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或许没有这样的习惯,但裴煦少时每年都会跟父皇去祈福,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奇事,于是交由礼部择定时日,在国安寺祈福后直下江南。
季枝遥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后,长门宫里几个侍卫闲聊被她听到,她多问了两句。
“明日便要出发,属下们以为陛下跟公主殿下说过了。”
季枝遥长发随意用一根簪子挽着,语气不解:“为何你觉得他会告诉我?”
侍卫更吃惊,眼睛瞪大了些:“陛下亲自下令让临安公主同行,若是旨意未到,许是陛下想亲自与您说。”
季枝遥还想问个究竟,侍卫们便被别的差事支走,只余她一个人坐在门前石阶上,无聊地看着眼前狭隘的天空。
自从住进长门宫,她看似是人人敬重的公主,其实是裴煦用下来觉得还比较满意的贴身丫鬟。洗衣沐浴,奉茶研磨,都由季枝遥一人代劳。不过他只会让自己做这些,其他再多的便没有了。
眼看着天边暮云落下,快到御膳房过来送膳食的时间。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找春生一起。身后传来脚步,她以为是春生来了,没回头:“走吧,御膳房的人应该到了。”
习惯了和她一起时沉默,季枝遥忘记回头确认,直接往门口去。奇怪的是今天春生总是走得很慢,往日不管再累她应该都很有活力才对。
意识到她不对劲,季枝遥这才想起来转身看看。一抬头,被几步之外的人吓了一跳。
下朝回来后他沐浴过,听陈栢说陛下头疼,午后休息了一会儿。只是没想到他一直睡到现在,连身上的寝衣都没有换下。此刻便松垮地穿在身上,面上略显疲惫。
“陛下?”季枝遥愣住,“我马上把晚膳送去你房中。”
裴煦看了眼一旁的盘子,没有胃口,摆手让御膳房的人原路端回去。
等人走了,季枝遥站在门口忐忑地等待。裴煦站在门前不走,应该是还有旨意未下。只是......这些让陈栢传达就是了,为什么要亲自出来一趟?
两人沉默地站了片刻,裴煦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又是一块没见过的图案,每日不重样。
“明日出宫,你一道去。”他将玉佩递上前,季枝遥伸手接过。
垂首看,这竟是一块标致公主身份的玉佩。从前在缙朝时,她都只有一块木牌子,敷衍地写着七公主,如今被人羞辱着,也能得一块精致雕琢的玉挂牌。季枝遥看了很久,心中五味杂陈。
“孤只是借你一用,回宫后还回来。”
“?”
皇宫中宝物无数,他怎么会稀罕一块刻了别人封号的令牌?
裴煦扫她一眼,了然她心中所想,语气平淡道:“国库亏空,总得省着些。”
“......”
季枝遥就差将无语写在脸上,神色复杂地握着玉佩,无奈点头应是。她晓得这玉佩一定有别的用处,只是他现在不明说,便只好让人徒增对他的新印象——一位抠搜的暴君。
第9章
上京郊外的国安寺,历代为皇家礼佛祈福之地。天还未亮,礼部的官员和长门宫中几个宫女便开始做准备。
裴煦还在休息,季枝遥靠在床边也闭了眼。人靠在床边的小角落处缩着,生怕坐的舒服些被他看到会责骂。但好几次看到他都没说什么,季枝遥便越发大胆了。
直到春生推门低头进来将自己叫醒,季枝遥才回了回神,在床边跪好,耐心地叫裴煦起床。
裴煦往日在宫中都以威严示人,嫌少有人知道他格外贪睡。若是叫他的人声音大一些,或者语气中透露出催促的意思,都可能降下责罚将人赶走。
跪在帘帐外的人耐心地报时,不多说其他任何的话。这是季枝遥这段时日积累出的经验,多说多错,她自然不会给自己挖坑找苦吃。
往常这时候他都该醒了,但不知为何,季枝遥已经叫了三遍,床上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和动静,仿佛这人根本没听见一样。不巧今日还要去国安寺祈福,他一定不能起晚。
一门之隔,宫女们拿着茶盏时刻准备伺候他洗漱。陈栢在外面来回走动,悬挂在腰上的佩剑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季枝遥是他寝宫里唯一的活人,无论如何都得担起这一责任。
想来想去,季枝遥终于有些慌了。跪着往前挪了挪,轻声继续试探:“陛下?今日要去国安寺祈福,莫要耽误了时辰。”
依旧无人应她。
眼前就是帘帐,她从前根本没有掀开过。不是不许,是她不敢。她不知做什么会触怒这位新帝,于是任何事情都会小心为上。
事关重大,她不再犹豫,直接伸手拉开帐子一角,裴煦背对着她,似乎还在熟睡。
之前陈栢总说陛下睡时易醒,稍有些声音就没法休息,今日叫了那么多回都没有反应,该不会……
她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忙将床帐拉开了些。被子将他整个人捂的严严实实,看不到什么破绽,季枝遥直接把被子掀开,去也没有看到他背后有什么刀剑之类的武器伤。
“陛下,你——”
话卡在喉间,没了下半截。
在她掀开他被子时,裴煦动了动。片刻后,他转过身,动作异常敏捷地将人扯进帐中。她被拽进来后,门口传来推门的声音。
是陈栢。
见季枝遥一直没出来,他担心陛下被人暗算,自己端着洗漱用具走了进来。
“陛下,您醒了吗?”
季枝遥惊魂未定地按着自己的胸口,隐隐约约透过床帐看到陈栢的影子。身旁的人漫不经心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物,声音淡淡道:“嗯。”
“是,属下见公主殿下迟迟未出,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站在原地皱了下眉,环顾四周,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下意识道:“她人呢?”
此刻在床上的人压根不知道要不要出声。裴煦跟局外人一般,伸手顺自己的头发,仿佛刚才不是他将自己带上,是季枝遥硬要上来似的。
“……”
“这……陛下……”陈栢也有些不知所措,若无法证明季枝遥刚才就在房中,他这般强行闯入势必会受到裴煦的严惩。
裴煦往床侧靠了靠,就要抬手把帘子撩开,季枝遥下意识制止,抓着他的小臂不松手,微蹙着眉弱弱抗议。
他们的动作带起一阵风,陈栢看到后,下意识低头,以为裴煦生气了,寻了个理由说公主可能已经出去了,要去寻殿下进来,赶忙走了出去。
寝殿内只剩他们两人,季枝遥的手还搭在裴煦小臂上。等到他意味深长地垂眼看着,她才心虚地将手收回去。
此刻她就坐在他床上,甚至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就被他提上来,季枝遥也感到非常无奈。缓和过后,她耐心道:“陛下,今日祈福,再不起来洗漱就晚了。”
原以为这会儿他应该顾全大局,不再和自己犟,哪想这人不紧不慢地将帘子拉开,边坐在床侧让宫女进来伺候,边慢悠悠说:“临安公主就这样去祈福么?”
上下扫了她一眼,视线在她擦破了的衣袖上停留。
“平日不出宫门,也不用穿成这副模样。”裴煦冷笑了声,将目光移开。
旁边宫女小心翼翼地拿着他的龙袍,而华贵的龙袍旁,还有一套庄重的宫装礼服,是女子的样式。
不等季枝遥反应过来,那名宫女已经拿着衣服走近,之后动作非常仔细迅速地帮她更衣。
除了突然换如此隆重的衣物让她意外,与裴煦于同一室中更衣更让她措手不及。他们仅有的那点亲密,也止步于半月以前的那晚。外人根本不知道这荒唐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此举动,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自己都能意识到的事情,裴煦不可能毫无察觉,显然这是他的意思,他默许,宫女们便不反抗。不管什么缘由,就凭季枝遥是唯一一个能在他寝宫过夜的侍人,旁人都不敢议论她。
退一万步,裴煦是皇帝,他想要什么样的人都能够得到。就算是季枝遥也一样,历史上有这样的先例。
宫女很快就帮她换好衣物,随后带她去一旁的梳妆台整理发饰。
从前她就不爱打扮,对于金银首饰向来从简。可今日她是以临安公主的身份随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新朝。不论她现在对新朝的态度如何,若是今日出一点差错,裴煦没准当场就将她献祭了。
想到这,她表情忽然有些收不住,无休无止地往最坏的方向想。
平时也没见他多在意自己这个公主身份,怎么祈福要带上她?她能有什么用,不招晦气就不错了!难道……裴煦一直留着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天?
……
“殿下?”
“公主殿下……”小宫女声音都在颤抖,端着的盘子一直在颤。季枝遥猛然回神,抬头看眼前的镜子才知道已经打扮好了。
宫女松了口气,最后将公主令牌小心地系在她腰间:“公主殿下,方才陛下已经出去了,奴婢带您上轿。”
说罢,她走到一侧,仍心有余悸。长门宫从来没有活着走出去能开口说话的侍女,今天来伺候季枝遥梳妆的是礼部直接过来的丫鬟,中途有几次出声说话,险些没被陈栢的眼神杀死。
这些不成为规矩她一个礼部的小宫女哪里知道,因着这个原因,宫女伺候季枝遥异常上心。毕竟新朝建立以来,能时时刻刻待在陛下身边且还没死的,就只有她一个。
“你可知今日都有何人会随行前往国安寺?”走到一半时,季枝遥忽然拉住宫女,压低声音问。
宫女吓了一跳,胆战心惊地如实回答:“除了陛下和公主殿下,景阳宫的妍妃娘娘和几位朝中大人会一起去。”
听到林淑妍的名字,季枝遥不禁皱了皱眉。正说着,空气中便飘过一阵胭脂粉的气味,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林淑妍眼里像看不到季枝遥一样,径直路过了自己的轿子,也路过了前面季枝遥的,一门心思扑在了最前面裴煦身上。明明是去祈福,她却将一身吉福穿出自己的味道,穿金戴银,很是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参加选秀的。
她循着林淑妍的方向看过去,她跟陈栢说了两句便擅自做主,掀开了裴煦车轿的门帘。面上的笑意仿佛练过无数次,楚楚可怜的模样很难让人拒绝。
果然,她这样放肆,裴煦也没有责骂她,更没有把人赶走,直接让她上车同行。
林淑妍挑衅地往后看了季枝遥一眼,随后收起眼底的阴暗,春光满面地坐到裴煦身边。
春生知道妍妃做过什么,见状,直接搀着季枝遥走进车里,不要再被她的举动影响。
等到启程后,季枝遥没忍住打了个盹儿。自从去了长门宫,每夜都要守在裴煦床侧,很难休息好。今日送她的轿子精心设计过,就连门帘的穗子都由昂贵的丝线缠绕而成。座下的软垫很舒服,没多久眼皮便开始打架。
春生时不时掀开帘子确认季枝遥的安危,她的处境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陷害,这是殿下默许的。见她睡了,春生不再打扰,只时时刻刻警惕地盯着周围。
到一处崎岖的山路,周围忽然有风刮起。春生不小心尘土迷了眼睛,低头快速揉了揉,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抬头时,见殿下的车轿门帘都被吹掀起一角。
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些沙尘会弄脏殿下的衣裳,琢磨着稍后下马车后得仔细擦干净,免得被挑毛病。
...
睡醒前,季枝遥感觉门帘被掀动,未及睁眼,听到外面随行侍卫低声抱怨今日风沙太大,以为是风将帘子卷起,便没有睁眼查看。以至于等她醒来想看看到哪里时,被旁边坐着闭目养神的人吓得险些要在轿中站起来。
“你怎么……”
季枝遥有些惊慌地往旁边撤,与眼前人的气定神闲截然不同。他并没有打算解释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也没有要追究她方才的失态。只在确认前方路途后微敛了下眉,有些无聊地拨弄腰间的玉佩。
一路颠簸,山路崎岖。等一行人终于登上山顶的寺庙,正好到吉时。
“殿下,您醒了吗?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今晨侍奉她梳妆的宫女是她身边唯一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下人,看着最前面的轿子已经停下,她低声在一旁提醒。
季枝遥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裴煦,见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默默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清清嗓子回应:“好,我整理一下便下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她睡相很安稳,就算实在轿子里,也是端坐着闭目休息。之所以那样说,只是为了让眼前这位皇帝有机会离开。
“陛下要跟我一起出轿吗?”她压低声音小心地试探,眼神诚意满满,相当为他这一国之君考虑。
然而他只沉默。
“……”
“陛下的轿中没有人,若是侍卫发现,恐怕会引起混乱……”
“谁说轿中无人了。”他淡声回了一句。
季枝遥靠着角落,能清楚感受到马车停下,春生和其他侍女将马车上的小板凳放至地面,只待她稍微动动帘子,就会有人来接她下去。
她越来越着急,他却一直很平静。
礼部宫女的试探越来越急切,春生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想要再通过车窗确认她是否安全。刚触碰到布料,就被季枝遥眼疾手快地用力按住,语气慌乱:“我身子不适……等,等会才下去。”
额间不受控制地浮了层薄汗,连呼吸都觉得艰难。而这样窒息的紧迫感,在最前头传来林淑妍慌乱的哭泣和脚步声打止。
原先离得远,季枝遥根本听不清她在哭闹什么。直到那人跌跌撞撞地走近,她才听清楚林淑妍在哭什么。
一是陛下失踪。
“……”季枝遥无奈地抬眼瞟了瞟窗口懒散坐着的人。
二是……
她的眉间轻轻皱起,不太确信地跟裴煦交换了一下眼神。只一眼,她确定外面混乱的源头,整个人背脊直冒冷汗,根本不敢动。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刺、刺客!!非礼啊!!!”
第10章
陛下不在轿子里,而从里面出来的林淑妍衣衫凌乱,胡言乱语,脖子和手臂上都有打斗挣扎过的痕迹。在场所有人心中忐忑不安,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道陛下遇刺,下落不明。
季枝遥不知道这个人又在下什么圈套,明明人就在自己跟前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眼看着外面的人着急得挠破脑袋。
不一会儿,林淑妍的哭喊声来到她这边。春生和几个宫女试图阻拦,却没有将人拉住。她像疯了一样血口喷人:“季枝遥!一定是你!!是你害的我对不对!?”
“从前你就与我不和,可你只是一个到哪儿都没人在意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和我争高低?”
碍于车上有第二个人,季枝遥只能稍微拉开帘子的一个小角,探出半边身子镇定道:“你是不是搞错了?方才我一直在轿中休息,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