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完人手,少川推开沈行钧的屋门,见他仍伏案处理着政务,不免有些无奈。
“殿下,您大喜的日子,放过自己一天吧?”
沈行钧头也未抬:“傍晚才办礼,你倒是着急。”
“当然着急了!”少川将一盘奶糕往他跟前一放,“小姐天都没亮,就从她原先住的院子里那个狗洞钻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您也不管管。”
“逃了?”
“逃了,也没完全逃。”少川斟酌着措辞,“府里人悄悄跟着呢,小姐她……她现在正在东街那个早点铺子里吃包子。”
“……”
沈行钧眉心一痛,终于搁了笔。
“王府没有包子是吗?”
“有是有,但您也知道,成亲当日一早按规矩小姐只能吃些素食,就要一直挨到洞房了。”
少川小心地打量了下他的神色。
“可小姐一向喜欢吃肉的。”
“……吃吧,吃完让她早点回来准备。”
见他问完话又要埋头批奏折,少川果断地伸手一拦。
“小姐还不是一个人吃的。”
沈行钧抬抬眼皮。
“她对面坐着的,就是咱们在熙云楼见过的那个小二。”
沈行钧指尖微扣桌案,手中的笔忽然就握不住了。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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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薄霜未消,满街的早点铺子却已忙得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包子伴着小二卖力的吆喝声,个个摊位几乎都坐满了人,大抵也唯有在帝京,能窥见如此盛况。
青杏与洛昌坐在其中一个小摊的一角,手中捏着几个肉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杏杏,你都吃第几个了。”洛昌摇了摇头,打趣道,“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能吃。”
“你不知道,他们那个规矩真的好讨厌。”
青杏喝了口热茶,学着礼仪嬷嬷有模有样地端起了架子。
“这新妇呐,成亲之晨当以素食为主,其后整日切莫进食,否则视为对夫家不尊,落人话柄。”
她顿了顿,嘟囔道,“这就不尊了,那我不尊他的地方好像多了去了。”
“怎么我瞅着,你还挺愿意嫁的?”
“我愿意什么呀,我又打不过他,他要娶,我也没有办法。”在他面前,青杏倒是随意得很,“比摄政王还大的官是什么呀?要不你去当一个,把我救出来算了。”
“没有了吧……”洛昌居然还认真地想了想,“应该只有陛下了,你大哥瞧着不像是能谋逆的样子。”
她吞下一口包子,话接得飞快:“指望不上你。”
他无奈地笑笑,看着她吃得开心,心底的失落一闪而过。
他不过是个酒楼跑堂的小二,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又怎么敢说出来,又怎么敢去和堂堂摄政王相争。
能偶尔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和她逗逗趣,便也知足了。
“对了洛昌,”青杏忽然问道,“你不是在熙云楼做工吗?怎么我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酒楼临近午时才会开门迎客,早上我一般会在这里帮帮工,一来二去和人熟了,给的工钱也算可以的。”洛昌也没有遮掩,“爹娘年纪大了,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
闻言,她有些局促地放下了包子。
“伯父伯母……还好吗?”她轻声道,“小时候没少吃他们做的饭,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可以的。”
“身体大不如前了,好在没有什么大灾大病,你别担心。爹娘给你吃的,也绝不是要你回报的。”
说着说着,洛昌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簪。
“虽非你所愿,但今日终究是你的吉日,这个……权当贺你新婚了。”
青杏惊讶地张了张嘴,连忙摆手道:“这个很贵吧?我不能要的,你赚钱本就不容易……”
“有什么贵的。”
一只修长而瘦削的手忽然伸到二人面前,轻而易举地便将那玉簪勾走。
“色泽黯淡,杂质诸多,怕不是街边哄小孩的玩意儿。”
低沉的嗓音砸得二人心口齐齐一颤,青杏慌忙站起来,抬眼见到眼前男子面容时,她直愣愣地怔在原地,登时有些傻了。
他……他怎么穿着大红的喜服在街上乱窜?!
沈行钧长身玉立在她身前,祥云纹滚金边的绯红长袍服服帖帖地穿在他身上,衬得他五官犹为锋利,那好看的一副剑眉此刻微微拧起,与那略带寒意的双眸一同审视着手中的玉簪,唇角勾起一个喜怒难测的笑。
“殿、殿下……”瞥到他那抹笑意,青杏慌乱地低下头,眼睛只敢盯着他那双绣满金蟒的喜靴,“你怎么来这里,我、我没有想逃的……”
沈行钧看她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迎亲。”
“什么?”
她甚至以为自己整夜未睡,耳朵出问题了,可这正主却神态坦然,审视够了那玉簪,就慢条斯理地将它递了回去。
“杏杏。”沈行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语调真如哄小孩一般,“别人的东西,咱们不要,还回去。”
洛昌被他气得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殿下,草民的确贫贱,不能如您一般一掷千金,可这簪子也是草民一点点做工挣出来的,送给杏杏贺她新婚,有何不可吗?”
“本王从未轻视你以劳动谋生。”沈行钧微微低头看向他,“只是谋生都这般不易了,怎得还有余力满足自己的小心思呢?”
洛昌立在原地,整个身子因用力握着拳而微微发抖。
这个人既生得高大,又威压迫人,站在这里仿佛一座高山一般,是他永远也击不毁、越不过的阻碍。
“好生留着吧。”沈行钧手轻轻一松,将簪子落在了桌子上,“我摄政王府府规森严,严禁王妃收旁人的东西。”
青杏悄悄拽拽他的袖子:“我研读过的,府规里没有这一条。”
沈行钧睨她一眼:“刚加的。”
“……”
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早点铺子本就人多,他又穿得这般招摇,还将摄政王府四个大字咬得那么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吗?
他平时不是藏身份藏的挺小心的吗!
“殿下,”青杏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样子,“洛昌是我的朋友,朋友给的贺礼,不收是不好的,是不符合礼数的。”
“你与本王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沈行钧淡淡应道,“不知道本王是讲不通道理的吗?”
“……”
青杏恨恨地咬了咬牙。
他到底有完没完!
“诸位。”
沈行钧神态泰然,环视周围那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百姓,扬声道,“摄政王府今日有喜,府上大摆酒席,诸位无需随礼,可赴宴共庆。”
“好!”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纷纷围了过来,一时间,称贺道喜声连绵不绝,有那大胆的,还高声喊了一句:
“恭喜摄政王殿下,恭喜摄政王妃!”
青杏眼睁睁瞧着这热闹的人群凑过来,脑中一阵阵发懵,被这一嗓子喊醒之后,登时就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做什么?”
“你喊什么……”她捂脸捂得更紧了,语无伦次道,“我...我脸也未洗,头也未梳,出来都是钻狗洞出来的,你、你喊什么啊……”
沈行钧俯身凑近她:“害羞?”
她气极了,从未这般讨厌他过,使劲往后一躲,不管不顾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呀!”
“自然是来昭告天下的。”沈行钧好整以暇地应道,“也是昭告丞相府的。”
“你和丞相府之间的矛盾,与我有什么关系!”青杏软着声音吼道,“我看你分明...分明就是针对我,针对洛昌,你、你吃醋!”
他挑了挑眉:“本王会吃醋?你早上喝的是米粥,不是喝的酒。”
说罢,他一个弯腰,轻轻松松地将她抱了起来。
“本王在迎亲,你规矩些。”
她听见沿道百姓比方才更为猛烈的道喜声,霎时羞得小脸通红,一下子就将头埋进了他怀里,再也不肯露一点出来。
“沈行钧……”她呜咽道,“我不喜欢你,我不要嫁给你,也不要给你当丞相府联姻的挡箭牌,你放我下来……”
“晚了。”一贯低沉而迫人的嗓音自她头上传来,“皇旨,你也敢逃?”
青杏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又羞又恼。
沈伯伯究竟为何要将她许配给这种人,她宁可粗布麻衣回乡下拔她的杂草去,也不想再和他待在一块了。
平日她也见过别人家成亲,姑娘都是执着喜扇坐在喜轿里鸣锣游街的,这人...这人居然想一路从东街把她抱回去,这算什么啊!
东街距离王府多少还是有些距离,走了这么久,他也不嫌累,居然还没有把她放下来,她几乎都快要疯了。
耳边祝贺声如潮水般涌来,能感觉到出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她的头埋得更用力了,在他胸口拱来拱去,口中哼哼唧唧闹腾得厉害:“我不逃的,你别这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她好像听到沈行钧一路以来都极为平稳的心跳声,忽然加快了一个节拍。
“殿下,您这是……”
少川熟悉的声音自耳旁传来,青杏重重地松了口气。
终于到府里了!能不能让她自己走!
“昭告丞相府。”沈行钧淡然应道,依旧稳稳迈着步子朝主院走着。
“不对啊,这事丞相府早就知道了吧,丞相都气得连夜往帝京赶。”少川喃喃道,“这怎么看怎么像您在吃醋啊。”
撞上沈行钧凉凉的眼神,他心底一颤,慌忙改了口。
“殿下锦囊妙计,属下佩服! ”
青杏眼睛睁开一条缝,闷闷道:“少川,你真狗腿。”
“去吧,该准备了。”
沈行钧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缓缓将她放在她那处小阁的门口,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负手离去。
她气得跺了跺脚。
“还得是殿下。”少川满是佩服的点了点头,随即扬声道,“银朱,带小姐回房梳妆。”
银朱点点头,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小姐,我们去吧。”银朱偷偷瞄一眼沈行钧的背影,“这下好了,殿下这么一抱,闹得全帝京都知道了,小姐彻底跑不掉了,殿下的手段还是这么毒...呃,厉害。”
青杏愤愤地别过头去,粉靴用力踢开一块无辜的小石头。
“你也狗腿。”
“冤枉啊小姐,奴婢实实在在是小姐的人。”
为哄她开心,银朱夸张地同她玩笑着,抬眼却瞧见她怔愣地停在原地,不肯往前走了。
“银朱。”青杏木讷地抬起小手,往院内一指,“你看。”
听得呼唤,银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却一下子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姐……这、这是咱们院子吗?走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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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喜之日◎
即便今日天气称得上阴沉,却也远远达不到白日点灯的程度。
青杏抬眼望过去,自己那座被称为揽景的小楼前,却几乎每三步便立着一盏大红的长杆宫灯,灯影投在一条条木桌上,将桌上那一片数不清的大红洒金锦盒映得异常夺目。
一对龙凤喜镯列于首位的锦盒中,金簪玉坠、鸾凤步摇与五色锦帛几乎占了两条桌,四京果与茶饼个个摆得齐整,其内尚不乏丹青、清酒、椒米一类的日常用物。
而那琳琅满目的聘金,锦盒都已然盛不下了,余出的部分尽数被堆在墙角的嵌玉大箱中,让人走路都须得小心不要碰掉了才是。
青杏视线一点点扫过去,怔了片刻,点头道:“是的,走错了。”
小手捏起裙摆,转身就溜。
可院内的嬷嬷们眼疾手快,一拥而上将她拦住,打趣道:“这都是咱们殿下给您的聘礼,您待会儿再数,快来梳妆吧。”
“是呀是呀,您可算是来了,这上午都快过完了,可得动作快些啦。”
“可不是嘛,现在全帝京谁不知道咱们王妃,真是独一份的恩宠呐。”
青杏力气小,完全拗不过她们,直接被人一股脑推到了铜镜前,又被用力摁到了木凳上。
上好的胭脂迅速在她白嫩的小脸上铺染开来,她们手巧得很,以螺黛勾眉,梅粉饰眼,又描以斜红,而同时那凤花钗冠饰以九翚四凤,又被另一位和善的嬷嬷稳稳地置于她发间,珠玉坠成的流苏在她鬓边轻轻晃着。
嬷嬷持着绯红的口脂,笑道:“来,您抿一下。”
她心中不情愿,却不得不乖乖照做。
一瞬间,仿佛有万千飞霞落于她薄唇之上,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嬷嬷登时夸道:“瞧瞧,咱们王妃真是漂亮得紧。”
早有侍女持着绣有大片鸾凤金纹的墨翠色嫁衣在一旁候着,见她妆容已成,忙上前为她更衣。这嫁衣几乎每一处都织了暗凤,针脚极见绣工,袖边更是细细裁了一圈祥云,她从未试穿过,却意外地十分符合她的身段。
青杏喃喃一句:“不是吧,还真的能做出来啊。”
“是啊。”嬷嬷笑着应道,“咱们殿下说了,每多绣一块,就多给好多银子呢,那些绣娘都抢着干,夜里怎么劝都不肯歇的,还没到三日就完工了。”
“……”青杏抚了抚袖口那道流云纹饰,“他不去做生意,真是亏了。”
“可不是嘛。”
嬷嬷们七嘴八舌地应着。
“殿下才名冠绝京城,政务公事个个处理的井井有条,武功又好,眼下居然还有生意头脑,您可真是觅了个好夫婿呀!真叫老婆子们羡慕呢。”
青杏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好好好,我幸运,我幸福,不是他满大街砍人手脚的时候了。”
“这个……”嬷嬷们面面相觑,脸上明显露出些恐惧,“这,人无完人嘛,殿下身居高位,性子有些狠,那也是正常的嘛。”
“是是是,正常的。”青杏坐在喜凳上,满是敷衍地嘟囔道,“一会儿你们就看到我血溅洞房了。”
“哎呀,这大喜的日子,您说什么胡话呢!可别叫殿下听见了!”
嬷嬷们又气又急,看时辰差不多了,立即将那柄黛色的鸳鸯扇塞进她手里,紧紧扣住她的手要她攥好,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她心中猛得一紧,唇角霎时没了弧度。
眼前除了细密的鸳鸯针脚之外,再无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任由人拽着往前走,她心底空泛泛的,无端生出几分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