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川噎住了。
他怎么请?
两个人坐在山头亭子里,窝在一处,一个哭一个哄,一个闹一个抱,一会“万事唯心”,一会“殿下真好看呀”,他怎么请?!
难不成在王妃撒娇的时候,他噌的一下窜出来,单膝跪地高声喊上一句“殿下的确好看,既然这般好看,是否可以给属下批个手书”?
……他找死啊!
脸上表情变幻过几轮,少川认命地跪了下去:“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他只是这般说说,别真降罪,他真的很无辜。
所幸沈行钧并没有准备找他的麻烦,只缓缓在牢房内巡视一圈,审视着墙上挂着的诸多骇人刑具,最终只取下了一支利箭。
感受到他衣袍带起的凉风,那官员骤然睁眼,见到他正勾着唇角站在自己面前,登时吓得哀嚎起来:“殿下,下官万万没有胆子贪银子,求您饶命啊……”
“好啊。”
沈行钧唇角弧度更甚,手上发狠,将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那官员的左手中央!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少川看着自己深蓝锦衫上溅上的一滩血,低下了头没再去看。
气性别太大了我的殿下。
他刚洗的衣裳。
那边,沈行钧却丝毫没有放过这人的意思,利箭一寸一寸地刺入肌肤,越扎越深,直直刺穿了手掌,穿透了吊着这官员的木架,将那粗糙的浅色木头瞬间染成了红的。
血流如注,无不胆寒。
无视他的呼救与挣扎,沈行钧缓缓凑近他耳边:“韦宁将你的家人藏在了西边的寺里,本王将他们救出来了。”
那人一怔,忽然就不动了。
沈行钧随即将利箭拔出,调转方向,竟又直直朝着他的右手而来!
尖端刺穿皮肤的那一刻,那官员几乎目眦尽裂,哀叫道:“我说……我说殿下,都是韦宁干的,下官是无辜的!”
“他一个人干的?”
“他……他贪的银子,大部分都给了、给了丞相,他是丞相的人!”
闻言,陆明浔脸色煞白,急道:“你休得污蔑我爹爹!”
“就是丞相,是丞相!”
那人不管不顾地吼道,沙哑粗犷的嗓音如大漠黄沙,将陆明浔的呼喊生生淹没。
沈行钧挑了挑眉,似是极满意眼下这局面。
他微微侧目看向陆明浔那边,冷不丁地开口:“东西准备好了?”
陆明浔被他问得一怔,不敢迟疑,连忙让狱卒将身上的玉坠拽了下来。
少川从狱卒手中接过玉坠,微微俯身:“殿下,给丞相大人的信已经拟好了。”
“去寄,用最快的马。”
“是。”
见信被人装好,陆明浔嘴唇抖得厉害,颤着声询道:“这是……这是什么信……”
“没什么。”沈行钧淡淡一笑,“只是问问丞相大人,识不识得韦宁。”
她面上逐渐露出惊惧万分的神色。
这分明是在问爹爹,是保韦宁还是保他的女儿!
她自然知晓,韦宁在祈林敛财多年,无数银钱都进了丞相府库,府上女眷数不清的金银玉饰都来源于此,怎好就此斩断!
她虽为嫡女,被选为要嫁进摄政王府的人,可府上姨娘众多,貌美的姐妹亦不在少数,她……她又算得了什么,他只要摄政王妃是他的女儿,是哪个女儿又不重要。
瞧着她抖着愈发厉害的身子,沈行钧轻嗤一声。
“不必着急,马快,很快就知道了。”他好整以暇地开口,“若丞相不保你,本王可就要想想你的死法了,既欺负了本王的杏杏,不若就设个签筒,让杏杏抽签来决定,如何?”
陆明浔哭得大声:“殿下,殿下……阿浔知错了,求殿下饶过阿浔……”
他没再多作理会,正欲离开,却瞅见少川正诡异地朝他挤眉弄眼。
他冷冷道:“你患病了?”
“不是,殿下……”少川眼前一黑,“王妃来了。”
沈行钧微微一怔,转过身去,方看到那小姑娘换了身淡紫色的对襟长袄,配一件雪白百迭裙,正怯生生地立在门口看着他。
他取了湿帕,又细细地擦了遍手,才走去她跟前:“不多休息一会,来这里做什么?”
青杏垂眸,脆生生道:“一觉醒来找不到你了,问了护卫,才知道殿下在这里。”
“这里不干净,我们上去。”他稍稍俯身,看仔细了她脸上的伤,“好多了,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她摇摇头,有些害怕地朝牢房里看了一眼,“陆明浔会死吗?”
沈行钧不动声色地挪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那要看丞相的态度了。”
“我觉得不会。”她声音极轻,“不可能世界上每一个爹爹,都不爱自己的孩子吧。”
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久远的记忆,沈行钧心口一痛,终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上去吧。”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啦。”
青杏小手捏起裙摆,忽然道。
“殿下忙吧,我想回家找姐姐商量回京的事。”
“不用本王陪你?”
此言一出,她眼睛心虚地眨了几下,有些欲言又止。
“不、不用了……”
他不依不饶:“为何?”
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身上,血腥气好重……不太好闻。”
“……”
少川站在后面,憋笑憋得脸都要青了。
她迅速行了个礼,扭头提着衣裙跑上台阶,听着那清凌凌的铃铛声响越来越远,沈行钧僵在原地,面色沉得厉害。
“……会不会守好门?”他低声斥道,“这种腌臜之地也让她涉足。”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少川登时收起笑:“……属下知错。”
“别让她再看到本王这样子。”
“为何?”少川茫然道,“您不是一直是这样子吗?砍人、捅人、扎人的……”
“闭嘴。”沈行钧微愠道,“……总之不好。”
走出两步,他忽然抬起衣袖,皱了皱眉。
“真的很难闻?”
“……”
少川嘴角一抽。
您就非得这么在乎您家小王妃的话是吗?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但是秉承着保命为上的原则,他决定还是不要戳穿他,老老实实回客栈备了桶热水,如往常一样设了屏风,端了茶盏,侍奉他沐浴。
……也不能说是和往常一样吧,毕竟没见过他在白日躺到水里过。
沈行钧一向不喜人近身伺候,更遑论要丫鬟来贴身侍奉沐浴这般隐秘之事,许多年来也一直是他来代劳,哪怕是在王府偌大的温水池内,明明地方大得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也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在场。
可他也不过是一个在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糙护卫,每每侍奉,他都极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错,好在多年来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府内丫鬟看他的目光是越来越感激了,就差三跪九叩感谢他救命之恩。
客栈的房间地方小,沈行钧闭着眼倚在壁上,打湿的长发紧紧贴在瘦削的肩颈处,清冷俊朗的模样渐渐被氤氲雾气朦胧,每一寸露在水外的肌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攀上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良久,他缓缓睁眼,从水下微一抬手,将一旁的茶杯递了出去。
少川愣了下,俯身接过来:“殿下,这……”
“没毒。”沈行钧神色淡然,“你坐,本王问你个事情。”
少川有些懵。
见眼前人并不似说笑,他颤着步子挪到了旁边的木凳上,刚刚饮下一口热茶,却听得沈行钧不咸不淡地询道——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噗——”
他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少川: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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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那您去追啊。”◎
一片死寂。
沈行钧面色铁青地盯着他:“至于?”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 属下知罪。”
少川吓得要死,手忙脚乱地将一地的茶水收拾干净,也不敢坐了, 扑通便跪在了浴桶边。
下次再也不喝茶了, 谁知殿下何时又会语出惊人。
沈行钧双眉蹙得愈发深了:“答话。”
“……”少川小心翼翼地抬抬眼,“属下自小便跟了殿下, 并未喜欢过谁。”
“你是怪本王挡你姻缘了?”
什么跟什么啊!
少川神色痛苦:“……属下绝无此意,虽未遇有缘人,但属下有几个朋友曾经定过或者成过亲, 对‘喜欢’二字, 属下略知一二。”
其实也没有什么朋友, 一个杀手护卫能有什么朋友,不过是偶尔夜里无事会翻翻话本子。
孰料沈行钧的确被诓到了:“说来听听。”
少川跪直了身子。
“属下觉得,若说喜欢上谁,应当是无时无刻都会记挂着她,见她笑会开心, 见她哭会难过, 见她受欺负会生气。”
他一本正经地背着话本子里的内容。
“会想保护她,会想把世界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会把她视为唯一重要的人,再也没有别人的位置。”
沈行钧微微颔首:“继续。”
“……见她和别人在一起心里会不痛快。”他又硬挤出一句。
沈行钧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浴桶壁,沉默半晌。
“竟都符合。”
少川扶了扶额。
合着您是在对号入座啊?
“但她似乎对本王没什么意思。”
那您去追啊。
王妃可不会自己凑上来,自己凑上来的那是陆明浔。
他正腹诽着,却见沈行钧偏了头过来:“将你那几个朋友带到王府,本王亲自取经。”
“……”
他没有朋友啊!
他硬着头皮开口:“殿下, 他们都……都死了。”
沈行钧沉吟片刻:“可惜。”
他长舒一口气。
他觉得, 殿下在这个时候, 一直引以为傲的头脑与智慧似乎少了一大半。
“他们夫人呢?”
“……跟着殉情了。”
“……”
没敢再让他继续这个话题,少川急忙道,“其实属下觉得,此事不难,毕竟有夫妻名分在,已经跨越了一大沟壑了,只要投其所好,迟早会两情相悦的。”
说罢,他意识到什么一般,大着胆子道,“殿下,洞房夜您与王妃,不会没有……”
“没有。”沈行钧淡淡开口,“她不愿意。”
少川微微一怔,随即道:“殿下为人君子,属下佩服。”
“奉承的话少些。”
见他从水中起身,少川也连忙跟着起来,取下一旁挂着的衣裳服侍他穿好。
“不知听谁提起过,女子都喜花。”沈行钧理了理新换的衣裳,沉声吩咐道,“不必在本王跟前晃了,去寻些花来。”
少川正系玉带的手一滞,欲哭无泪。
寒冬腊月,去哪买花啊!
这不是为难他吗?
还不如让他去杀个人呢。
将玉带的最后一处扣好,他试探性地挣扎道:“殿下,属下一介粗人,恐做不好此般细心之事,不若让……让银朱去吧?”
“银朱在陪杏杏,哪里有时间。”沈行钧音色又沉了沉,“去。”
“……是。”
-
青杏捧着一大包热腾腾的糕点,跑进了巷尾的院子里。
“姐姐、姐姐——”
她一连声地甜甜唤着,青桃在灶台处听到了,连忙笑着走出来。
“姐姐快坐,我托人去全祈林最知名的糕点铺子买的,还热着呢。”她急匆匆地去拆那糕点包,手上骤然被烫了一下,“哎呀……”
“慢点。”
青桃无奈地看着她,拽过她的手指轻轻呼出两口气。
“他们没有在家吗?”青杏环视下四周,才发现屋子静得奇怪。
“没有呢,都出去了。”
“那太好了。”她收回手,将糕点包往对面推了推,“那我就快一些说,别被他们听到啦。”
青桃捏起块梅酥酪,失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想带姐姐回帝京!”
此言一出,青桃捏着梅酥酪的手忽然凝在空中。
“我已经和殿下说了,他也同意了,而且殿下的事很快就要办完了,大概两三天后咱们就可以走。”
“帝京很大,也很漂亮,姐姐可以不用这么受欺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一股脑地往外说,青桃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凝重:“……杏杏,你怎么可以和殿下说这样的话?”
她止了声,有些怔怔的:“……怎么了吗,姐姐?”
“高门大户本就忌讳穷亲戚攀附,何况他还是皇室中人。”青桃摇了摇头,“你与他新婚,要先稳住自己的地位才是,怎可这么轻易就开口为自己家人谋权利?”
“殿下不会的。”她手指在衣裙上绞了几下,轻声道,“殿下人很好,他支持我的。”
青桃犹疑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叹息一声。
“殿下这般喜欢你,你更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了。”
“喜欢?”她吓了一跳,“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他日日板着张脸,怎么可能喜欢我,他答应我带姐姐回去,只是因为他人好……”
“……傻丫头。”
青桃一副看穿的模样,将整包糕点都往自己这边揽了揽。
“糕点姐姐就收下了,帝京便不跟你回了,你自己在摄政王府,要多注意身体,也别太任性,别惹殿下生气。”
“为什么呀?”
青杏一下子站了起来,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姐姐过得好便也罢了,可姐姐受尽欺辱,他们为了银子都能将你许给一个残疾,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习惯了。”
青桃沉默半晌,眸色平静的如一滩再也泛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生在这里,嫁在这里,也已做好了在这里终老的准备,再如何抗拒,我的夫君终究是我的夫君,明媒正娶,十条巷子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