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臣妾今日前来,下人说陛下忙于公务,回去时正好见到公主殿下往这边走。臣妾怕她叨扰陛下,这才斗胆自作主张请公主回去。不想殿下身子如此虚弱,在雪中站了片刻便倒下了……”
林淑妍明明没有任何损伤,此刻却跪在裴煦跟前哭的梨花带雨,仿佛此刻最委屈的便是她。
裴煦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一块新雕的玉蝉,听她抽泣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床榻之上,季枝遥经太医施针,此时已醒了过来。
不过裴煦特意吩咐了给她点了哑穴,她能听见林淑妍颠倒黑白,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半分。
屋中许久无人说话,待太医退下后,裴煦才掀起眼皮淡声说:“今日之事多有误会,如今公主已无大碍,妍妃早些回宫吧。”
不止季枝遥和春生,连林淑妍都愣了下,半天没缓过来。
“还有何事?”他继续不咸不淡地开口,视线落在她身上。
林淑妍稍微动了动身子,故意让衣衫歪斜些,伏在地上,白软几欲挣脱衣物束缚:“臣妾今日还是扰了陛下清净,不如晚些时候陛下来景阳宫稍坐,臣妾替陛下熬碗热羹驱寒暖身……”
裴煦几乎没有考虑:“妍妃有心了,只是时辰已晚,孤改日再去看你。”
虽没能如愿,林淑妍嘴角仍止不住地扬起。抬头看到床上的人,心中再次不安。
正巧季枝遥毒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抓着一旁的床帐,几乎要将透薄的布料撕裂。
裴煦瞥了眼,转身让陈栢送妍妃回宫,不再由她在此处耗。
林淑妍咬了咬下唇,娇滴滴道句:“谢陛下关心,臣妾告退。”
临走前,不忘死死瞪了床上那人一眼。
陈栢跟在妍妃身后,她频频欲回头望,却被陈栢结结实实挡了视线:“娘娘,请吧。”
“……”
前脚刚走,后脚宫中灯火全熄。
季枝遥痛苦地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见裴煦一步步走来时,刚才他说的话全部涌上心间,眉目间竟流露出愠意。
裴煦解了她穴,却没听到料想中的斥责与控诉。受此大辱,她竟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毫不在意?
“瞪着孤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听错,他似乎笑了声。
季枝遥努力呼吸来缓解身体不适,断断续续说:“陛下九五至尊……我不过一个人人都可践踏的草芥。你不过是做了最顾全大局的审判……陛下英明。”
明显敷衍的假话,他听得有些不悦。垂眼看她衣领被翻开,昨夜留下的痕迹已经青紫,有的因为刚才的拖拽又重新裂开,淌出鲜红的血液。
身子实在娇气得很。他这样想着,指尖便碰上去,擦去流下来的血珠。
微凉的温度与她此刻滚烫的身体形成异常强烈的对比,季枝遥表情痛苦地扭过头去。药物会让她想做那些事,但她从心底便是不乐意的。若不是今日恰巧遇到林淑妍,她都不知道裴煦已经开始充实自己的后宫。
怎么说都是临安公主,哪有公主和陛下不清不楚的?这不合礼节。
她的拒绝表露在神情上,这让裴煦感到有趣,“今日怎么不求孤了?”
“……陛下至尊之躯,枝遥不敢。”
“不敢?”他顿了顿,“那你来孤这做什么?”
“……”
今日毒发时,她下意识想到他确实是想用他的身体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可被林淑妍一折腾,在雪地里躺了半天再醒来,竟然发觉身体的不适已经缓和不少。
眼下虽然还是浑身发痒,但不至于让她不顾一切求他的程度。
裴煦双目定定地望着她,异常有耐心地等她的回答。季枝遥被灼热的目光盯得发怵,生怕他变脸又要拔剑杀了她,垂头思索片刻,道:“从秋水苑过来时,我确实是想来寻陛下……帮助的。”
“但是——”她飞快转折,生怕裴煦不给自己机会,“方才在雪中淋了许久,身体似乎好点了。现在身处长门宫,在陛下身边,也觉得心安些。”
越说到后面她声音越小,捉摸不透到底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说的是实情。
裴煦听完不作表示,走到一旁将腰上玉带解开。她看了眼,上面玉佩似乎与昨日的不同。听说今日长门宫中还出现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宫女,陛下摔碎了很多玉器,估计玉佩也是那时候摔坏的。
回过神,裴煦身上已经只剩就寝时的里衣,像看不到床上人似的,伸手掀开锦被。
季枝遥一惊,直接吓得坐起来缩到床角,目光惊恐地看着他。
裴煦敛眉,实在受不了今日周围这些一惊一乍的动静,松开手,仍被角耷拉一旁:“衣服穿好。”
季枝遥微愣,反应片刻后垂头将松散的衣物扣紧。坐起来后头晕目眩,连带着胸口都有闷闷的感觉,动作难免慢一些。等整理好衣衫,她复又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裴煦脸上已然没有刚才问自己第一个问题时的好奇和耐心,语气凉飕飕的:“公主不是说方才在外面淋雪身子好受许多么?”
她听着外面啪嗒啪嗒的落雪声,心中隐隐出现一个很糟糕的猜测。果然,下一秒他不容置喙地下令。
“那便出去淋着,什么时候觉得舒服了再回来。”
第8章
上京很多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
季枝遥跪在他寝殿门前,四周一片漆黑。他这里都是隐卫,宫女已全部遣散走。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原先她身上很热,在外头待了一会儿确实比在屋内舒服。直到膝盖两侧的积雪一惊要没过她的大腿,几乎要将人埋在里面时,刺骨的寒意才慢慢侵袭至她的骨头,浑身像有千万根针在同时刺穿皮肤,瞬时连寒热都难以分辨。
睫毛轻颤,上面抖落细碎的雪花。飘雪落至衣物上,也逐渐没了消融的趋势。她好像要直接被冻成一个冰人了。
想过被裴煦毒死,打死,甚至凌迟而死,却从未想过她会直接冻死在他门前。
她逐渐受不住寒气,低低咳了两声。隔一些时候,她就忍不住蹙眉咳喘,半个时辰后,便不受控制地狂咳不止。等用力眨了两下眼,将涌上的泪水挤出眼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被眼前雪地上一片鲜红吓得心间猛跳。
从前许多宫人病重,大多都会呛血。一想到可能真的会死在这儿,她心中像塌陷了一块,从前受过的□□和折磨慢慢涌现在眼前。那样艰难的岁月,季枝遥都靠自己硬生生挺过来了,如今竟然甘愿就这样冻死吗?
她抿了抿唇,干裂的唇传来血腥味。她不允许自己这样轻易地死去,咬紧牙关去向裴煦磕头求饶。纵使再屈辱,他也能顺着玩心留她一条小命。
思及此,她依然有了动作。然而当屈起一边膝盖,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动时,她忽然眼前一黑,之后重重栽进雪堆中。
…
周边声音又杂又乱,身上寒热交错,仿佛一个流动的温冷水池,源源不断地在她身体中交汇。
季枝遥努力想睁开眼睛,确认自己现在是否还活着。可不知为何,明明能感知到外界,却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体做出动作和反应。
过了许久,她意识逐渐回笼,连同不知寒热的身体也终于有了久违的暖意。不是狂躁的灼热,而是暖融融的热意。
她微睁眼,眼前漆黑一片。喉中忍不至想咳两声,一咳便牵动胸中两胁剧痛,头也晕得很。这是她此生病的最重的一次,她边缓和疼痛,边自我感慨。
忽然,眼前有个东西动了动。季枝遥惊得想往后退,背后却撞上一个硬物,嘭一声闷响,她疼得皱紧眉。
待她稍微缓过来些,手心下的温度才缓缓传至身体。
她此刻坐在地上,宫中烤着地龙,因而并未觉得寒冷。
眼前华丽的床帐,已然告诉她眼前的是谁。今夜在殿外跪了许久,方才应当是有人传报,他才不紧不慢地将人拖进宫中,再让最好的太医将她的命救回来。反复折磨,这样的手段非常符合她对裴煦的认识。
毕竟他闯进皇宫的那一日,听说上京城像被血雨冲刷一般,无数百姓无辜惨死,还没登基便落了个暴君的名声。只可惜,他本人压根不在乎。
这样残暴的人,指望他能做出什么好事儿来呢。季枝遥在地上缓了缓,想扶着一旁的矮凳站起身离开。但她低估了这场雪的威力,想用力支撑身子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双膝完全没有力气,来不及站稳,便再次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她这边动静不小,下意识抬头看裴煦有没有被惊醒时,她眼见着床帐动了动,一只极好看,肤色却白的让人有些恐惧的手伸出来,将帐子撩开。
“你若是执意寻死,孤可以成全你。”
季枝遥咽了咽唾沫,低声道一句不敢,却没再听到他有下一句。小心抬眼偷瞄,裴煦根本没睁开眼,眉间微敛,似是对她刚才的弄出的声响很是不满。
“陛下早些歇息,我先回去......”
“回哪儿去?”他忽然低笑一声,随后睁开惺忪的眼。身上墨色寝衣松垮,却无意衬得他更不可琢磨,笑里藏刀,“你如今什么身份。”
方才她在外面跪着时,他一定睡了个好觉,否则他此刻怎会如此有耐心地与她说这些。
季枝遥低头,心中已经有了说辞,要将自己的身份贬低如尘埃以衬托他的高贵。可没等到开口,他便径自开口,语气懒散:“渴了。”
得了指令,她扶着一旁的椅子努力站起来。两腿软得直打颤。好在裴煦宫中的茶水定时有人来更换,不需要她出去寻热水沏新茶。
只是,等她将盛了茶水的茶盏递上前时,他根本没有伸手接的意思。目光悠哉地垂落在她逐渐烫红的指尖。
季枝遥咬紧齿关,指尖的温度让她随时像把茶杯摔了,可偏偏不敢这样做,只能低声提醒:“陛下用茶。”
裴煦一直等到她手发抖才动了下身,抬手接过她手中滚烫的杯盏,没有一刻停顿地将滚烫的茶水喝下去。
她的指尖还在灼热的发痛,转眼他便面不改色地饮尽茶水。那样烫的水一口饮尽,季枝遥心中不知为何再次对他多了几分恐惧。裴煦的方方面面似乎都不同于常人,这让她充满恐惧。
原以为奉完茶就可以离开,刚转身,脚下突然有东西绊了一下,害她失手砸了杯子,人也重摔在地上。这几天她已经摔了无数次,胳膊和腿上满是伤痕淤青。
她有些恼火地抬眼,裴煦才漫不经心地收回刚才突然的伸出的腿,低头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袖。
“灭灯。”他淡声吩咐,掀开被子重新睡下。
“......”
他似乎对使唤季枝遥这件事情有独钟,先前刚要侍奉裴煦时,她向春生打听过,下人们分明说裴煦不喜睡时屋中有人。难怪陈栢对她恶意不小,而春生看到自己身上的淤痕时也显得惊愕。
若不是享受□□仇人之女的快.感,季枝遥估计也活不到现在。只是她还是想不明白,当日宫中来不及走的公主皇子不少,后来满城追捕时也大多全部抓到,可裴煦独独留了她一条命。
季枝遥想不通。
眼前的人没有将床帐卷起,平静的睡颜就展现在她跟前。看上去平和温润,殊不知要人性命时手段能多残忍就多残忍。若让她的那些姐妹兄弟此时此刻站在这,只怕会上了他的当,想动手取他性命。
...
裴煦安然地睡了一夜,毫无防备,根本无需防备。睡前季枝遥是什么姿势,睁眼后她就是什么样。她在外面跪了一夜,裴煦并未让她跪着侍夜。但她主动这样,便不怪他了。
陈栢准时叩响门,因为长门宫暂时没有人手,低头送来龙袍的人正是昨天陪季枝遥来的春生。
主仆两人默不作声地伺候着这位最大的主子,洗漱完后还要梳理头发,小心地替他穿戴好这件象征着极权的龙袍。尽管身体已经到极限,她仍然苦苦支撑,生怕做错什么会丢了性命。
期间,裴煦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看她的手颤抖,腿颤抖,连出门前的“恭送陛下”,也是抖着声说的。
裴煦走远后,春生不顾旁人的目光,直接将人带去她歇息的偏殿,抬手就要拉高她的裤腿。
她一惊,下意识伸手按住:“做什么!?”
春生没有纸和笔,说不了话,坚持要拉开她的裤腿。季枝遥疑惑地跟着她的动作,看到眼前整片青紫的皮肤,她才知道春生的意思。
被裴煦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她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把他伺候好,自己受了伤都未曾察觉。昨晚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后来又在他床侧守了整夜,寻常身子都已经难以受得,亏她此时身上还带着药毒,脆弱得很。
耳边传来轻响,季枝遥循声看去,见春生小心地从抽屉中夹层拿出两个小瓷罐,之后再提了一壶温酒过来,示意要给她上药。
季枝遥不知为何,眼眶有点酸酸的,朝她点点头后便挪开视线,努力要忍住眼泪。实在憋不回去,便小声道:“好疼!”
春生顾不上抬头,放轻力道给她揉着,只希望她的伤能好的快一些。
“昨晚你是不是偷偷在哪里陪着我呢?”
等上完药,季枝遥摸了摸温热的茶壶,一人倒了一杯茶,给春生递去。一开始她低着头不接,季枝遥一直坚持,她才不好意思地拿过,小口小口地嘬。
“以后他罚我也好,打骂也罢,切忌不要乱了分寸。”
不该顶撞的不要顶撞,有的事情是她必须要忍受的。
春生抿住唇,面上少有的怒色,似是在为她抱不平。季枝遥低笑了一声,没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他是皇帝,我是前朝不受宠的庶公主。纵然如今他给了我一个封号,也不过名存实亡。”
她不解地摇头,试图想让季枝遥清楚自己的公主地位。
“他只是想让我记住这份耻辱而已。”她轻声解释一句,春生的目光便滞住了。两人很默契地归于沉默,过了会儿,季枝遥有些困了。趁着裴煦还没回来,她靠在软榻上休息了一会儿。
一连下了好几天雪,今日天终于放晴。听闻近日南边雪灾严重,被冻死、活埋在雪中的百姓不在少数。暗中支持旧朝的人传流言说这事天公都看不过去。而支持南月朝的人,说这是天帝在告慰南月冤死的生灵。
裴煦虽然杀人不眨眼,但他杀的大多数是王权富贵和那些强占了南月子民居所、妇女的地痞恶人。上报的大臣因为惧怕陛下,已经苦苦拖了几日。实在瞒不住了,才冒死在朝中奏明此事。
听说裴煦当时脸色直接黑了,即刻派人前去赈灾,后将拖延上报的大臣施以重罚。这是裴煦上位后第一次因公务处置朝臣,刑罚严苛,却无形中成了一些人的定心丸。
最起码,裴煦并不是放任国事不顾的昏君。只不过处理方式极端些,怎么都比前朝从不上早朝的那位好一些。
然而这场雪持续了很久,派去救助的官员大臣一批接一批,却仍然无力挽回那些因天灾惨死的生灵。
正值初春播种之际,有大臣提出让陛下去寺庙祈愿,以保国泰民安,来年五谷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