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若是不信,把皎姐儿叫回来问问就是了,妾身是她母亲,看着她长大的,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妾身怎么会将她低嫁给一个书生,妾身的心思,难道老爷还不能理解吗……”
王氏拿着手绢呜呜的哭了起来。
江政禹起身,走了两步,站着俯视这个女人。
“王氏,你别忘了,你只是个妾,本官还没把你扶正,你不是也不配做皎姐儿的母亲。事情到底是怎么样,本官不用你来告诉,自己会调查,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你就在梧桐园关禁闭。”
江政禹语气缓慢,每一个字冷的似乎都能掉冰渣。
王氏被吓得都忘了哭,呆呆的仰头看他。
江政禹没有给她多余的眼神,大步跨出了她的院子,在他走出之后,就有府兵站在院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出。
王氏看着这情况,心里“咯噔”一下,竟觉得完了。
即便是江春月平日里表现的有多差劲,这种时候,江政禹也不念她的错,反而全怪在自己身上。
王氏内心渐凉,脸上仍然火辣辣的疼,本以为与江政禹过了这么多年,他又没有别的女人,到底两人是有些夫妻情分的,可到头来,她竟然连那个蠢女儿都比不上。
多么悲凉……
江政禹为官多年,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已经从最初那个乡村走出来的读书人,变成了老道、成熟、睿智的官老爷。
他叫来了府上的各个主管,亲自挨个盘问,只一会,江政禹的惠和苑里,就跪满了人,还有几个人正在挨板子。
李管事告知自他走后,府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李管事最后又提到:“除此之外,府上还有一件怪事,自大小姐归宁走之后,二小姐突然得了失心疯,总是念叨着不能让大小姐嫁给程姑爷,还说日后程姑爷会高中,说……”
江政禹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管事继续道:“说不能让大小姐过的那么好。”
江政禹挥挥手,李管事退下,到此,府上的人已经问完了,该责罚的已经进行责罚。
事情的脉络已经在他脑海里有了雏形。
房间燃着淡淡的熏香,江政禹坐在那里不动,是他多年被王氏蒙蔽,真以为她真心待他儿子与女儿。
不知怎地,江政禹蓦地想起那年自己高中回来,好容易找到青红和皎姐儿他们娘俩的时候。
他去考试前,青红带着大儿子与女儿,在竹溪的农家小院子里,虽贫穷,但也过得下去,可再回来,他竟然是在逃荒队伍里见到了的妻儿。
本来漂亮水灵的青红浑身是土,身上还抹着粪便,女儿也是,才三岁的年纪,又瘦又小,一把骨头,唯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又纯澈,警惕的看着他,不认得他是谁。
他怎么会不知道妻子身上为什么抹粪,这已经失去人性的逃荒队,她生的那么漂亮,身边又没有男人,还带着两个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他都不敢想。
连青红说大儿子在路上丢了时,他也没有怪她一句,只是紧紧抱着她,说会给她好日子……
回忆闪现,江政禹的眼中渐渐湿润,忽的看到门口有一个身影闪过,眼中水光隐去,他唤道:“淙哥儿,进来。”
江听淙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父亲发现了,他慢吞吞走进来,给父亲行礼。
“你来干什么?”
江听淙不安的动了动,终究说了出来:“父亲,长姐呢,孩儿怎么听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到底嫁到哪里去了……”
江政禹久久无法回答,最后只对江听淙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伸手按在他头上,轻抚两下,坚定道:“淙哥儿,父亲向你保证,如果你长姐嫁的不好,无论如何,父亲都会接她回来的。”
王氏在骗他,他的女儿,必不会如此轻贱。
——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一身灰色浮光锦直裰的江政禹挥退了随从,独自一人迈着四方步走进随州城这条寂静的小巷子。
孙婶子从外面洗了衣裳回来,一到家门,就看到了一位气度不凡的老爷,两鬓生白,但人却是儒雅俊逸的,却又让人望而生畏,她一向热情好客,也没敢主动去招呼这贵人,只贴这边赶紧回家。
不想被贵人叫住。
“请问,这里可住一姓程的人家?”
孙婶子被吓了一跳,刚要如实回答,临时长了个心眼:“你又是谁?”
“我是程家新妇的父亲。”
孙婶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得您看着眼熟。”
这贵人长得是与程家那小娘子像。
“这尽头处就是程家。”
江政禹望了一眼那处,他并非不知地址。
“你可认得他们,程玉璋……我那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女儿与他,过的可好?”
孙婶子说起这个就喋喋不休起来,直夸他们郎才女貌。
“程秀才今年也就十七,听说之前童生、秀才都是一次过的,长得又俊,日后肯定能考中,他们夫妻家过的虽然贫穷,但幸在程秀才还是很勤奋,又有头脑,日日能食白米,吃肉,我还听说……”
孙婶子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别有深意的笑意:“程秀才为了不让他娘子吃苦,女人的活他都干着,浣衣、做饭,就连缝补都行,可勤快着呢。”
江政禹眉眼微压,有些惊讶,又聊几句,与孙婶子道别。
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探清女儿到底嫁的如何。
到底是已经行了嫁娶之礼,他再是什么官,也无法撤回这场婚姻。
当然,若男方不能使他满意,无论如何,他也会将女儿解救出来。
若是男方虽穷但有志向……
想着,江政禹踱步走到了胡同最里的那家门口,院门没关,他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
正值晌午,院子里没人。
院子干净利落,看的出经常打扫,角落里还有一丛花、修竹若干,打理的很有条理。
江政禹正欲往里面去,忽的从屋里走出一个身形颀长、挺拔英俊的年轻男人。
这莫非就是程玉璋?
江政禹有些惊讶。
本以为既是王氏想害皎姐儿,必然给她寻一个年龄大又丑陋的匹夫,却没想到是个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青年才俊,这模样,就是许多世家子里面也挑不出来的。
程玉璋径直走向井边,那里有个石台,他提了桶井水,将留在石台上的木盆搬过来,挽起宽袖,露出一双有力的小臂,动作流利的将水倒在木盆里,开始弯腰搓洗。
他洗的是女人家穿的衣裳,男人浣衣,本来就是不寻常的事,更何况是给女人洗衣裳,可他做起来,却像是读书写字一般轻松自在,丝毫没有抱怨仇恨的模样。
他似乎在沉思,洗了一会,偶然间抬起头来,立马就注意到院子门口多出来一个人。
程玉璋放下手里搓洗的衣物,不动声色的放下袖子,慢慢走了过去,周身充满了防备,“阁下随意闯入私宅,非君子所为。”
江政禹目光凝在他身上,毫不客气的上上下下打量。
虽然此子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但他心中仍然对他不满意。
“你就是程玉璋?”
“阁下是……”程玉璋内心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江春月的父亲。”
说罢,江政禹轻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迈入房内。
听到了院子的动静,琪清走了出来,见到老爷,忙低身行礼,又疾步跟到主房里,去叫醒小姐。
江春月正在午睡,听到琪清所说,顿时惊的睡意全无。
她已经记不得前世父亲归来的具体情况。
只记得后来父亲问她是不是自己特意去设计程玉璋的,江春月承认,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然后他说,他江政禹没有她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自此,父女两人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江春月在琪清帮助下快速穿衣梳头,匆匆出来,就看到她那位许久未见的父亲,端坐在正堂之上,而程玉璋正跪在他面前,虽然跪着,但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江春月眼皮跳了跳,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朝他行礼,“父亲……”
“你也跪下!”
江春月:“……”
她并不情愿的在他面前跪下。
他们的父女之情是淡薄的。
在江府的时候,父女两人就很少见面,倒是每次自己被王氏纵容做些坏事,父亲总能恰巧出现,狠狠训斥她一番,她能感觉得出来,父亲是更喜欢江听澜的,她那位庶妹。
听府里的下人说,江政禹曾对外人讲,生女当如听澜,娴静美丽、知书达理,她听了心里隐隐不好受。
她前世倔强,从不想依靠谁,与父亲那次争吵之后,她记得父亲也派过人来,她全都拒见。
对于这个父亲,江春月的心态与前世相比,也发生了变化。
原来大概只觉得陌生、厌恶,现在,她挺恨他的。
他就是程玉璋的另一版。
母亲与他,贫贱夫妻一路走来,陪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一朝父亲飞黄腾达,第一件事竟然就是纳妾。
前世,她还不明白以母亲性子,怎么会同意父亲纳妾呢?
母亲出身乡野,也如乡野村妇一般容不得自家男人身边有别的女人,何况她又为父亲吃了那么多苦。
经历一世,现在她轻易就懂了:母亲是为了我为了她的孩子。
她大可以潇洒离去,但她的孩子不能再跟着她受苦了,所以她愿意承受所有。
这间破败的小房子里,江政禹看着仍带倔强表情的女儿,简直恨铁不成钢,是他过于纵容她了,导致她性子竟单纯至此。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的亲事,二者皆无,也算不得数!”
程玉璋猛然抬头,心脏狂跳几下,一时竟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一开始成亲当夜,他就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后来对皎皎暗生情愫,他也自动淡化了这件事。
现在重新摆上来,程玉璋觉得自己若被人当头一击!
还无法辩驳。
倒是江春月内心一喜。
那感情好,直接做回江府嫡小姐,看她不把府上搅个底朝天。
“岳……江大人,草民斗胆以为,已经与江氏行成亲之礼,也算合乎礼法,且无论如何,是草民有污江氏名声,又与江氏一起生活至今,该负此责。”
说罢,程玉璋就叩首在地,额头抵在叠起的双手上。
江政禹看了他一会,又看向自己的女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春月不咸不淡道:“全凭父亲做主。”
江政禹内心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看得出来,女儿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甚至隐隐有想让他出手阻断的意思。
可这位年轻人……
江政禹敛神,神情忽的严肃:“那日你们私会的事,到底是谁主谋?”
两人一时安静。
江春月内心很烦躁,江政禹为什么上来就怀疑他们两人,若他们俩都是被设计的呢。
程玉璋却快速的衡量了眼下的状况,他们的事,他几乎锁定是王氏所为,但见皎皎与王氏比母女还亲,若是皎皎知道疼爱自己的母亲对她痛下毒手,不知要多伤心。
如此说来。
“大人,那日草民入江府拜访感谢,对江小姐一见钟情,所有的责任,都是草民的。”
程玉璋起身说罢,再次拜了下去。
好了,根本不用起来。
江春月瞪大了双眼,她怎么也想不到程玉璋会这样说,什么啊,那天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更不认识,他会一见钟情?
他凭什么包揽这个责任?
江政禹鼻孔里发出轻哼,事情原委他已经清楚,他当然知道程玉璋在打什么算盘。
江政禹起身,负手而立,声音偏冷:“既然你认罪,那就随本官回江府,好好审问于你。”
江政禹说完,大步流星往外走,袍子带起一阵风来。
刚迈出门槛,江政禹又道:“带大小姐也回府,一并发落。”
不知何时,院子里已经来了一群人,是江府府兵。
在江春月错愕的眼神中,她被刘岳笑着请上了马车,也看到程玉璋被人按到马跟前,示意他骑马跟随。
若审问程玉璋,不让人押着他,又让他骑马?江春月越发不懂江政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底没那么在乎程玉璋了,这婚姻到底如何,她也不上心,她现在满心想的怎么回去对付王氏。
这次,即便是弄不死她,也要扒下她一层皮来!
【📢作者有话说】
江春月:怎么才能扳倒王氏
程玉璋:怎么才能不和离
第26章
◎要摊牌了。◎
江春月回到了濯缨阁, 而程玉璋被安排到了惠和苑,江政禹的院落。
这让江春月拿不准主意,如果准备让他们俩和离, 那程玉璋就该住到客房去,安排到他自己的院子里, 似乎含了些考察的意思。
江春月换了一身丁香色素面杭绸褙子, 下搭撒花纯面的百褶裙,懒散的斜靠在贵妃榻上, 正思索时,琪清走了进来。
江春月望她一眼, 微微勾了勾唇, 唇色艳丽粉嫩,一笑似乎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琪清感叹小姐真生的倾国倾城之貌, 本该是哪家贵族子弟的嫡妻的。
“琪清, 事情怎么样了?”
“在回府之前, 奴婢就先去见了李大康, 让他把樱桃接到城里来, 又让他放些消息, 果不其然,老爷的人, 很快查到了樱桃。”琪清说罢, 又补充:“小姐看人的眼光不错, 李大康虽一屠夫,做起事情来却仔细认真, 思虑全面, 奴婢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让樱桃配合我们供出王氏的。”
江春月却大抵猜到了什么。
樱桃也是清白家的姑娘, 在江府是大丫鬟, 经过青楼一遭,被壮汉李大康救出来,定然是感激到恨不得以身相许。
不过这并不重要。
樱桃已经行将就木,她和王氏必须死,为前世她那没机会出生的孩儿偿命!
“小姐,王姨娘……已经解禁了。”
江春月心中又是一冷,这么快就放出来了,就知道江政禹被王氏迷的昏头转向。
江春月刚起身,王氏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到她,就大呼:“我的儿,母亲可想死你了。”
即便是现在,她还能自称母亲。
真令人恶心。
江春月同样激动,抱住她:“母亲,女儿也想您。”
两人互演了一番,王氏拉着她坐下,用手绢按了按眼底的泪,“太好了,你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母亲私自做主,将你嫁给一个身无长物的书生,是母亲的错。”