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说他是一个薄情之人,他对她好,或许只是为了让丞相府死心,也或许单单只是因为他人还算不错。
寒风袭来,冰凉入骨,将她这几日的欢喜吹散,吹得她脑袋渐渐有些清醒。
待丞相倒台,她大抵也是要离开的吧。
这不是属于她的日子,她不该习惯。
“冷了。”沈行钧抬袖为她挡了挡风,“回去吧,少川与银朱应当都已经备好饭了。”
“好。”青杏敛了不安的情绪点点头,又摊开手,“可是我刚刚还买了两张天灯的许愿纸……除夕夜都是要许愿的,我们放了天灯再回去吧?”
“陪你。”
沈行钧轻轻颔首,随着她走到文墨摊前借了笔墨,又寻了一处寥无人烟的僻静处,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她持笔点墨。
青杏见周围没有人了,好奇道:“殿下不许愿吗?”
“本王从不许愿。”沈行钧低头抚了抚那张大红洒金的纸,“本王没有愿望,任何事情,本王都可以靠自己实现。”
“人不可能没有愿望的呀。”她抬起头,眼底清澈,“只要活着,就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就有愿望。”
“……好。”
跌入她那双干净的眸中,沈行钧心下微动,终是接过了笔。
他刻意去挡着,青杏看不清楚纸上的字,只能勉强看清他的笔势。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
一竖,一横折,又一横。
沈行钧身子又刻意偏了偏,之后还写了什么,她就完全看不到了。
她撅撅嘴,垂眸专心去看自己的红纸。
要说愿望,她有很多愿望,比如想买好多件漂亮的裙子,想吃烤得喷香的肉,可若说许多年来都未变过的最大的愿望……
大概还是想有个家吧。
想在这偌大的世间,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个归宿,有一盏始终等着她的灯。
笔尖微动,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余生安居。”
她小心地将红纸折好,转身便看到沈行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问道:“系到灯上?”
“对。”她取出一截红线,一点点系过去,“就像这样,然后这样……”
沈行钧跟着她学,待到终于系好,他微一抬手,两盏天灯便一同跃上星星点点的夜空。
温柔的微黄光线透过薄薄的一层花鸟绸纸,遥遥挂在天际,两盏天灯下系的红纸经风一吹,时而纠缠在一处,时而又远远分离。
他与她并肩相望,都没有说话,那寄托着心愿的灯盏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漫天明亮的星斗中,皎洁的明月中,淡淡的云层中。
趁她专心闭着眼,双手合十地许愿,沈行钧不动声色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的确从未许过愿,这是他的第一个愿望,大抵也是唯一一个愿望。
与她有关。
遇到她之后,他方明白,人活着,的确是有所求的。
那盏灯下的红纸里,藏着他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的喜欢,藏着他笨拙的期冀,藏着他最大的情绪波澜。
他有时候会想,就这样维持现状也好,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会一直在他身边,他可以将她喜欢的东西尽数搜罗来,可以保护她不受风雨侵袭,可以名正言顺地推开一切不知死活凑上来的男子,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她生死同寝。
就这样,也好。
可他并不知道,他的小姑娘——
对于他们的婚姻,已然偷偷打了退堂鼓。
作者有话说:
(放个大喇叭在王府门口)再不长嘴媳妇就跑啦!再不长嘴媳妇就跑啦!再不长嘴媳妇就跑啦!
第28章
◎“别不理本王了。”◎
天灯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一股脑涌向酒楼或是各自的家中。
沈行钧领着她,也上了在早已备好的酒楼小间, 小间迎合年节气氛, 布置得极为喜庆,一张刻着富贵花纹的大楠木圆桌设在正中央, 桌上琳琅满目地摆了至少十几道精致菜肴,见他们到了,银朱放下一壶清酒迎上来。
“殿下与王妃快坐吧, 奴婢基本上已经准备好啦。”
“好好看啊。”青杏眼神从每一道菜上一点点滑过去, “但是怎么感觉……有很多菜都不太像这里的。”
银朱笑道:“奴婢从酒楼点了些, 又担心殿下吃不惯,与他们借了厨房,简单做了几道。”
“属下也做了呢。”少川持着一托盘茶盏进来,顺便关上了门,“王妃不妨猜猜哪些是属下做的?”
“那肯定是难吃的是你做的啊。”
青杏不假思索道。
少川忍不住和她斗嘴:“要这样说, 王妃应该下楼去做盘梅花糕摆上来, 最难吃的就不是属下做的了。”
“你!”她气道,“你什么时候吃了我的梅花糕!”
“那可是殿下赏的!”
她猛灌了一口茶水, 扭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沈行钧微咳一声。
“……此前,是因刚刚认识你,以后若你再给本王做东西,本王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旁人吃的。”
说罢,他给她夹了块酱肉过来,“吃饭吧。”
青杏见他一直看着自己, 有些傻了:“不是……殿下先吃吗?”
她知道规矩, 这种高门大户的家宴, 合该是地位最高或年纪最长的先动筷。
“你吃就是。”沈行钧倒不甚在意,“王府的家规是本王定的,本王一向不喜那些繁文缛节。”
她默默点了点头。
酱肉很好吃,她吃下的那一瞬间便脱口而出。
银朱登时喜盈盈的:“是奴婢做的!”
“知道是你做的了,全世界都知道是你做的了。”
少川一如既往地怼道,举起了酒杯。
“又到年节,属下在此恭祝殿下快意吉利,万事胜意!”
“好。”
沈行钧微微颔首,饮下一杯酒,又从袖口处取出个沉甸甸的小红包。
“今年也短不了你的,辛苦。”
少川连忙接过来,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多谢殿下抬爱,属下定当尽心尽力,为殿下扫尽阻碍!”
好多钱啊。
青杏眼睛扑闪两下,咽下一口肉丸。
怪不得他说话这般狗腿。
那边,银朱也举起了杯:“承蒙殿下厚爱,允奴婢同赴家宴,奴婢恭祝殿下新的一年身康体健,事事顺心!”
“好。”沈行钧同样取出个小红包递过去,“照顾好王妃。”
“多谢殿下,奴婢定会竭力侍奉王妃!”
这个看起来钱也不少。
青杏眼睛又扑闪了几下,啃了一口鸡腿。
鸡腿很香,她不再去看银朱喜不自胜的表情了,低下头专心啃鸡腿。
沈行钧等着她一口一口啃完,忍不住提醒道:“杏杏,没有什么同本王说的吗?”
“啊……”
她想来着,但是鸡腿太香了,她忘了。
她赶紧端起她的小茶杯,贺道:“祝殿下新年大吉!新的一年,嗯……就祝殿下天天开心吧!”
沈行钧微勾了唇角:“本王喜欢这个祝福。”
朴素又真挚,也大抵唯有她最懂他。
他从另一边袖口里取出个与前两个都不太一样的大红包,比它们大上不少还不算,包着银钱的外壳也特意描了金边,绘着一对金色鸳鸯。
“拿着。”
红包很沉,她没做好准备,差点没拿住:“我也有吗?而且还这么多……”
“自然有。”沈行钧稍稍凑近了些,“新的一年,杏杏会一直在本王身边吗?”
银朱咬住了手帕,捅了捅正在数钱的少川。
“别数了,快看,这是……这是告白吗?”
少川也抬起头:“哇。”
“……”
青杏慢慢放下了茶杯,这句话,倒是让她回忆起了自己方才在凉风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如果殿下想的话,那应该是会的,因为你不放我走,我也不可能走的了……”
她顿了顿。
“如果殿下不想的话,我也不会纠缠的,到时候我会主动离开,给新王妃腾地的。”
银朱:“……哇。”
她家小姐在说什么啊!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少川:“……哇。”
他家殿下在说什么啊!这么模糊谁能听得懂?!
闻言,沈行钧刚刚想去抚她长发的手凝在空中:“本王……说错话了吗?”
银朱有些抓狂。
说“想”啊!为什么不说“想”啊!
她看了一眼表情同样精彩的少川大人,果断起身道:“殿下,奴婢去将最后一盘鱼端来。”
少川会意,也跟着出去了。
刚一出门,银朱便迫不及待道:“我感觉我家小姐今天情绪好像不高,从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
“确实,我也看出来了。”少川跟着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殿下。”
“感觉小姐像是误会了什么,她本来性子就敏感,很容易想东想西的,而且她刚刚说的话,就好像是笃定自己会走一样。”
少川与她缓步往膳房走着,叹道:“殿下一开始想迎娶王妃,确实是需要一个妻子来阻挡朝臣时不时的联姻请求,但眼下,殿下其实已经喜欢上她了,不可能和离的。”
“但是殿下喜欢……殿下也不说呀,我家小姐小时候被打压惯了,没什么安全感,殿下不明确告诉她自己心意,她只会自己一点点往后退。”
“我家殿下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是冷漠无情、沉默寡言的性子,最近话多了许多,还组织了家宴,已是十分不易了,要他开口说喜欢,说爱,简直难于登天。”
银朱皱了眉:“那我家小姐也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呀,吃了两年王府膳房做的甜口菜,也不肯说一句不爱吃,要她直接去问殿下,杀了她估计也做不到,肯定到时候自己就收拾包裹走了。”
说完,两人齐齐一拍掌:“愁。”
“算了算了。”少川将刚刚炖好的鱼装进盘中,“我看估计得被刺激一下,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吐真言。”
银朱恍然大悟,刚想夸他,孰料他继续道,“就如审讯犯人一般,烧红的烙铁往身上一贴,疼得人意识不清,自然什么话都往外吐露了。”
“……”
银朱沉默了。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说话都一个样。
二人端鱼回来时,屋里并没有什么声音,看气氛有些安静,银朱将鱼摆到了圆桌正中央,说了句吉祥话:“年年有余,殿下与王妃请慢用。”
沈行钧应了一声,示意道:“吃吧,是你爱吃的。”
青杏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夹起一小块鱼却转了方向,放到了他碗里。
她小声道:“殿下先吃。”
“好。”沈行钧眸中有了些笑意,“多谢杏杏。”
此后,二人又没有说话了。
银朱与少川对视一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
家宴结束后,趁着沈行钧还在听少川汇报事情的时候,青杏先独自回了房间沐浴。
热水早已备好了,她用屏风将浴桶仔仔细细地掩住,才去衣入了水中。
暖腾腾的水将她包裹住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也跟着一块落了下来,在水中砸出一个个小坑。
她其实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温暖,是她从小就渴望的,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做一大桌菜,斗斗嘴说些趣事。
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可是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能长长久久的。
成亲以来的日子就好似一个甜甜的梦境,让她沉迷其中,让她逐渐开朗又大胆,无论是洞房夜狂风来袭时他的保护、受爹娘欺负时他为她出头、除夕夜花街上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他稳稳地在后面陪着,还是在团圆家宴,他挨个准备好了新年红包……
很像一个真正的家。
她应该感谢花街上那阵寒风将她吹醒,让她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习惯什么,沈行钧与少川当时的话犹在耳畔,是苏嬷嬷为了嘲讽她,偷着告诉她的——
“在本王府上住了这么久,领着例银拿着吃穿用度,长大了就想走,哪里有如此便宜之事。”
“这样王府有了主母,自此您便可顺理成章地推拒所有朝臣,无需将婚事与朝政扯上关系。”
“所谓的父母之命不可违,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
“小姐性子单纯可爱,属下本以为殿下会喜欢的。”
“想多了。”
……
她只是一个乡野丫头。
待丞相一倒台,现在有多欢喜,被赶出去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她早该想好退路。
她也没有什么心情沐浴了,随意系好里衣便回了床上,手里顺便握了支毛笔,捏了张纸。
侧着身子,她慢慢写下“和离计划书”五个字。
甫一写完,后面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纸揉成了团攥在手里,将眼睛闭上。
沈行钧关好门,脱下保暖的大氅放在一旁,坐到了床边。
饶是他再迟钝,他也意识到了青杏情绪的不对劲,只是他不知,他的小姑娘为何突然对他这般冷淡,明明不久前还要分给他糖葫芦吃,不出一个时辰,对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是他说错话了,还是做错事了?
那睫羽分明还在偷偷颤着,她没有睡,为何不理他,为何不冲过来和他说一句“回来了”。
心里抓心挠肝得难受,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半晌,他生涩地开口:“杏杏,不舒服吗?”
“……”
她在装睡,没有说话。
“是因为梅花糕吗?”他又问道,“你做的东西,本王之后不会再给别的人吃了,本王可以做到。”
“……”
他靠得近了些:“……也不存在什么你给新王妃腾地的事,哪有什么新王妃,本王只你一个。”
“……”
他愈加难受了。
她怎么还是不愿意理他啊……
堂堂摄政王,说一不二的,在她面前却是这般束手无措。
“杏杏。”他又开口唤了一句,却瞥见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手指轻轻点了点,“杏杏,手里拿得什么拿这么紧?”
他一点点靠近,青杏登时心中小鼓敲得厉害,一下子攥得更紧了。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救命的敲门声,沈行钧皱皱眉放过了她,从床上起身过去,面色微有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