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的性子让人无法琢磨,她无法预计自己何时会死,或许方才伺候他沐浴的时候她就应该被捅死,又或者,明日一早她会因为犯错而被惩罚。
她谨慎度日数载,自以为只要熬些时候就会好的。可现在……好像再也不会有出路。
-
短短数日,朝中大变。先前叫嚷着要反抗的王侯没了踪影,没了主子的小臣纷纷效忠新帝。裴煦对此并不着急,先下令提前了今年的科举广纳贤才,再是出兵平反各州战乱。
前朝许多人跟裴煦一样,经历了数次朝代更迭。更有人在认出裴煦时潸然泪下,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泣诉“太子殿下”。
旁人不解,南月朝的臣民却相当清楚那一声“太子殿下”道出多少辛酸苦楚。只是裴煦不想沉湎于起往事,有的旧臣总用过往他的品行端正来暗指如今虐杀成性,他看烦了便将人调到别处任职,眼下总归清净些。
下朝后,他没去别处,命人将折子送去秋水苑。裴煦昨夜没休息好,季枝遥从前睡的床铺实在太硬,卧了一夜便有些牵动旧伤,身上刺痛不适。
回来时,季枝遥正在前院打扫。太医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奉了陈栢的指令来替陛下请脉看诊。
裴煦径直从她身前走过,进门后,陈栢从里面出来:“季枝遥,陛下让你进来。”
她低低哦了一声,放好扫帚,沾了灰的手随意在衣裙上擦了擦。陈栢见到,不由得皱眉低声道:“你这身份倒是融入的快。”
季枝遥不愿搭理他,进门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帘外,等候传唤。
帘后,太医在给裴煦请脉。屋中极静,透过珠链缝隙望去,他没被诊脉的手随意支在一旁,抵着额,双目阖着似在闭目养神。
太医偶尔悄悄抬头,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会儿,裴煦忽然开口:“昨夜受了寒,烦请太医稍后教孤宫中的侍人火灸驱寒之法,免得让你多走两趟。”
季枝遥看到太医整个人震了震,不知为何如此慌张。裴煦话说完好一阵,他才出声道是。
太医诊完脉开了方,让太医院的人拿去煎煮,随后带季枝遥到偏房教她火灸之法。她正准备学些本事,眼见着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凄惨悲痛:“公主殿下!如今国破家亡,缙朝不复存在。逆贼霸蛮当道,眼下宫中王室只余公主这一脉,缙朝之光复……全都倚仗公主殿下了!”
季枝遥被他这个举动惊得连往后退,沉默了许久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我虽不知你是谁,但朝廷之事不是我一介女流能掌控。曾经是王室又如何,大人既认得出我,想来也对我的过往略知一二。倘若我曾被人以公主之威仪礼数看待,今日我或许会略微动容。”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可你如今说的话只让我觉得可笑。朝代更迭易主,当以天下黎元能安居乐业为先。这个位置季家坐久了,却不是冠了季之姓。能者称帝,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想必大人你比我清楚。”
太医缓缓抬头,目中满是惊愕和不可置信:“是不是裴煦威胁殿下了?他那般残忍无情之人定叫公主受了委屈,等日后缙朝光复,大仇得报——”
“大人。”季枝遥打断他,不愿多听什么,“如今大局已定,缙朝的无能是事实,曾经侵袭南月朝亦是事实。当今陛下的身份......”
她微蹙了下眉,想起昨夜点灯看的史书,“他不过是回自己家,拿回自家东西罢了。”
“荒唐!你身为缙朝公主,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太医见好言相劝无果,态度转而强硬恼怒,浑身发抖,“今日我就为我大缙斩了你这个逆贼!”
话落,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赫然印着大缙的纹理图腾。季枝遥往后退,他便紧跟着往前走。直到身后被柜门顶着,她无路可退。手慌乱中摸到一根断了的簪子,紧紧攥着,双眼死盯着他。
“公主殿下,是你无情,莫怪老臣。”太医抬起手,锋利的刀被外面日头闪出一道刺光。手里簪子捏得很紧,她大口呼吸,抖着手要与他决一死战。
手抬到一半,眼前人忽然惨叫一声,双眼几欲脱出。鲜红滚烫的血在眼前喷出,溅得满室满墙点点梅花。
人在跟前瘫软倒下,那柄匕首随之落地,砸在地上嘭的一声。季枝遥手上的簪子也吓掉了,缓缓将视线挪到不远处站着的,手执长剑的人。
她腿一软,直接跪下。不知应如何开口解释,半天只道了句“陛下”。
“院正教的可会了?”裴煦发问。
季枝遥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满地血,心中不禁想这人莫非不晓得这里刚才的动静?分明是来取人性命的,如何得空教她火灸?
“我......”
“会了便来孤房中。”他冷淡说完,将剑扔到一边,转身走出昏暗多尘的偏房。
第4章
秋水苑虽然冷清,但不至于充满阴寒之气。此处被裴煦住过后,她明显感到周身不适,阴森森的。
走进殿内,鼻尖嗅到的不再是往日自己喜欢的香料,而是换成了裴煦常用的沉水香。他坐在案前,一手随意拿起一本奏折,见季枝遥过来,只抬眼扫了下便收回,继续低头看折子。
他刚才说学会火灸便去他房中,可眼下这情境……不像是要疗伤的样子。
季枝遥站在门边默默待了很久,后院还有事情要做,等会出去若是撞见陈栢,免不了一顿数落。
思来想去,她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原想着慢慢试探,结果一抬眼,裴煦已经冷眼看着自己。
她咽了下喉咙,心口砰砰直跳,刚出口的嗓音都在微微发抖,“陛下……”
“方才我并未答应那人的话,也完全没有这个念头,陛下明鉴!”
裴煦正要说话,陈栢从外面通报一声,拿了一堆折子进来。似乎有意多停留,但裴煦一句话不说,等人走了才重新启声。
“孤刚才听到了。”
“那现在是……”
“公主殿下。”他忽然这样叫她,做着侍女的活,却被他一口一个公主的称呼,摆明在羞辱她。手中的折子已经放下,人也起身,拿过桌上放着的两本书扔到她跟前,不轻不重砸到她膝盖:“孤要做什么应当不需要你的准许。”
季枝遥不敢说话,后背细细密密起了一身疙瘩。
“一个时辰读完这两卷书,午时为孤疗伤。”
季枝遥咬着唇,眼里无意识露出无辜委屈的模样,裴煦看到,敛眉走上前,伸手直接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
“你委屈什么?孤没杀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没等季枝遥解释便下了死命令,“孤身边不留废物,只给你一个时辰。”
说完,他手一松,季枝遥往后跌坐下,后腰重重一击,却一声不敢吭。裴煦回到案前看折子,季枝遥一刻不敢耽误,从地上拿起两本医书,一页一页开始翻阅。
医理并不容易懂,季枝遥觉得看得很费力。太医院的太医都是通过重重选拔才能进皇宫,他们尚且要日复一日精益求精,眼下自己却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忽然觉得今日会是自己的死期。
中途有大臣觐见,季枝遥非常自觉地拿着书走到侧室,坐在地上继续看。裴煦不是个话多的人,从头到尾只听到他问零星几个问题,最后只道“准”或“容后再议”。
这样的风范,确实让季枝遥觉得他很有一国之主的威严,比她父皇从前认真的多。只是季枝遥现在对他如何神武一点都不感兴趣,只记着这人是个落刀不眨眼,一如不见血仿佛浑身不舒服的主。
干活时觉得时间过得慢,眼下性命攸关的时间却飞快流逝。一个时辰读通医理,华佗再世都只能道饶命。
她艰难地翻动书页,统一时候隔壁桌前,裴煦明明看似在认真批折子,却在刚好到一个时辰时把笔放下:“季枝遥。”
她整个人颤了颤,双手紧抓着书卷,起身抬步走到他身边,“陛下。”
“学会了吗?”他悠悠转身,不知是不是处理完国事后心情愉悦,道:“毕竟是一国公主,孤不信你蠢笨至此。”
季枝遥低头,硬着头皮回:“学会了。”
她不敢抬头,因而也没见到他眼中的轻蔑和质疑。走到床榻边,伸手一挑,玉带松解开,他宽厚华贵的墨色龙纹锦袍随之往后落。
季枝遥连忙伸手接住,转身小心地搭在屏风处。回过身,他已经俯躺下。身上的里衣松垮,松散不羁的模样不禁让她怀疑,这人真的曾经是太子么?他现在这般明明是常逛花楼的纨绔子才有的做派。
今早来秋水苑那个太医尸体送出去时,他的弟子正好过来送火灸的艾条与刺针。撞见鲜血淋漓的一幕,差点腿软得要在陈栢面前跪下,最后离开时仍然魂不守舍的。
季枝遥打开针包时还在同情那个可怜的弟子,接着看到密密麻麻的一排银针,下意识觉得自己眼前一昏,可是又有谁来可怜她!
然而这只是开始,她不仅要拿银针,还要把这些锋利的物件扎到尊贵的皇帝身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让季枝遥这个一窍不通的人往他身上折腾?她实在想不明白。
走至床边,裴煦已经闭上眼。一时分不清他时疲惫还是悠哉,季枝遥不敢多看。
收回视线跪在床侧,伸手用一根手指将他身上松垮的衣衫轻轻撩开。映入眼中的是他腹部明显的三条长疤,应当是从前与人交战时留下的刀割伤。
季枝遥没有把握,可是裴煦完全没有要制止她的意思,非常放心的把这件事交给她,自己则闭目看似睡着了一般。
她大概比划了一下,分别取了他腹上的神阙、气海和关元穴。实在不敢下针,便只用灸法熏蒸穴位。
艾条烧的时间比她想象中久很多,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手臂就是铜铁做的都难受得紧。她分神片刻,小声地长舒一口气。
下一瞬,裴煦突然动了下,之后敛眉睁眼,眉眼间有些愠意。
季枝遥一低头,发现滚烫的艾绒正正落在他皮肤上,被烫到的皮肤已经发红。
“我没注意……陛下恕罪。”
裴煦没立刻开口,伸手拍掉腹部的艾屑,顺便将她还滞在空中的手推开。
“陈栢。”
闻言门外的人立刻进来,毕恭毕敬地躬身:“属下在。”
“太极宫何时能建好?”
“回陛下,昼夜不休集齐众力,最快也需要一个月。”
他随意点了下头,“寻两个能伺候的人来。”
陈栢的视线落至跪在床边的季枝遥,心中了然,“是!那她怎么处置?”
季枝遥听着这两个人一来一回的对话,颈上仿佛再次被利剑压着。他们多说一句,这把剑就越往她皮里一寸。
裴煦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悠悠地穿戴好衣物,视线却没离开低着头的季枝遥一瞬。
这期间,季枝遥已经把此生最后的画面走了一遍。她本是庶出,在缙朝便不被重视,父皇子嗣众多,因而只有受宠的几个有资格得到封号。她就没有封号,稍微尊重她一些的会唤她七公主,其余的便只敷衍地喊声公主。
潦草一生,没跟其他血亲一样死在乱剑下,得以见证昏庸王朝覆灭、新朝建立,已经算是此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产生这个想法时,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走马观花平生事迹时,她完全没有听到裴煦在说话。等她抬眸看到那人眼中凌厉的眼眸,才惊恐地眨了眨眼。
陈栢额上流下冷汗,默默为她捏一把汗。
季枝遥:“陛下恕罪——”
她只会道这一句,而且此刻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微薄一句话根本无法平息他被忽视的怒火。于是她连忙补充道:“刚才失神伤了陛下,一直内愧于心,不想又惹得陛下不快,一错再错。枝遥愚笨,还请陛下责罚。”
“……”
寻常人说这话,陈栢并不会觉得惊讶。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季枝遥的性子根本不会低头服软,就瞧着她对自己那副爱答不理的清高劲儿,眼下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他抬头目光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裴煦拿起茶水抿了口,“孤让人翻遍前朝的史册,全书整二十三卷,竟没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
季枝遥抬头,试图弄清楚他说这话背后的意图。
沉默半响,她弱弱发问:“陛下是怀疑我的身份吗?”
“不。”裴煦摇头,很有耐心地和这个卑微的人闲谈。旁边陈栢眉间皱了平,平了皱,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
“孤只是好奇,你们大缙会给你这样蠢笨无知的公主什么封号。”
“……”
这话直戳她痛点,该如何同他解释,她根本没有封号?
“陛下英明。”她想了想,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像我这样蠢笨无知的公主,是没有封号的。”
裴煦满意地点头,得到答案后毫不意外,“孤身边不留无用人,你走吧。”
季枝遥直接一软,险些载倒。裴煦这样杀人如麻的人道出句“你走吧”,她听着怎么觉得比“杀了你”更瘆人?
陈栢在后面也惊了,“陛下,虽然季枝遥构不成威胁,可是直接放出宫是不是太随意了?”
“谁说孤要放她出宫?”
…
没人能料到,栎朝建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不是修订律法,亦不是官员升迁调任。而是破例册封前朝七公主为栎朝临安公主,食邑三百户。
圣旨送来秋水苑时,裴煦有事出宫。
送圣旨的太监挤着笑脸讨好她,卑微巴结人的模样,季枝遥从来只见别人有过。
可她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她像被人用白绫吊至半空,稍不留神,有人就要踢掉她脚下的凳子。明明是蝼蚁却被他刻意捧高,这种封赏分明是温柔刀。
原想好言送走太监能有时间好好思索对策,不多时,又有人前来道贺。
裴煦给了她两个哑奴春生和冬藏,她们不说话,听力甚灵敏。其中叫冬藏的姑娘常年佩剑,应当是习武之人。
出门前,春生拿出随身纸笔写下来者的名讳和官职——礼部侍郎,宋明风。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他声音清朗明润,像山间清泉般,顿时消了她大半警惕。
“大人请起。”季枝遥轻声道,叫春生把送来的礼物收入房中。
“大人事务繁忙,拨冗走这一路实在愧疚,其实差下人来便可以的。”
宋明风摇头,“殿下说的什么话,殿下受封,微臣自当亲自来道贺。”
他微顿了下,看了眼季枝遥身后的两位宫女,似乎有话难以开口。
季枝遥见状屏退下人,“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宋明风看周围无人,这才稍上前道:“微臣人微言轻,不能时时保护殿下。如今新帝掌权,殿下事事当以小心为上。”
又来一个。
季枝遥眉间微蹙,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眼下状况,新朝看似人人效忠,实则暗流涌动,各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