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视线在她身上听了一瞬,眼中情绪不明。他微抬下颌,声音淡极了,总让人觉得他累的很:“带路。”
季枝遥:“啊?”
陈栢:“那是你从前住处,你最熟悉不过。”
季枝遥心中忐忑,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要带路为何走到一半才吩咐,他们分明知道怎么去。疑惑很多。但她面上不显露,安分地照他说的做。
快到小院时,她忽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仿佛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一般,随时有丧命危险。可她顾不得这么多,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些。
“陛下,这里便是秋——啊!”
快到时,她站在门侧,止步向他回禀。然话至一半,她忽然惊呼一声。手腕被人用力往前扯,之后顺势提起木棍欲往她背后打。
慌乱中她抬头看清来者。是一位素来与她不合的宫女,正巧这人是李行的对食。听说李行因为送公主去太极宫一事丧了命,想着来报仇的。
“你放肆!”季枝遥虽然没有习过武,但是这些年被人□□欺压,防身的本领学会不少。找准机会,她将后面的人用力往前摔,到底身子骨弱,挑事的宫女生生摔到地上,惨叫不止。
抬头,裴煦就在几步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仿佛他早就料到一般置身事外。
“季枝遥,你不过一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公主,身上流着你娘卑贱血脉,如今不也是当丫鬟的贱命么?!”
她知自己不会活得长久,就算猜到来者身份也没有行礼。自顾自地开始言出侮辱,将季枝遥骂得贱如草芥,显然积怨已深。
“季枝遥。”裴煦在不远处,淡声念了她名字。转头看去,他已经拔出陈栢手中的剑,走到她面前,抬手递过去,“孤不喜喧哗。”
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不敢接,手垂在两边抖得不行。骂人可以,打人也非头一回。但杀人……纵是给她一百个胆也做不到。
“不杀她,孤杀你。”他平静开口,给足耐心,言语中却直白地带着杀意。
裴煦直接松手,剑掉下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双手握着,仿佛这把剑有千斤重。他站在一旁没离开,等她接下来的动作,打定主意要看戏。
兴许这也是他的志趣之一,看着旁人难为情地做不乐意做的事。
地上的宫女刚才摔坏了腰背,此时躺在地上无法动弹,逃也逃不得,见季枝遥胆小如鼠不敢动手,豁出去了一般,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逆贼!你可知斩草除根的道理?季枝遥虽命贱,却也是前朝王室,这人心思深沉得很,眼下这幅柔弱不敢杀人的模样是要装给谁看?她宫里死了多少人,你——”
一阵风忽然刮过,眼前发丝飘过,视线受阻。季枝遥的手在一瞬被一股力道带起,霎那间只感觉到冰凉。再之后,耳边没了那讨人厌的声音。她皮肤白皙的手背上,溅上几滴鲜血。
方才突然出现的力道,连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在一瞬间抽离。
不远处的侍卫低头上前把死掉的人搬走,宫女再提着水盆和粗布将地和墙面擦干净,经过一早晨的练习,这一套流程已经非常熟练。
陈栢跟上主子,经过她时,眼中也有些怜悯,没再打她,语气依旧不耐烦:“不要命了?快跟上。”
季枝遥用力呼吸几口,心不在焉地走了两步。仍旧发抖的手和狂跳不止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刚才她杀人了,裴煦抓着她的手强行让她杀了一个人。
这并非她本意,她性子懦弱的很。刚才那宫女这样打自己,她虽愤怒至极,却没到要取了她性命的地步。
季枝遥眼下都要给这人做牛做马,根本没办法保住她。要怪就怪她非要骂裴煦两句,不知哪里来这么大胆子。
陈栢跟着裴煦走在前面,想起刚才季枝遥那里还有一把长剑,语气警惕道:“陛下,她手里有剑。”
裴煦顺着他的话回头望了一眼,那人还站在原地止不住的发抖。手藏在了背后,裙摆的抖动出卖了她。
“她不敢。”裴煦丢下一句,走入屋里。
...
直到院中传唤,季枝遥才回过神,走进秋水苑这处生活了数十载的院落。裴煦已经不在院中,今早她还住着的屋子此刻大门敞开,他在里面。
“将房中所有衣被都换掉,不能有任何他人居住过的痕迹。”说这话时,陈栢刻意强调“他人居住”,无非是让她把自己房中的东西全部搬走,好让皇帝陛下能住的舒服。
“知道了,这就去。”她低头应道。
“等会儿。”陈栢啧了声,不大耐烦的模样,“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季枝遥转回来,听他继续讲,“陛下对气味敏.感,从前房中的熏香得全部换掉。任何物品不能余留他人味道,无论何处,见到一根头发都当重罚。”
她睁大眼不可置信,想说这怎么可能。陈栢知道她在想什么,先一步丢下一句:“陛下原话,自己斟酌。”
“......”
真的对起居要求这么高,他怎么不干脆寻一处新修的宫苑?住别人住过的也就罢了,还非要住女子的宫室,摆明了是要为难她。
能推翻王朝之人,怎的盯着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不放?
季枝遥边想边走进屋里,书桌前的人不可忽视。他正随意掠过她书架上的书,大多是游志,并无过多正经书目。
她不敢总抬头看,只偶尔不经意看去,裴煦神色虽淡,季枝遥却分明从他看那几本游志的眼里读出不屑,仿佛在说“你们公主都只看这些,难怪轻易就被人推翻了皇权”。
“……”
此时就在她就身处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秋水苑,像往日那样认认真真清扫房间。声响不大,她并未太在意。收拾了很久,裴煦已经用完午膳,她才总算忙完,上前去。
“陛下,清理干净了。”
裴煦不急着回答,只抬头看了眼四周便叫她出去。
陈栢旁边的小跟班见状,略有些不可思议道:“还以为陛下会好好折腾她,没想到就这么放过了。”
季枝遥走出门,轻手把门带上往休息的地方走。可还没走到偏房,就听到陈栢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好像在叫她。
她蹙了下眉,还没坐下休息,便重新折返。走得太急,才换上的衣裙角便沾上几点泥泞。
陈栢见到她时,手里拿着一方手帕:“过来自己看。”
季枝遥觉得莫名其妙,走上前,只见那张白色的帕子上安然躺着一根极细的断发。
“刚才特意交代过,一根头发都不能有,晚些时候自己去领罚。”
从前皇子公主做错事都是从轻处理,她虽然不受重视,却很少领罚。如今陈栢的意思,是要她去慎刑司吧。
陈栢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到她手背上的淤青,视线往下,裙角上的泥泞不可忽视。才半天,她就晚安没了公主的样子。
“你们缙朝亡国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说出这么一句,低笑着走开。属下敢这么说,想必也是他们主子的想法。
如今缙朝大败,季枝遥压根没指望他们能卷土重来。看军队一批接一批外出巡街,有逃跑的估计已经魂归西天。纵是再生气,她也一句不驳,只默默忍受他们的侮辱,转头就往慎刑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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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间江山易主,又经历了大肆屠城,整座上京城静悄悄的。皇宫中最不乏惨叫打骂的慎刑司,现在也没了声响。
推门进入,庭院中空无一人。一地的落叶没人打扫,落叶上自然也留了些血迹,不知是这边管事宫女做的,还是今日叛军路过时的产物。
在院中站了会儿,屋内走出一人。她上下看了眼来者,之后长久地凝视季枝遥的脸,似在思索什么。
“不知公主来寻何人?今早攻门被攻破后,这里一团乱麻,他们像发了疯一样迎着敌寇刀剑而上,死伤无数,如今这里只剩跑不掉的老弱者。”她顿了顿,声音沙哑地引出一句:“恐怕公主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她能这么说,完全因为对秋水苑以及这位公主足够了解。这些年,她宫里的宫女因为得罪了大大小小的人物,几乎全部被送进了慎刑司,时至今日,应当全都死了。
季枝遥听后鼻尖莫名酸了酸,之后缓缓摇头:“我是来领罚的,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
掌事宫女瞪大眼睛,震惊持续了好一会儿,见她本人平静得很,才慢慢缓过情绪,只道:“既如此,多有得罪。”
慎刑司名不虚传,季枝遥进去以后,鞭声重新响起,呵斥声,辱骂声在耳边响了一个时辰,手上和后背落了不少鲜红的血迹。
但趁着暮色走出来,金黄色的余晖照在她脸上时,季枝遥却忽然获得真实感,似在这一瞬忽然活了过来。
低头看皮开肉绽的手,她心里默默有了一个打算。
第3章
天色渐晚,今夜宫城里掌灯的人少了一半。
季枝遥摸黑回到秋水苑,远远望去,头一次发觉院中微薄的光线这样耀眼。皇宫之中,它像颗夜明珠般熠熠生辉。
进门时与送膳食的宫女遇上,两个人面色紧张,出门险些被门槛绊倒,被季枝遥扶了一把。
她回头看两人急急忙忙离开的样子,像撞了鬼一样惊慌,不由得蹙了下眉,慢慢走进宫苑。
裴煦就坐在外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石板桌,桌面上摆了一副茶具,上面堆了两本书和笔墨。乱世中,独他岁月静好,悠闲自在。
见她回来,陈栢偏身叫人备水,准备伺候裴煦沐浴。原以为这事儿她不需要参与,想着回偏房找点药材处理伤处,没想到她再一次被叫住。
陈栢让她进去伺候。进门前,她忍不住多问了句:“陛下往日沐浴都让宫婢伺候么?”
被问话的人皱了下眉:“陛下万金之躯,不嫌你身份卑贱,你反倒挑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枝遥闻言敛眉,语气突然冷淡许多。
要说起待人处事,季枝遥远比他们想象的尖锐。只是上前问两声便被如此对待,与他也没什么好讲的。
跟前人忽然沉下脸,低头走进屋内后将门关上,不轻不重一声,陈栢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砸到般。
“一个亡了国的公主气性都这么大,落在陛下手里估计有得哭喽。”小跟班擅长察言观色,忙上前打圆场,同陈栢一同守在宫门处。
…
屋内,裴煦坐在浴桶边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估计是他从自己书架上拿的,几本闲书竟看了一下午。
季枝遥只分神片刻,想起自己进来的任务,想到某些画面,不由得有些为难,硬着头皮问:“陛下是自行宽衣还是……”
裴煦翻过一页,随手将左腕上的沉香佛珠取下放至一旁,却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一立一坐。氤氲水汽漫布整个房间,季枝遥只站在那儿,就觉得自己的衣裳沾上了薄薄的一层雾。
约莫一炷香时间,他终于看到书卷最后一页,舍得将东西放下后,目光才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裴煦站起身,背过身去,双手自然的往外展些。季枝遥垂头咬咬牙,缓步上前。靠近他时,他身上的沉香味便越浓烈。
指尖触到他玉带时,季枝遥惊觉自己有些手抖。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动作迅速且略有些粗鲁地将满是珠玉的带子解开放到一旁。
叮咣几声,贵重的玉器磕到桌角。季枝遥咬紧下唇,硬着头皮继续。
全程裴煦没有任何动作,就连最后的贴身衣物也是季枝遥亲手褪下的。
季枝遥虽不受宠,但从小被礼仪姑姑严格管教,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她不知裴煦此刻是什么心情,只知道自己的脸及耳珠都灼热滚烫。
裴煦靠在浴桶边,闭目微仰头。季枝遥跪地的视线望去,隔着一层雾气,眼前便是这个逆贼最脆弱的喉颈。只需要发间一根长簪就能要了他命。
而巧合的是,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边上就摆着一把锋利的剪子,直觉告诉她这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她注目那把锋利锐器时,手上动作略有些不稳。热水本应该浇至他肩膀,却因为分神倒到他下巴上,再高些就该往嘴里喂。
季枝遥吓得手一抖,神色慌乱。
裴煦缓慢睁眼,语气淡而悠哉:“你若不会,孤可以再寻会伺候的来。”
“只是公主这条小命对孤来说便失去意义了。”
他的意思太直接,季枝遥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今日见到所有人惨死的样貌,个个都是惨死,死不瞑目。杀人于他而言真的不是难事,行差踏错半步,他们就是她的下场。
“陛下恕罪,我会……会好好学着伺候陛下。”
裴煦往后扫了眼,长臂一伸,将剪刀握在手中。经年不换,铜制的柄上已经被锈蚀,他伸手抚过锐利的刀刃,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季枝遥耳边放大数倍,背脊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僵直得动弹不了。
“一把剪刀而已,何至让公主失神?”他顿了顿,视线与她对上,忽然起身往她这边靠了靠,带出一地的水,全部滴到她粗糙朴素的裙身上,“还是公主认为这把剪子有其他用处?”
季枝遥感觉眼前一黑,下意识地跪下,额头贴着满是水湿的地面,“我绝无此心,陛下明鉴!”
周围再是寂静很久,之后一阵水声,他从水中走了出来,滴落的水珠溅湿季枝遥的衣裙和头发。他没停留,一阵衣物摩擦声后,裴煦径直绕到屏风后。
等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季枝遥听到脚步逐渐远去。他应该没离开寝殿,又去书架前拿了本书看。
季枝遥缓缓从舒出一口气,抬眼却见那把剪子就被他放在地上,锋利的刀尖直直对着她。
这对她而言与今天所有架在她和宫人脖子上的刀子无异。她吓得又往后跌坐,手脚发软大口呼吸,却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一日内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她性格又不张扬,遇事不爱宣泄,全部往心里堆,此刻已经觉得胸口胀满不适,出气不迎。
好在没过多久,陈栢就来“解救”她来。后厨有很多碗筷需要她去清理,裴煦换下的衣服也是她来洗。
明明是九五至尊,身边伺候的人却少得可怜,季枝遥在后院洗了一晚上的衣服,他的衣裳不比寻常料子,精贵非常,稍有不慎将绣上的金丝钩出来,估计明早就又得去慎刑司一趟。
她叹息一声,抬头看向漆黑的天。夜深了,整座皇宫静悄悄的。
季枝遥晾好衣服,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不被允许用热水沐浴,因而只能从井中打出凉水,边发抖边擦拭身子,身上擦出道道红痕,试图抹除一天的血腥,然而不管怎么用力,味道都没办法彻底散去。她略有些挫败,透过窗户缝隙往外看。
往常皇宫这时候是最热闹的,她那位不务正业的父皇夜夜笙歌,奏乐响彻皇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安静的夜晚。
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一想到眼下处境,她却没办法让自己笑出来,甚至没法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