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全程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行钧身上,直到他走了, 才开始同她说话,说得还是……那般难听的话。
这么些年,他们从未挂念过自己分毫, 也从未觉得他们做错了。
这顿饭, 她吃得难受, 说是久别重逢,却不如午时与沈行钧、银朱以及少川在酒楼吃得那顿简单的午膳来得更温馨,更像团圆,说是家,却比一向冰冷肃穆的摄政王府更凉上百倍, 相较之下, 连摄政王府都有了温度。
山风不大,却格外得凉, 拂在她红肿的右脸上,火辣辣得疼。
听得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她有些迟疑地回头,恰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穿过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将带着竹叶气息的大氅围在她身上, 又撩袍坐到她身侧。
“殿下。”
她应当是哭过, 声音显得黏黏的。
“对不起。”
沈行钧微微有些讶然:“好端端的, 道什么歉?”
“我今天自顾自地就跑了。”青杏将脑袋往膝弯处埋了埋,“很任性,很没有规矩。”
沈行钧叹了口气。
“在本王面前,你没有必要非要讲什么规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很好。”
他伸手轻轻去抬她的下颌,看到她向来白嫩的小脸肿得厉害,脸上层层血皮都清晰可见,眸中瞬间杀意涌现。
“好久不挨打了。”她吸吸鼻子,玩笑道,“皮肤都嫩了,肿得这么明显。”
沈行钧从袖口取出个小白瓷瓶,倒出些药粉,尽量放轻了力道涂在她伤口处,她却仍是疼得使劲往后躲。
“我不要涂这个。”她忽然呜咽起来,“好疼,特别疼。”
他僵在原处,试探性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抱歉。”
他沙哑着声音开口。
“本王不该将你一个人放在那里,本王实是没有料到,他会对你动手。”
感受到头顶的温度,青杏明显一愣,小声道:“没事的,他不打我,我可能还不会彻底死心呢。”
说罢,她悄悄从他手下钻了出来。
“殿下贵为摄政王,怎么能给我道歉呀,还挺吓人的,感觉下一秒就要死了。”
沈行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倒出些药粉。
“本王与你是夫妻,理应平等。”
见他沾了药粉的手指又要贴上来,她登时又往后蹭了一步,求道:“求你了殿下,不涂好不好……”
“不好。”他微微蹙了眉,“用了药,明日才会消肿。”
她仍是委屈道:“我不要。”
见状,沈行钧狠下心,一把将她捞过来,让她侧着躺进了自己怀里。她一下子挣扎得厉害,可她小小的个子,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困在肩膀处,动也动不得,头顶的明月星辰尽数看不到了,眼前唯余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雅面庞。
她闹道:“你怎么力气这么大……”
“没点力气,还做你夫君。”
沈行钧低着头,一只手困在她腰侧,另一只手沾了药粉,一点点涂在她伤处,饶是动作已然非常轻了,她却还是被疼哭了,拼了命地想躲,结果怎么也挣不开他。
“好疼,殿下……”青杏哭闹得厉害,“不涂了好不好,就这样好不好……”
“很快就好了,忍一下。”
他声音沉稳,入耳让人有些安心。
“不用药,明日会更疼。”
“明日疼就明日疼,今天不疼就行了……”她小腿在空气中不住地蹬着,“殿下,求你了……”
“明日不止疼,脸都会烂了。”
沈行钧仍是没有停下动作,将她困得愈发紧了,直到细腻的药粉覆盖好她最后一块伤处,才将手指上剩余的粉末掸在地上,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这次的动作做得比洞房夜那次熟练多了,他自认为很有进步。
窝在他怀里,青杏也渐渐安静下来。
见她不闹了,他低声问道:“不疼了?”
“嗯……好像确实没那么疼了。”她有些尴尬,“刚才……那个……好丢人呀。”
沈行钧失笑道:“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一下子有些害羞了,赶忙从他怀中起来,抱膝坐在他身侧的石阶上,不肯去看他一眼。
“我那个……爹娘,怎么样了。”她声音闷闷的,“殿下是处理他们了吗?”
“关起来了。”沈行钧淡淡道,“有血缘关系在,即便要杀,也要你开口。”
她沉默了片刻,仰头看了看那轮一如既往挂在天边的弯月。
“……算了吧。”
她轻轻开口。
“反正很快也要回帝京了,以后也见不到了,只当没有这样的爹娘。”
“好。”沈行钧尊重了她的意愿,又道,“你的弟弟,本王当如何?”
“这件事对于殿下而言……会难办吗?”
“送一个人进太学,不过一句话。”
“那我也不太想。”青杏喃喃道,“可我又觉得,爹娘是爹娘,弟弟是弟弟,终究姐弟一场,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迁怒于他了。”
沈行钧微微偏过头,将她身上的大氅又盖得严实了些。
虽是发问,他语调却极为沉稳:“方才爹娘训斥你的时候,他可有为你说过话?”
“……好像没有。”她歪着头回想了下,“他从头到尾也就说了一句话吧,就是让我帮帮他,说他想读书,想做官。”
“你挨打的时候,他可有为此生气?”
“好像也没有。”说着说着,她也不免有些低落,“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很害怕,可能是怕你杀他。”
“他既然什么也没有为你做,什么也没有为你说,你又何须用所谓的道德与亲情困住自己,又何须对此感到愧疚。”沈行钧沉声道,“万事有来方有往,唯心而已。”
她微微怔了下,一点点转头看向他。
淡淡的月光投在他瘦削的脸庞上,将他那沉稳的神态勾勒得格外清晰,连带着那锋利的剑眉棱角也柔和起来,平白为他总是威压不减的双眸添了几分温柔意,明明说得是如此惊人的话,他神情却无波亦无澜,仿佛不过是寻常人拉家常的话语。
“殿下对我其实并不算差。”她看得呆了,未经思考骤然脱口而出,“也是因为有来有往吗?”
“嗯。”出乎意料地,沈行钧竟应了一声,“你大抵并不记得,但既是万事唯心,本王记得便够了。”
没再让她继续问下去,他转回了话题,“弟弟的事,不急于一时,眼下既不想答应,便不答应,没有人能强迫你。”
“我知道了,谢谢殿下。”
青杏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又支吾起来。
“就是……就是除了这些之外,其实我有点事确实想让殿下帮我一下……”
“关于姐姐吗?”
“嗯……”她低着头拽了拽他垂在地上的暗紫色衣袍,“我想带姐姐回帝京。”
说罢,她又连忙解释道,“我姐姐不像我,她什么都会干的,殿下让她在府里做什么她都可以,肯定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自是无碍。”沈行钧敲了敲她不安分的小手,“你去说便是,若她同意,本王便多备一辆马车。”
青杏鼻尖一酸,软声道:“少川此前说过殿下人很好,我之前怎么也不信,现在我相信得不得了。”
捕捉到她话中之意,沈行钧漫不经心地重复道:“之前怎么也不信?”
“中邪了中邪了!”
她瞬间捂住了嘴,动作之大惹得他不由得侧目看过去。
山风拂起她鬓边细发,将她随意插着的流苏簪子吹出清脆好听的声响,那双湿漉漉的葡萄眼仍是清澈又灵动,落在他的视线里,却仿佛见了大璟最珍贵、最干净的莹石,明亮得让他几乎忍不住想伸手一触光泽。
他是这般想的,竟也是这般做的,待他回过神来,修长的手指早已抚上她的眼角,那柔软细腻的肌肤仿佛一柄利刃,手指每划过一分,心上似乎就开了个口子,将那说不上来的感觉愈演愈烈。
青杏坐在他身前,瞬间是大气也不敢出。
她承认,沈行钧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可也是她见过最危险的男子,他这般抚着她的眼角,那手法像极了他杀人之前慢条斯理地划过猎物脸庞的样子,大抵下一秒那宽大的手掌就要挪到猎物的脖子上,将其一把掐死。
她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他、他至于吗……
他好凶呀。
“殿下……”她试图撒个娇挽救自己的小命,将声音放得又甜又软,“殿下真好看呀,是杏杏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她明显感觉到那手指僵了一下,抬眼竟见沈行钧的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这天这么冷,把他耳朵都冻红了呀……
他终于松开了手:“……胡说什么。”
说罢,他微咳一声,从石阶上起了身,强行止了话题,“很晚了,随本王回去。”
“知道了殿下。”
青杏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见她身上长长的大氅在地上拖着,又赶忙把手伸到后面将它托起来。
下山的路有些陡,石块又杂又多,她走得小心翼翼,竟还是一个不注意踩上了一个尖锐的石头,吓得她下意识地就窜过去抱住了身旁人的胳膊。
“……”
她抱着忘了撒手,怔怔抬起头,入眼便是沈行钧那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些的耳根。
“殿下,要不我把你的大氅还给你吧?”
她被他拽着一点点往前走,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感觉你好冷呀,耳朵都被冻得这么红了,会生病的。”
沈行钧沉默了。
他冷什么,他从未这般热过。
“看路。”
他生硬地丢下一句,便偏了头不再去看她,只在她悄不声儿地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手臂间抽出来时,瞬间用力困住。
山头的明月已往西边划了很大一截,皎洁的清辉笼罩在下山路上,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冬日苦寒,山间偶有鸟鸣,也不过短促而沙哑,除却衣摆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能听到的,也不过是二人轻而浅的呼吸声。
穿过道旁的阵阵冷梅香,他与她并肩同归。
直至将她在县衙旁的客栈里安置好,又看着她睡下,夜色已然有些淡了。沈行钧倚在一旁的罗汉榻上简单休息了下,便踩着满地的白霜,负手向地下牢狱缓缓走去。
有些人,他是该收拾下了。
第25章
◎“有没有喜欢过谁?”◎
祈林的牢狱设在地下, 本就阴暗潮湿,又撞上冬日严寒,即便燃了炭火, 也几乎冷得让人待不住。
嗅到空气中一阵阵难闻的恶臭与血腥气时, 沈行钧不可抑制地皱了皱眉。
见他来了,少川推开生锈的铁门, 迎了上来:“殿下怎得这么早就来了,整夜未眠,属下担心您的身体。”
“无妨。”沈行钧淡淡道, “人抓来了?”
“是, 不难找。”少川答道, “但终究是丞相府的千金,属下也只是命人在一旁看守,不曾……”
话未说完,空中骤然传来一声藤鞭沾身的脆响。
“……”
他忘了,他家殿下若是睡得不够, 气性一向会比较大。
监牢内, 陆明浔一身素色囚衣被吊在木架上,浑身抖得厉害, 身旁狱卒手中的藤鞭尚因猝然爆发的力量微微颤着,沈行钧却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的反应,略略一挑眉,示意狱卒又落下一鞭。
“殿下……”
被吊了半夜,陆明浔声音早已不似以往甜腻,求饶之语出口冷涩难耐, 看到他缓步朝自己走来, 她那满盈着泪水的双眸渐渐被恐惧填满。
“阿浔疼……”
话未说完,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
沈行钧随手抽出的剑与剑鞘撞出骇人的冷冽声响,还未及所有人反应过来,下一秒那剑尖便抵在了陆明浔脖颈上!
“本王心情算不得好。”他微微发力,那剑尖便轻而易举地刺入了她的肌肤,挑起一层血皮,“最好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剑尖一寸寸划着,她雪白的脖颈上一长条血线赫然清晰。
“令人作呕。”
如此受辱,大颗大颗的泪珠霎时便从陆明浔的睫羽上滑下来,那睫羽扑闪得厉害,却连口水也不敢咽上一下,生怕喉咙动上哪怕一毫,那锋利的剑尖就能刺穿她的咽喉。
他满意地看着她疼得发颤的模样,语调慵懒:“害怕?”
陆明浔没有办法答话。
那血线越划越长,疼痛也愈发强烈,可对方的手法却似乎好到极致,她疼得都快要受不住了,要害之处却半点也未伤到,连鲜血都未曾大量涌出。
他终于收了手。
陆明浔狼狈不堪地软在木架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再无半分端庄娴雅的模样,看着他又凑近了一分,忍不住恐惧地尖叫一声。
“你倒是有本事,”沈行钧不紧不慢道,“还学会找青杏的麻烦了?”
“不是我……”
陆明浔拼命摇着头,躲着他迫人的视线。
“呵。”他轻笑一声,“她那好爹娘是谁引来的?”
她哭道:“是爹爹和皇后娘娘帮着找来的,阿浔没有想找王妃的麻烦,阿浔只是喜欢殿下,才来这里找殿下……”
“假模假样,本王懒得与你消磨时间。”
沈行钧微眯了眼,一把掐住她的下颌,“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她眼角绯红,楚楚可怜地看向他,“阿浔想活。”
“很简单。”
他饶有兴致地开口。
“其一,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对面。”
陆明浔有些不解,越过他冷峻的面庞,她似乎看到了对面牢房中吊着一个血人。
“其二,在本王回来之前,准备好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他眸色微沉,带着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其三,祈祷你运气足够好。”
“听明白了?”
“是……”陆明浔怯怯应道,“阿浔明白了。”
沈行钧手上发力,将她重重甩开,少川见状,一如既往地递上了早已备好的湿帕,等着他细致地将手上每一处都擦拭干净。
“招了没有?”
少川连忙接话:“回殿下,韦宁县令推出来的那个小官,还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说话间,沈行钧已然走到了对面的牢房,蹙着眉打量着浑身上下只有鞭伤的那名官员,“没用刑?”
“是。”少川应道,“毕竟是朝廷命官,刑至极处也不过是鞭刑,再狠一些的刑罚,需要您的手书。”
“为何不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