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起了,春生去小厨房把饭菜热好拿来。注意到托盘里除了食物,还有两碗浓浓的药汤。季枝遥蹙了下眉,春生便会意,将提前写好的纸递给她。
这药是长门宫送来的。一碗是昨夜太医开的补虚的方子,另一碗是避子汤。
若不是太医特意嘱咐需食后服,她巴不得一口气将这药喝完。春生在一旁站着,视线时不时掠过季枝遥的脖子,上面的伤痕太吓人,她只想给殿下多上几次药,这样好的快一些。
药喝得一滴不剩,她想着让春生和冬藏去休息,但冬藏依旧在门口守着,春生也执意要过来帮她按摩后背。今天她走路都走不快,想想就受罪。
季枝遥不习惯被伺候,可春生一再坚持,她才乖乖躺在长榻上。边休息边与她聊,是季枝遥单方面的说话,毕竟春生不能出声,也只能记着主子的问题,稍后忙完再挨个回答。
“春生,过段时日你教教我手语吧。总不是所有场合都适合带笔墨,打手势交流起来也快些。”
“你和冬藏以前就认识吗?你们的声音是从小就没有还是后来才这样的?”
“你们俩是裴煦直接派来的,从前都跟着他?”
...
按摩到最后,她直接睡过去。春生看着瘦小,手上的劲道却很足。总觉得腰后痞结的硬块全被她揉散了,舒服得很。
季枝遥睡后,春生才到外面做别的事。中途裴煦过来了一趟,但不准让冬藏和春生告诉她。
春生一想不好,刚才回答的纸就放在季枝遥手边,若是被陛下看到了可怎么办!她下意识想往前走拦住,被察觉的冬藏皱着眉一把拽回来。
裴煦气定神闲,信步走进她房中。
春生:等殿下身子好些,奴婢和冬藏一起教您手势交流。只是有点难学,到时候殿下要有些耐心。
春生:我和冬藏是后来才认识的,声音在十四岁时一同被毒哑。
春生:奴婢从前在丞相府,陛下出来后带走了一批仆从,我们就是被陛下带走的。同样情况的还有夏长和秋收,只是不知被分配去哪儿了。
裴煦扫过纸上内容,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这是她最真实的样子,也是比较乖顺的时候。午后在宫中见了几位大臣,他便往秋水苑这边走,毫无目的,眼下见到她也没什么感觉。
人站在原地皱了下眉,心中横生一把火。走出房间后径直朝外面走,一刻也不停留。
春生悄悄从小厨房探出半个脑袋,见陛下离开,才皱着眉跟冬藏打手语。
春生:陛下来做什么?还不让我们告诉殿下。
冬藏面无表情:与你无关
春生:……
冬藏性子比春生冷得多,也没有她这么有好奇心。若是这几日秋水苑来几个刺客,她兴许会感到更兴奋一些。
“……”
-
裴煦从秋水苑回来,陈栢原有件事情要与他说,但一看他脸色不对,默默住嘴选择待在边上。
秋水苑那位也够胆大的,竟然敢把陛下气成这样。旁人躲都躲不及,她倒好,一直在挑战陛下的底线。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裴煦批完剩下的折子,人也冷静,把陈栢叫了进来。
“和北边那几人取得联系了吗?”
“一切顺利进展中,陛下安心。”
裴煦随意点了下头,毫无过渡地转折至另一事:“让人快马加鞭从那边带回这几味药。”他将信纸推到前面,陈栢小心接过,不敢看不敢问,仔细放进信筒后即刻出去办。
再快也需要时间,上京距离他要拿到的东西,最快也需要半月。思及此,他视线往身前落,身体里传来异常的感觉——便是昨夜令他挣扎厌恶又沉沦的感觉。
自从把季枝遥从身边赶走,他除了给她安排了两个安分的婢女,自己宫中也留了两个哑奴。其中叫桂枝的在前殿侍奉,茯苓在后院打杂。
陈栢走后,桂枝从后厨沏了新茶,低头放轻脚步走至陛下身边,欲将茶倒至他的杯中。
这人离自己仅几步之遥时,裴煦已经敛了下眉。长门宫对待下人尤其严苛,禁止任何宫女涂脂抹粉。眼前这个就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非常拙劣的伎俩,根本不加掩饰,分明想让裴煦嗅到她身上的淡香。
她倒茶倒的格外慢,陛下也没有催促自己,反而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桂枝心中很是恐惧和害怕,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决定冒险地抬头与他对视。
不是她料想中的温柔或者感兴趣,而是冷如死谷。桂枝下意识垂头,托着盘子想走。但晚了一步,裴煦从她腰间将标志身份的木牌取下来,看清上面的字后悠悠念出来:“桂枝……”
被叫到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位主子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扑通一声跪下来。又害怕又待着一丝丝期盼,能否转变身份在此一举。
裴煦的注意力在看到那个“枝”字以后分散走,眉目的戾气无意识散去许多。伏在地上的桂枝会错意,以为陛下在给自己机会,爬到他身边正准备轻轻扯动他的衣袍。
突然,从正上方砸下来一根狼毫。仅仅是一根笔,便被他用强劲的力道转而成一根利剑,径直贯穿她的手背,扎出一个窟窿。
桂枝什么都顾不上,竟然离奇地开始放声喊叫哭嚎,凄厉的哭声传遍长门宫。
裴煦今日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耳边聒噪难忍,已到忍耐到极点。
他案上有许多章子和大臣进献到奇珍异宝,大多是金玉石器。旁人只知价值连城,可在裴煦眼里,任何一件都是杀人武器。
随手抓起一个金蝉砸过去,桂枝应是学过一些武功,竟然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嘴里一直哭喊着:“陛下饶命,奴婢罪该万死。”
陈栢从外面回来时,隔着很远就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到满地爬的桂枝,加之耳边聒噪的尖叫,他当机立断拔出长剑,直接从背后刺剑,贯穿身体。她吐了口血,用力挣扎几下后,断气倒下。
“桂枝是哑奴,被旁人冒名顶替,以下犯上叨扰陛下,是属下失职,恳求陛下重罚!”
裴煦整张脸阴沉,额角仍然在抽痛。昨夜回来就没休息好,辗转难眠,干脆直接起来看书,没过多久就上朝去了。再经历这一遭,他感到格外烦躁。
“剩下那个宫女也赶走。”
哑巴也不能留,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陈栢连忙道是,弯腰将一地狼藉收好,贵重的玉器碎成一块块的,他看着都觉得荷包紧,偏偏这为主不在乎。
先前在秋水苑时,季枝遥和其他人都能正常说话沟通,那时陛下也没有像心在这样暴躁。为何现在突然一点声响都受不了了?照这样下去,日后伺候起陛下岂不是更难了……
陈栢想来想去,大胆地提出一个意见。虽不知陛下和临安公主如今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从今日午时陛下前去秋水苑,应当还是可以尝试的。
陈栢:“陛下喜静,宫中的婢女失于管教,然而总得有细心懂事的人伺候陛下起居……”
“你想说什么?”裴煦冷冷抬眸,手中握着的茶杯随时有可能砸到他面前。
他立刻躬身道:“临安公主身份尊贵,自幼有教习姑姑严格管教,属下认为公主殿下最适合侍奉陛下。”
原先只是日常起居,直到昨夜,季枝遥比寻常人能做的又多了些。
裴煦在南月朝当太子时,身边就已经没有女子能近身。后来改朝换代,他被迫改名换姓在丞相手下做事,难免会与贵家女眷接触,那时候他总会被迫做自己厌恶的事。
登基以来,时不时有朝臣进言让陛下充实后宫,他也充耳不闻毫无兴趣。身边没有什么女子能待过一月,现下除了季枝遥便再无第二个。
陈栢说完话后,整个宫殿一片死寂。裴煦不作声,他也不敢再说话。
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眼看着长门宫无人伺候的事儿要不了了之,陈栢不想以后每日都因为这种小事儿触怒陛下。于是,他再次硬着头皮继续说:“况且公主现在身上还有毒…..若侍从没看守好出去了,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裴煦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这已是今日的第二次。只是陈栢提到季枝遥时,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不至令人厌烦,却也并不好受。
他没有回答陈栢的话,也没有出声拒绝。提了一柄长剑便至后院,随手叫了一个隐卫出来比试。他们都是南月士兵,不畏生死,亦不会因为眼前人是圣上就刻意落下风。
裴煦早有规矩,能打赢他的有赏;能中伤他的,重赏。
陈栢便是那个得了重赏的人,因此他成为了裴煦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亲信,官至副将。
陛下在院中练剑,他待了一会儿便悄悄命太监前去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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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季枝遥直接站起,猛烈突然的动作牵扯到她还新鲜的伤处,不禁疼得皱了下眉。
“这是陛下的意思,殿下还是快些准备的好。”
季枝遥仍不太想走,原以为他从秋水苑离开,他们就能形同陌路。结果接二连三的事颇有让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现在是直接让她住进长门宫,这根本不合礼数。
历代王朝,再受宠的妃嫔也不允许与陛下同住。最受宠的一位,也只是住进长门宫的偏殿,这已是最破格的例子。季枝遥身为公主,有名无实不说,与他的辈分也俨然混乱,如今这样又是在做什么?他当真一点也不在意身为君主的风评么?
“殿下,您不要为难奴才。”见她一动不动,长门宫的太监再次催促。
眼看着远处橙黄的日头渐渐落下,长空被深蓝墨色遮盖。季枝遥不情不愿地让春生带上衣裳,动作非常磨蹭。
太监只能干着急,一点儿也不敢催促。这位主肯定不是好惹的,既能被陛下重视,必有她过人之处,只能等。
她原想再拖一会儿。可当天边的暮色收得一点不剩,皇城笼罩于清冷夜色中时,她敏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四肢皮肤麻木不仁,隐隐作痒。
和昨夜毒发几乎一样的感觉。
季枝遥心道不好,伸手抓住春生的手腕。她疑惑地看过来,一抬眼见殿下脖颈蔓上绯红,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变得慌张。
门口的太监手心冷汗直冒,“殿下,怎么了?”
在失去理智前,她只有一个想法。
——找裴煦。
第7章
秋水苑地处宫中偏远的角落,从这里步行至长门宫最快也需要半柱香时间。
冷风卷过宫廊,空中开始落雪。季枝遥头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一路几次要滑倒,使劲扶着春生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春生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走走停停,原以为看到远处长门宫的侍卫便能松口气,不想还是在到之前遇到了麻烦。
空中飘过花香,步摇的小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迎面有人乘着轿子来,她姿态悠闲,姿态慵懒又贵气。见到季枝遥后,竟让下人停轿。
走在她们前头的太监见到来者,立刻赔上笑脸,躬身道:“参见妍妃娘娘,这么冷的天,您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的好,别冻坏了您身子。”
林淑妍懒懒地抬了下手,视线却落在后头那人身上。季枝遥体内的药力逐渐加重,此时已经在强撑。精力没法分散在她那边,可林淑妍似乎不想放过她。
“这位是?”林淑妍嗓音很媚,有些与身上的宫装相冲。见季枝遥没有回答,她故作抱歉,柔声道:“本宫初来宫中,见到许多生面孔,若是冒犯了,妹妹勿怪啊。”
季枝遥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过去,勉强看清她的脸。这声音与面容,竟是遇到了旧识。
“原是丞相之女,陛下新登基便纳了姐姐为妃,是天大的福分。”她不甚在意地敷衍,只想快速通过这段路。
林淑妍捏起帕子笑的娇羞:“本宫与陛下曾有一段情分,陛下是重情之人。”
季枝遥淡淡笑着,对他们的情分并无兴趣,一心只想走。然而林淑妍仍旧不紧不慢,时而道今年天有多冷,今日宫中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炭,又摸着身上华丽的衣裳,与她说衣料之贵重。
话里话外,无非是要告诉她自己如今颇得圣宠。
季枝遥面色开始泛红,抓着春生的力气慢慢减弱。前头的太监溜须拍马完了,瞧着天色不早却没法交差,此刻又开始干着急。
林淑妍说完她想炫耀的,悠哉地用那细长精致的指甲理了理她的长发:“此路去往长门宫,不知妹妹寻陛下何事啊?”
春生蹙了下眉,可无奈自己不会说话,没法当面回答。林淑妍也没有真的想知道她的目的,很快接着说:“只是今日不巧,陛下不见人,妹妹还是回秋水苑吧,本宫也要回景阳宫了。”
她说“秋水苑”时刻意读重了些,眼神毫不遮掩轻蔑与鄙夷。毕竟,景阳宫离太极宫很近,历代宠妃多住在那儿,那样的地带,可不是什么秋水苑可以相较的。
季枝遥听完她说的并没有转身离去,仍然要往长门宫方向去。此刻她已不再顾及礼节与人情,右手紧紧攥着衣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要往长门宫去。
林淑妍皱眉,命人落轿:“放肆!本宫让你走了么?”
季枝遥脚步不停,长门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拖回来!”
“娘娘,那是临安公主……”
“一个在前朝便不起眼的公主,还想在如今对本宫言出冒犯?”
下人无法,小步往前跑。
走在前面的人艰难地抬了抬手,眼见着就要摸到长门宫的门,身后突然传来两道猛力,把她用力一拖,让她直接背后着地,砸在坚硬的宫道上。
林淑妍故作慌张,声音尖锐:“公主跌倒了,还不快将她扶起来?”
季枝遥已经失去意识,长发被他们在地上拖拉踩拽,春生拼命保护,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她直接被妍妃的人摔到旁边,眼睁睁看着季枝遥被一点点拖回林淑妍轿子边。
林淑妍垂眸看着她,尽管如此狼狈,她的脸仍然美得让人嫉妒,美而破碎,像极了落入污泥中的玉兰花。
心中充满不甘,又隐隐担心她日后会魅惑陛下,林淑妍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根尖利的发簪,缓慢靠近她瓷白的脸。
春生瞪大眼,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满面泪光。
就在这时,长门宫突然有人出来。
“何人喧哗?”
不等听到回答,他便瞬间了然当下状况。
季枝遥躺在地上,因晚间落雪,她身上的衣物已经沾湿,整个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陈栢即刻冲上去,命人把林淑妍押着,之后一拨人去请太医,另外几位直接将季枝遥搬进长门宫。
裴煦早早听到外面的声响,已是今日第三次,他竟觉得心中有些许平静。
直到听到陈栢急冲冲进来,说到那三个字,他才冷冷抬起眼,看不见底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