快去得也快。
她到底还是谨小慎微惯了,柳聆昔这声冷喝太像当初在沈府中沈四对她的态度,让沈莓控制不住地微微缩了下肩。
紧抿着唇,沈莓停住脚步,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成拳,然后缓缓回头看过去。
其实她不认识柳聆昔,但知道能被人这样簇拥的小姐,身份定不会低。
沈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不说话,脸上面无表情。
如今她一身上好的软烟罗襦裙,头簪一整套粉玉嵌丝蝴蝶珠花,就这样看着人时,竟也莫名叫人觉出几分冷然来。
柳聆昔看着那双眼睛,神色依然倨傲,心中却更是不悦。
一个庶女,此等姿态简直是放肆。
她生的高,看沈莓是低着头的,眼神便更加睥睨:“罪族之人,当真是没什么家教,严先生仁厚收了你,却不知感恩,在外头这般作态,真是让严先生蒙羞。”
沈莓到了严府后,最怕的便是这个,听到这个便忍不住要张口反驳:“我没有!”
柳聆昔瞧见她这模样,满意了,轻慢地笑了一声,刚要再开口……
不远处传来年轻公子的声音。
“阿莓。”
第11章
沈莓正揪着裙子,紧抿唇角跟柳聆昔对峙,突然听到严许叫她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
不只是她,树下站着的其他几个小姐也都看了过去。
年轻公子一身牙白蜀锻云纹交领长衫,站在秋日的暖阳下,光风霁月,如琢如磨。
他踏着一路斑驳的树影走到沈莓身边,微微往前,有意无意站在了她侧前半步,将小姑娘挡在身后。
而后偏头低声问她:“怎么了?”
严许走过来第一句便是关心沈莓,而不是与几位世家小姐打招呼。
石桌另一头的几位小姐心里一瞬便想起了早前不记得有哪几家小姐传过,严许公子对严先生收的这个义女,好似真有几分不同。
京都的贵女们因为家世背景不同,也是默认分了三六九等的,这几位身份高,自然是没将那些放在心上。
严公子君子之姿,待谁都不会苛薄了。
可眼下……
几位小姐一时有些拿不准,都不自觉看向柳聆昔。
柳聆昔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但目光看向严许时,已经没有了刚刚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端着身子笑着朝他点点头,率先开了口:“聆昔见过严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